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屈死的“凶手”
赵仲芳
1986年的隆冬季节,北风怒吼,雪花飞飏。陡峭的山路上,踉踉跄跄走来一个青年人。只见他手持利斧,满身血污,径直走进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威溪乡政府,“呼”的一声推开办公室大门,高声大嚷:“我在家里杀了人,替母亲报了仇,向政府投案来了!”此人叫戴延焰,是该乡江口村塘子界组村民。
自卫杀人
铺天盖地的大雪。一辆北京吉普车在莽莽山峦中艰难地盘绕。车上端坐着县公安局副局长刘诗诚、刑侦股长兼法医何祥云、技术员陈修齐等人。刘副局长双眉半蹙,两眼凝视着车外茫茫的竹林,脑海里又呈现出刚才在乡政府讯问戴廷焰的情景:他似一个义愤填膺、失去理智的冒失青年,一见公安人员的面,便“扑嗵”一拜,双膝跪地,声泪俱下地喊道:“伸冤啊!”刘副局长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起,扶他坐到凳上。戴延焰便慷慨激昂、绘声绘色地供述了他为母报仇,杀死凶手杨德财的经过:
“我元月十八日外出,二十二日回到家里,不见母亲,以为她到姐姐家去了,就没介意。两天后仍不见回,我有些担心,便四处寻找,均未发现踪迹。我想母亲收藏了一笔伪钞,听说能换一万多元人民币。杨德财知道这件事,曾提出拿一千元兑换,母亲不肯。是不是杨德财见财起意,趁我不在家将母亲害死了呢?元月二十七日上午,德财来到我家,开始花言巧语要我拿出母亲收藏的伪钞和他合伙到广州去做生意,我不答应,他就气势汹汹地威胁我:“你是要命还是要钱?要命的话就把钱找来给我,要钱的话,你母亲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接着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因母亲不肯给他伪币,被他打死丢在我家的红薯窖里。杨德财牛高马大,我怕他对我下毒手,就假裝顺从找到伪币后给他,想等以后报告公安部门惩处他。谁知这个狠毒的家伙,为了杀人灭口,又要杀害我。我奋起自卫,与他在房里展开了生死博斗。论力气我斗不过他,但凭着为母报仇的决心,我顺手抄起门后面的斧头,终于把杨德财劈死了……”
车子“吱”的一声停住。原来已到了公路的尽头,大家相继跳下车。这里离发案现场塘子界还有十多里山路。刘副局长一行踏上了铺满积雪的弯弯山道。
孝子其人
塘子界四面环山,全村只散居着九户人家。戴廷焰家位于村后半山腰里。低矮、陈旧的屋舍被厚厚的白雪压得似有倒塌的危险。室内阴风嗖嗖,狼藉不堪,血泊中横卧着一具头颅迸裂的男尸。这就是戴廷焰供认被自己打死的杨德财。刘副局长和何股长分别带领民警调查访问,勘察现场。对戴延焰其人,通过初步调查访问,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戴廷焰早年丧父,三个姐姐都已出嫁,全靠其母潘老翠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省吃俭用送他读书,指望他这根戴家独苗有朝一日成为栋梁之材,光宗耀祖。戴延焰也不负母望,勤奋读书,好学上进,考入城步二中,在校入了团,当了班长,一帆风顺念完了高中。谁知高考落第,他怀着一颗沮丧的心,于1984年回到这深山老林,和母亲相依为命。在这穷乡僻壤的塘子界,唯他有高中学历。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笔墨功夫都少不了他,加之他孝敬母亲,和睦乡邻,能讲会写,自然就成了塘子界上出类拔萃的人物。现在听说他为母亲报仇,打死了凶手杨德财,在当地群众中,又成了赫赫有名的“孝子”。
杨德财是青界山林场塘子界工区的护林员,与戴廷焰家相距只有五、六里。有一次戴廷焰到林场偷树,被杨德财抓住,罚了款。真是不打不相识,后来他们竟成了酒饭朋友,常有来往。群众还反映,杨曾在该村打听过谁家收藏有伪币,可能是在做伪币生意。元月二十七日上午,杨腰系柴刀冒着风雪,来到戴家,在路上有人碰到过他。
再查戴廷焰,他确是元月十八日外出,二十二日傍晚才回到家里。他母亲潘老翠是二十二日上午离家外出做客的,午饭后回家,下午在家里做家务。因她是单家独户,有些情况群众无法了解。二十四日到二十六日,戴延焰四处打听母亲的下落,神情十分焦急。一些好心的群众还帮他去找过他母亲。
从以上初步了解的情况看,戴延焰杀杨为母报仇的可能性较大,但是现场,尸检、证据能否进一步验证呢?
