夏天过去，秋意袭上来，天渐渐凉了。一天傍晚，老兵来了。他在看如意，那只假眼珠子不能成全他的意思，似乎瞄着另外的地方。老兵结结巴巴地说，如意姑娘，那件月白色后面有荷花的旗袍……能穿一次给我看看吗？

如意一下子愣住了。她是村里唯一穿过旗袍的女人。那件月白色的旗袍是塔夫绸面料，后身绣着一茎荷花，很写意。风轻轻一吹，人就摇曳生姿了。那是在上海时死鬼男人送给她的20岁生日礼物，特意找了手艺精湛的江苏师傅定做。男人会画画，她擅长刺绣。她央着男人在旗袍的后面画了一茎荷花，她用淡青和水粉的丝线绣了整整四十九天。旗袍上身时，把死鬼男人的眼珠子都看直了。旗袍的丝丝经纬密织着她和死鬼男人多少缠绵和浓情蜜意啊！她坚决拒绝了老兵的请求。日子落满尘埃，爱她的那个人变成了地里的泥土，空气里的空气，她怎么可能有心在另外的人面前穿戴曾经的容光呢？

如意心里藏着一个疑问：那件旗袍从她回村以后就没有再穿过，老兵怎么会知道她有呢？她向老兵追问，老兵支吾了一阵子，始终没说囫囵，木讷地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远去的背影写满孤单和悲凉。

第二天中午，村里突然传出一个消息：老兵被土匪枪毙了！理由是老兵偷了仓库里的粮食。“唉，粮囤塌下去一个大大的窟窿哩！”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有人睁大一双眼睛，一边说一边两手比划了个无限扩展的圆。接着，又有知根知底的人说起老兵的残疾。那人说，老兵以前也在上海当兵，和他一个连部。有一回过马路，为了看一个穿荷花旗袍的女人，居然被车子撞倒了。那人哂笑道：“没出息，是吧？瞎掉了一只眼睛，毁了半边脸，被打发回老家。人家姑娘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哩！’

如意犹如当头吃了一棒，那场车祸她似乎看到过，一连几天的夜里，如意睡不安稳了，总是梦见自己穿上了那件月白色旗袍。村东的乱坟岗多出了一座新坟。人们都说，那是老兵的坟。坟是谁修的没有人说得清楚。

当地人去世，“五七是个祭奠的大日子。老兵的“五七”到了，如意带着孩子们来到坟前。她看到，坟前落满了飘零的纸灰，有一堆没来得及飞散，呼呼冒着蓝烟。她寻思着，似有所悟，仅是给她的一袋粮食，怎么可能让那个粮食囤塌个坑呢？

如意领着孩子们在坟前跪下，叩头，烧了一把黄纸，一沓纸洋，连那件绣荷旗袍也一并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