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 乡 大 咸 菜
文/孙晓玲
小时候的高邮老城区,“小雪”节气过后,各家各户就开始做入冬的准备了。主妇们知道,寒冬腊月,菜难以生长,遇到大雪天,更不便出门,街上的小商贩也无法出摊,因此提前准备些咸货也是必须的,腌菜首当其中,正常每家都有一两百斤,甚至更多。
大菜就是本地的大青菜——“高子白”,叶子少菜梗多,白且高,又略带点甜,很水嫩。家乡人习惯称它为“大菜”,腌好的大青菜称为“大咸菜”。大清早,菜农们拉着二轮板车,来到城里走街串巷。“大菜啦,大菜啦!”叫卖声简洁明了,母亲就会与菜农讨价还价,谈成了直接用秤钩子钩菜,一根扁担或者木棍穿过大秤杆子,菜农一只手轻轻一提,就担到肩膀上了,另一只手将秤砣往后一抹,眼睛一眨,多少斤两、多少价钱张口就报出来了。买卖成功,母亲还会跟菜农“耍赖”,再拿几棵菜。一捆捆大菜带着泥土的芳香,就立到我家门口了,青翠欲滴的菜叶,宛如一丛丛盛开的花朵,煞是好看。

母亲解开草绳,大菜就整齐地排开了。遇到巷口小的,就斜倒一排在墙边,或挂在门口晒衣服的绳子上。一排排青白相间的大菜布满房前屋后,生动活泼,也是家乡的一道风景。随着太阳的西移,母亲也会抱着大菜变换方向,赶着太阳晒。一般晒菜要两天,不能晒得很,菜太干瘪了,就不好吃了。晒菜的目的,是洗菜时不易折断,腌制时水份不会过多。摘菜很简单,就是将黄的外皮叶子剶(方言,“去掉”的意思)掉,基本不用削菜头,以保持一棵完整的菜。菜心鲜、嫩、脆,母亲就把每棵菜的菜心拽下几根,放在一边,待全部弄好,菜白相对,用布条或绳子编好,挂在北屋檐的墙上,风干,母亲叫它“油滑叽”风菜。
院子的西南角有口古井,总是不脱有邻居来洗菜洗衣服,家长里短,热闹得很。洗菜了,邻里互用工具,几个大澡盆,一个吊水桶,一个小爬爬(方言,“小板凳”的意思),几条长板凳,菜多的就搁块木板。温温的井水泛着袅袅薄雾,水的哗啦声、桶的撞击声、主妇们的说笑声,犹如生活的交响乐。遇有跟屁虫小伢子(方言,“小孩”的意思)鼻涕画脸的,主妇们边骂边鼻子一揪,“挂面”(方言,“鼻涕”的意思)一甩,井水一抹就算洗脸了;再有伢子吵闹的,大菜也成了主妇们拍打伢子的“武器”了。

长板凳上的大菜水份漺(方言,“水自然去掉”的意思)得差不多了,腌制就开始了。盐是大籽盐,盐和菜的比例是固定的,母亲脱去棉袄,袖子往上一撸,几棵大菜一组,放在大澡盆里,撒上适当的盐,反复揉搓后,入大缸,一层层码好,再压上块大青石,目的是让盐和菜尽快融合,最后盖块塑料薄膜,防雨防尘。隔两天,母亲还要翻菜,就是把缸底的菜翻上来。一周后,菜就完全淹没在盐卤里,黄怆怆的,也弯曲自如,听话得很,这样上坛就更方便了。
上坛的时候,天气也冷了。母亲就脱掉一只棉袄的袖子,扎在身上,为的是做事利索,方便把手伸进口小肚子大的坛子里。母亲将腌好的菜一棵棵的对折几次,为拿取方便,留一根菜条绕在菜上,打成菜把子,叠放在坛子里,倒入盐卤,加盖,这样,大菜就算腌好了。

“油滑叽”风菜一般在春节前后食用。此时的风菜像秋天的树叶,黄了,皱巴巴的。母亲先取下来,解开绳索,抖去灰尘,泡水洗净,放清水里煮熟,出锅冷却,撕成条,切小段,配些界首茶干丝、姜丝,拌些盐、糖、酱油、醋、辣椒、味精等,入味后,再加点麻油,吃起来口齿生香。尤其在“年饱子”(方言,指春节期间吃得好的日子。)的时候吃它,滑叽滑叽的,很有嚼头,下酒吃饭皆宜,回味无穷。
大咸菜的食用方法就更多了,冷、热、炒、烧、炖、蒸、晒、汤,母亲都很拿手。凉拌以大菜刚腌制四五天最佳。早晚,细切一小碟咸菜梗,开水一烫,滴几滴麻油,加几滴辣椒,咸淡适宜,脆嘣嘣的,很爽口,两碗稀饭,一滑就下肚了。咸菜包子、咸菜圆子、咸菜饼更是妙不可言。到了腊月的时候,大咸菜已经伏坛,颜色也变成了暗绿色。遇到刮风下雪,母亲直接在家炒盘大咸菜,或者豆腐烧咸菜、茨菇炒咸菜、猪血鸭血炖咸菜、百页丝炒咸菜、肉丝炒咸菜、咸菜煮小鱼……起锅时撒些青蒜花,清香四溢,很是下饭。也可以将大咸菜和茨菇片用菜油煸炒后加水烧,加几块豆腐,或者飘些豆腐皮,做成咸菜茨菇汤,起锅时也撒些青蒜花。地道的家乡味,百吃不厌。难怪乡贤汪曾祺先生在《故乡的食物》一文中念念不忘——“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实在过瘾。

春节过后,天气逐渐变暖,坛子里的咸菜还没有吃完,母亲又开始忙碌起来,将一棵棵咸菜拿出来,放在锅里烀(方言,“煮”的意思)。黑黢黢的梅干菜又诞生了,把它们晒干后,切成小段,装入坛中,存放几年,都不会发霉,这也是家乡人馈赠亲友的必选。
酷暑盛夏,冬瓜海带汤,配一碗梅干菜烧五花肉,一点不觉得䑆人(方言,“油腻”的意思)。傍晚,乘凉的小桌上,清蒸梅干菜或者梅干菜炖毛豆,粗茶淡饭,香哉美哉!
又是一年腌菜时,母亲望着院子里的大菜,笑着对我说:“三丫头啊,来哦!妈妈教你腌大菜,不能以后吃不到哦!”说着她弯下腰,搬弄起大菜来。
母亲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压在她耳后的一撮白发滑了下来,遮住了脸,我看不到母亲说这话的表情,但我一下子觉得母亲真的老了,她劳碌的身躯在我眼里模糊起来……

【作者简介】
孙晓玲,女,高邮人, 扬州市作家协会会员、高邮市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