案情分析会已开到凌晨一点,侦察员各抒己见,毫无倦意。小宋年轻气盛,爱动脑子,每次案情分析,他总要提出一些与众不同的观点。这次通过调查,掌握了一手资料,说起话来也就把握十足:“我认为戴延焰打死杨德财为母报仇是可能的。一是从杨身上搜出一叠伪币,这与戴所交待的杨图财害命的情节相吻合;二是据群众反映,潘与外人无仇隙;杨和戴是朋友,常有来往,必然知道潘收藏有伪币;三是戴打死杨后自动投案。如果是谋杀,在深山老林的单家独屋里,他完全可以采取销尸灭迹的做法。”
负责现场勘查的技术员陈修齐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戴廷焰交待自己在房里与杨德财展开了激烈的搏斗,房里确实是一片狼藉。但存在明显的伪造现象,床架倒在沾有血迹的地上,无疑是戴打死杨后故意推翻的。从这点分析,我怀疑戴廷焰杀杨的动机也许是嫁祸什么……”
刑侦股长兼法医何祥云在公安战线上已度过了二十多个春秋。一连两天,他不顾难闻的腥臭,面对两具头颅迸裂,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丝不苟地进行解剖,获取了重要证据。案情分析会上,他以惯有的沉着、冷静,倾听着同志们的意见,然后发表了自已的见解:“潘老翠是头颅被钝器打成粉碎性骨折而死,颈部有扼掐痕迹,可以证明死前与凶手有过搏斗。她下身裸着,小腹部处留有一根与其本身不相同的阴máo。阴dào涂擦物上留有粘液,可能是jīng斑,好象被人jiān污过。从这点上分析,潘老翠被奸杀、仇杀、财杀的三种可能都不能排除。藏尸的地方是戴家多年不用的红薯窖,可见凶手肯定是到过戴家清楚情况的人。奇怪的是窖里还有一个血淋淋的狗头,经群众辨认是潘老翠喂养的,是条很通人性的“义犬”。我认为凶手杀狗有两种可能:一是迷信狗血可以祛邪避鬼;二是潘老翠受害时,狗护其主而被凶手杀戮。”
潘老翠究竟是何人所害?担负此案总指挥的刘副局长在苦苦思索。多年的侦察生涯,使他养成了一种求索、善思的性格。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藏尸的地点是室内的红薯窖,上面盖有木板,又放了一只大木柜,假如是杨德财所害,他不可能在作案后还这样从容不迫留在现场处理。再从现场有伪造现象这点来看,杨德财很可能是屈死的‘凶手’。侦破工作的重点应摆在确定潘被害的时间和杨徳财有无作案时间上。”
时间差异
这几天,塘子界银装素裹。积雪把漫山遍野的翠竹压弯了腰,山间时而传来竹子折断的噼啪声。担负侦破任务的十余名侦察员,冒严寒,顶风雪,奔波在崇山峻岭中。连续几天的调查取证,终于使扑朔迷离的案情渐现端倪。解剖尸体发现,潘的十二指肠内留有未完全消化的海带、瘦肉等食物。这与潘二十二日在外做客打包回来的菜相同。据潘老翠的侄儿刘兆艮反映,他二十三日上午到戴家,没有看到潘,发现她床上有一滩血。据此,潘的被害时间初步可以确定在二十二日晚。通过反复查证,在潘老翠被害这段时间内,杨德财一直在离潘家五里远的工区里未出,根本没有杀潘的作案时间。
那么,杀害潘老翠的真正凶手又是谁呢?潘平时与村上人相处很好,没有结怨,被他人仇杀的可能很小。她已绝经,而且年过花甲,按照常规,这样的老妪,被外人jiān杀的可能性更小。几次审问戴廷焰,他总是一口咬定是杨德财害死其母,尽管供词漏洞百出,他仍不改口。根据调查获取的证据,戴是元月二十二日傍晚从外回家的,他具备有杀母的时间。但动机何在?特别是其母有可能被jiān,按常规伦理更无法思议。村上的人反映,戴廷熖知书达理,平时孝敬母亲,难道这样一个人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连禽兽也不如的事吗?
屈死的冤魂不会申诉,活着的凶犯拒吐真情,侦破工作一度陷入了僵局。何股长第三次登上塘子界,走进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发案现场,搜寻到一条沾有毛发和血渍的旧兰裤;一本手抄的“××之心”和其它黄色书刊。通过这些物证,何股长脑洞大开,他窥视到了一个丑陋的灵魂,一个完全被性欲吞噬的色情狂。何股长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脑壳,自言自语地说:“常规常理可是侦察员的大忌啊!”
