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珠
人生弹指一挥间,转眼我已步入老年。现在已是七十七岁的我,因年轻时每年初冬都要带领学生进深山老林拉柴火供全校师生取暖,留下了风湿、类风湿的病根。
老了老了,腰腿疼痛严重,已拄拐两年,干不了活,下不了楼,天天闭目养神,回忆过去,就像一棵老果树,整天沉浸在对硕果累累的回忆里……
一

1972年春,我从松江河镇小学来到泉阳镇小学教学,校领导安排我担任五年三班班主任。当我跟随教导主任走进班级时,看到学生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看清楚新来的老师是我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接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激动地两眼流出了泪水。我微笑着冲他点了气头。这名学生叫张德军,曾在松江河镇小学上学,一到三年级时,我是他的班主任,因他的父亲工作调转,全家来到了泉阳镇,他也转到了泉阳镇小学就读。听说又换老师了,没想到走进教室的竟然是我。
张德军入学时,文革刚开始不久,正赶上全国停课闹革命。那年我二十二岁,尽管大喇叭在喊:“李老师,李慧珠老师,马上把学生带到镇委后院,参加革命运动!”我顶着“拦路虎”、“不积极参加革命运动”等几顶大帽子,仍坚持教学,守住课堂。
后来,这个班级的学生长大后有多名成为社会各界优秀的人才,苏忠民考入东北师范大学,并先后成为博士生导师,东北师大副校长,吉林省教育厅副厅长,长春理工大学校长;高峰成为抚松县公安局局长,白山市反贪局局长;蔡毅成为保安公司总经理;杨炳辉成为抚松一中的老师;张德军在装潢行业干得也非常出色。他们工作虽忙,仍没有忘记我这位启蒙老师,多次带着爱人和孩子来看望我,这让我感到幸福和
学生的成长犹如一场接力赛,每一个环节都要努力,启蒙老师尤为重要。
二

六.一儿童节即将来临,各班老师除了上课都要忙着筹备运动会。训练检阅队形是其中一大项,参加检阅的运动员,每班定员二十四人,队列前面还要有一名打旗的旗手,要求服装统一,每人胸前要佩戴运动标志。
我班所有运动员佩戴的标志都是我起早贪黑,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我先勾线,后涂色,一个男运动员奋力冲刺的图案形象便跃然纸上。旗帜上也是同样的图案,是我在黄色彩纸上放大,再剪下来贴到红旗上面的,色彩鲜明,款式别致。检阅时,我们班的运动员个个朝气蓬勃,步伐铿锵有力,新颖的运动标志更成为运动场上的一大亮点。我们班受到在场观众的一致好评。
下午四点,即将开闭幕式的时候,四年一班班主任威秀敏老师突然临产,肚子疼痛难忍。她家住在泉阳林业局,离学校八里路。看到她痛苦的样子,大家都很着急。那个年代也没有出租车,更没有私家车。二十刚出头的王桂君校长当机立断,让大队辅导员徐海老师用自行车送威老师去林业局医院。我赶紧上前要来威老师爱人工作单的电话号码,跑到办公室给她爱人打电话。
闭幕式快要结束时,医院传来喜讯:威秀敏老师喜获千金,母女平安!
那时的人啊,为了工作,真是命都不顾!
三

长白山驰名中外,最高峰海拔2749米,山上有碧蓝清澈,深不见底的长白山天池。它是鸭绿江、松花江、图们江的发源地。抚松县泉阳镇就坐落在长白山脚下,每到冬季格外寒冷。
记得1975年12月末的一天,气温零下36度。因为学校没有接到教育局的停课通知,只能照常上课。全校二十三个教学班,每个班级的取暖设备都是教室中间用砖整齐地砌上几层打个底座,上面再扣个大铁锅,酷似一只不动的乌龟。学生们称之为“王八炉子”,这个炉子热得快,一会儿就成了红色,离得远很冷,离得近很热。老师要适时进行安全教育:“不要靠得太近!千万别烫着!”
在这个寒冷的日子里,我组织学生按座位轮流围着炉子取暖。他们一个个伸出冻僵了的双手在炉子上烤着,也烤着前胸和后背,同时用力跺着冻得冰冷的双脚。我让学生们边取暖边背数学定义和法则,再背唐诗和课文,虽然寒冷,但教室里气氛活跃起来。王丰乐书记和王桂君校长顶着北风冒着严寒,挨个班级查看寒情。
中午放学时,我看到班里有一名女生没戴手套,我把我厚厚的手套给她戴上。再仔细一看,她的围中只是一层布片,这哪行?太单薄了!我又把自己毛茸茸的围脖和她的布片对换了一下,虽然我也冷,但大人总比孩子抗冻。
每次下班,教音乐的李彩娥老师虽然有自行车,但都是推着自行车和我一起步行。我们要爬一个大陡坡,横过八节铁道。我到家后,她才骑上自行车往家里奔。她的家中有老有小,为了陪我,宁可把时间耽误在路上,那时的人啊,实在真诚!