忤逆弑母
审讯,是一场特殊的战斗。一方要其如实交待罪行,一方却要百般抵赖。面对戴廷焰这个丧失道德人伦的凶残禽兽,要从他嘴里挤出杀头之罪的口供来,真是难!难!难!
元月三十一日,局长王安杰,副局长刘诗诚和全体办案人员,为突审戴延焰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制定了周密的讯问方案。下午三时,戴延焰被带进审讯室。他表面上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眼神中却流露出难以掩盖的不安。居高而坐的几位审讯人员,把目光一齐投向了他,犹如道道寒光直射他的心底。他心虚惊恐起来,双手紧托两腮,两眼凝视着地板。
担任主审的何祥云,嘴角上挂着一线鄙夷的冷笑,单刀直入地发问:“戴延焰,元月二十二日你到过哪里?”
“我在家里,什么地方也没有去。”戴延焰不知问话的用意,随口而答。
“要是有人证实你到过别处呢?”
“怕是出鬼了,我一个人睡在房里,门都冇出一步。”戴讲了真话,显然理直气壮起来。
“那好,你母亲当晚在哪里?”
“我没有看到她,我……”戴猛然意识到前面的答话已经露了马脚,不免慌乱起来。定了一下神,便装死狗,任凭你如何追问,他就是闭口不开。
“党的政策是重证据,不轻信口供。你不交待,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同样可以定你的罪。”刘副局长一字一顿,声如洪钟。
“你是元月二十二日傍晚从花桥乡肖祥付家回到家里的,通过法医鉴定,你母亲是二十二日晚被害死的。第二天中午有人到过你家,发现你母亲床上有一滩血,这些你能抵赖推翻吗?”
刘副局长的话有根有据,字字铿锵,犹如颗颗炮弹。戴延焰的身子剧烈地抖动起来,额头上渗出滴滴汗珠。
“戴延焰,这条裤子是你穿过的吗?”何股长从挎包里抽出一条兰裤来,厉声问道。
戴延焰猛地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混浊的眼,死盯着那条似招魂幡的裤子,吞吞吐吐地答道:“我、我……记不起了……”
“哼哼,你没想到吧,这条裤子是从你家里搜出来的,上面还沾有狗血,狗毛……”
戴延焰的防线完全崩溃了:“请给我一支烟,反正我要被枪毙了,我都交待。”
这是一幕人间丑剧。
元月二十二日傍晚,外出四天的戴延焰酒醉醺醺地回到家,疲惫地歪倒在床上,蒙头睡下。黑夜里,他做了一个春梦……醒来后拉亮电灯,又如饥似渴、情不自禁地翻阅了一些淫秽书刊……
……(戴犯奸杀生母、砍杀忠犬的经过,略。)
随后,他故意散布其母外出的言论,假装四处寻找。为了逃脱罪责,嫁祸于人,元月二十七日,他将杨德财骗至家中,乘其不备,用斧头将杨杀死,将一叠分文不值的伪钞塞进杨的衣袋里,并伪造了搏斗现场,自编自演了一曲为母报仇的闹剧……
(赵仲芳1987年作于湖南城步公安局。原载《湖南公安》1987年第5期。)
作者补记(2021.9.26):
这是一个纪实案例。戴延焰灭绝人性、道德沦丧的兽行,创下了湖南城步有史以来的刑案首恶!戴在被执行死刑的头天晚上,我参与在城步看守所值班,为了绝对保证戴在临刑前因畏死恐慌而发生任何意外,我们有意识地打破值班里那种沉寂凝重的气氛,“友善”地与脚镣手铐加身的戴拉扯一些轻松的话题。他开始时还沉默不语,神情恍惚,慢慢被我们的谈吐所吸引,也接腔搭话,有时竟还发出“格格”的笑声……第二天戴“最后的早餐”,看守所长还给他递上了一杯米酒,戴被这一“人道”之举感动得涕泪双流。枪决刑场选在湖南城步西岩金沙村的河滩上,我在场担任警戒。只见两名武警从刑车上把戴推押到沙滩上跪下。当行刑武警“哗啦”一声拉响枪栓时,戴悲惨懊悔地大喊了一声:“天啦!”随即一声枪响,戴一头栽倒在沙地上,结束了他丑陋罪恶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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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仲芳(1943- ),男,湖南省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人,苗族。县市作协会员、城步县戏曲家协会理事、城步县夕阳红艺术团团长,“苗乡老戏骨”。上世纪80年代,他曾在城步县公安局工作,经常发表公安纪实性文章。
(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