十二岁的女儿婷婷只要比我早到家一步,就知道帮我把饭热上。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五岁时就帮我照看两个弟弟。大儿子仅比女儿小一岁,从小就奇淘无比。二儿子刚刚几个月大时,松江河镇没有托儿所,我每天上班都是把三个孩子放在家里。二儿子一饿就大声哭闹,大儿子就把脚趾放到二儿子嘴里当奶吮,我知道后狠狠地打了他一顿。
后来,我从松江河来到泉阳,又有了三儿子。女儿八岁时上小学,便由七岁的大儿子照看四岁的二儿子和几个月大的小儿子。邻居告诉我,我一上班大儿子就把小儿子放到土篮子里,用绳子吊到仓房上面。他自己再从仓房跳到房顶上,在那里“冲啊!——杀啊——!”简直太危险了!两个孩子都有可能从高处掉下来。我知道后,又是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那天下班一进到里屋,因无人照看独自在家的小儿子便从炕上爬起来扑到我身上。已上一年级的二儿子则躺在炕上,看上去面色红润,我伸手一摸,发高烧了!我赶紧给他服上感冒药,然后转身走出门外,迎着寒风,踩着冰雪,到一里之外的压井处挑水。那时家中没有自来水。
中午,二儿子没有吃饭,我告诉他下午不要上学了,我给他请假,又让大儿子在家照看他。
我正走在上班的路上,身后传来了大儿子的喊声:“妈!老二在家都抽了!”我急忙转身跟着气喘吁吁的大儿子向家中跑去。
回家一看,二儿子脖子向后仰,口吐白珠,两眼翻白,已不省人事!我吓得哭了起来。
我把二儿子抱到小爬犁上,让大儿子坐在后面抱着弟弟,我拉着爬犁向近五里路的镇医院奔去。
经镇医院大夫和院长会诊,确诊为流行性脑膜炎,简称:流脑。与气温骤降有关,需住院治疗。我让大儿子拉着小爬犁回家取行李,又叮嘱他好好烧炉子,晚上炕要多烧点,又急忙往万良粮食所打电话,告诉丈夫,老二住院了,赶快回来!丈夫的回答是,月末统计去县局报表,回不去!
丈夫的父亲葛祝华毕业于奉天师范学校,和张学良将军有十几年的深厚友谊。解放前曾在临江新民小学担任校长,而校董是张学良(《临江教育志》有记载)。就为这段家史,丈夫高考时政审不合格,没有进入理想的理工大学。文革期间,又为这段家史,被松江河粮库专政,和工人们一起扛了五年大麻袋,后来被万良粮食所所长要去,才恢复了统计工作,这也造成了我和丈夫两地生活的状况。这可苦了我和四个孩子。丈夫离开家时,最大的孩子婷婷刚刚八岁。
二儿子住院当天,我在医院护理。晚上八点多钟在家里的几个孩子听到我家房子顶上有动静,还有人在说话,大儿子急忙跑了出去,一看房顶上有好几个人。他厉声喊道:“干什么!都上我家房顶上干什么?”有个邻居答道:“小兔崽子,你家炕洞子着火了,火苗从烟囱里窜出老高了,都是来帮忙救火的!”
林区的人啊,朴实可亲!
四
那个年代,林区学生劳动量非常大,每年都要植树、种地、采山菜、拉大柴。采山菜是有季节性的,主要是上山采蕨菜和牛毛广,搞勤工俭学。学校四年级和五年级就是高年级了,可是,他们也都只有十二三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四岁,走进深山老林,必须做好安全教育:不要麻达山,就是带着学生进入森林后,互相叫唤、答应,以免迷路;要让学生用毛巾围好脖子,用带子扎好裤腿;蹲下采菜时,不要露出腰部;千万不要让草爬子叮咬。“草爬子”是像绿豆粒那么大的昆虫,专叮脖子、耳后、腰部、腋窝、脚脖等处。叮上后要是发现得早,立即把它拔出来,尤其是必须把头一起拔出来。“草爬子”毒性特别大,拔晚了毒液进入体内,轻者患森林脑炎,生活不能自理,重者丧命。还要注意草丛里的蛇。每次进山采山菜都是从学校出发,路过粮库,再奔五0医院,然后过河进山。来回都经过我家门前,有的女同学让我回家看看独自在家的小儿子,我都是微笑着摇摇头。
那时小学教师严重缺编,我教抚松县外国语学校李桂梅校长那个班时,全班七十八人。我是五年一班,五年二班项桂荣老师那个班是七十七人。原来有个五年三班,没有班主任,今天他代一天,明天她教一天,家长们意见纷纷,无奈之下,王桂君校长主张把这个班的学生分到我们两个班级。
师生们最繁重的劳动,就是进深山捡大柴,泉阳每年十月中旬,第一场雪就会来临,接着下第二场雪。这个季节是捡大柴最好的时候。天气不是特别冷,有冰雪的路面较硬,双轮车好行走。每到这一季节我们都要拉半个月到二十天大柴,供全校师生取暖用。
进山前,要安排落实好拉柴的双轮车,每辆双轮车要安排五到七名学生。七十八人最少要安排十二辆车子。有的同学主动举手说能带车子,有的同学家里有车子但是要做家长的思想工作才可借用。每辆车要有一个身体好,个子高的男同学驾辕,两边再有两个拉偏绳的,后面再安排小个男同学或女同学协助,车子上坎时要帮着向前推,下坎时要向后拽,让车子慢行,以免发生危险。
这一天,天气晴朗,我们四年级和五年级上山的老师们,早上七点准时到校,各自做好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双轮车都到齐了吗?用不用再住轮胎打打气?每个小组的人员都到吗?有没吃饭的吗?没吃上饭的,大都是老师自己掏腰包给学生买面包。我看了看因母亲长年有病经常吃不上早饭的一位姓战的女同学,她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她吃饭了。
出发!深山的孩子爱大山,他们欢快地向北岗大道奔去,行了八里路,拐向了深山老林。李桂梅小时候是学校大队长,三道杠,不仅品学兼优,而且体育好,劳动好,唱歌好。一路上飘扬着她的歌,让整个队伍气氛非常活跃。
老林子里的雪很厚,一脚下去,雪深没膝。我再次强调安全知识:“同学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放的站杆用锯锯开了,不倒怎么办?”
“扔帽子!”同学们争抢着回答。
“对!扔帽子。林业工人教过我们,一扔帽子站干就向帽方向倒去,我们必须要躲开这个方向。”我边说着边和同学们一起捡树枝,捡倒在林子里的树木。有的同学看到了站杆,我就赶紧跟过去,以保证学生们的安全!
中午到了,该吃午饭了,我检查了一下有没有没带饭的,还好!都带了,不是玉米大煎饼就是玉米大饼子。我找了一个木墩坐了下来。有空闲了,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孩子们的身影,只有二儿子和小子在家,他们吃饭了吗?女儿和大儿子也在老林子里给学校捡大柴,带的大饼子也都有冰碴子吧?
项桂荣老师、李锦秋老师、徐淑兰老师和李秀娟老师都向我靠拢过来,大家碰碰头,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两名男老师离得远没有过来。李秀娟老师没有带饭,她挨个瞅了瞅,最后选择和李锦秋老师同吃一盒米饭,还有朝鲜族辣白菜。
在返回前,老师们清点了人数,又检查了每辆车的状况和柴火装的是否标准。返程途中,老师们始终不离上大坎、下大坎和急转弯时的危险位置。必要时,老师亲自驾车下陡坡。
走出深山老林,进入了北岗大道,老师和同学们都松了一口气。
忽然,从身后传来急促的大客车喇叭声,这是抚松开往泉阳的大客车。我往前一看,不好!前方不远处,大道中间一个坑里陷进一辆学生的捡柴车子,有几个很小的同学在费力地又推又拽。大客车必须经过这个坑,道路太滑又是一个大下坡,司机明显地刹不住闸。我急忙向他们跑去,边跑边喊:“快来几个大个男同学!”我班牟良璧、谢志安等同学也急忙向前跑。我跳进坑里,让原来的几名小同学赶紧上去。说是迟,那是快,我使劲地推车子,几个大个子男同学用力向上拽,车子动弹了,大客车也开过来了。车上的人看到我站的位置太危险,都惊叫着站了起来!大客车擦着我的腿开过去了,拉柴的车子也拽出了坑。大客车上的人看到拉柴的车子脱离险境,我和学生们都安然无恙时,都向我们招手,有的还伸出了大拇指。
这是四年级的一个拉柴车子,他们的班主任有事请假了,由教体育的刘老师代班。刘老师年轻缺乏经验,又缺乏责任心,他不顾学生们拉着柴车还在返校途中,自己竟然早早地回到学校,坐在办公室里唱起了热水。王桂君校长知道了这件事,在全体教师会上狠狠地批评了他。
教师工作很辛苦!我们那个年代,更是苦上加苦,难上加难!但教师们爱学生胜过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