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后雨：怀念大舅张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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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2-10 12:29 858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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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余光中，1972年1月21日

2021年11月30日（阴历10月26日）下午1点50分，我的大舅张金汤在台湾高雄家中仙逝，享年93岁。

大舅的一生充满传奇和坎坷。

大舅1929年阴历6月10日出生于安徽省滁州市南谯区汪郢乡张胡郢村，1947年进入国民政府南京联勤60兵工厂担任机械师。民国37年，也就是1948年，19岁的大舅在大年三十从上海乘上仅1500吨水位的小船“德和号”，在海上漂泊三天三夜，最终抵达台湾，从此与亲人天海相隔，数十年音讯全无。

年轻时的大舅

大舅临行前从工厂请假回家与亲人告别，因国民党政府反复宣传要“反攻大陆”，很快就会“打回来”，大家并未觉得这是生离死别。

大舅小时定有娃娃亲，是相邻唐桂村的女孩子，“个子高高的，很漂亮。”大舅去辞行时，他的小对象（遗憾，大舅如今已经叫不出她的名字）给大舅泡了一杯茶，大舅站起来接了，但却不好意思正视她一眼。后来，女孩子在灶膛下烧火，通过灶台上的一个小方孔，在弥漫的灶火烟雾掩护下，情窦初开的大舅和他的小对象才得以互相看了几眼。

青年时代的大舅（后排右4）

第二天早上9点多，大舅离家回厂，经过唐桂村，远远地看见他的小对象站在路边一棵桂花树下，深情地向大舅张望。大舅“走来走去好几趟”，终于转身离去。

大舅告诉我，其实他已向当局申请，登记去台湾的是两个人，但那时“没想到去台湾这么久”，加之对前途也很迷茫，又年轻，所以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1987年8月，大陆对台开放。1989年，大舅回到阔别40多年的故乡，到家的第二天，他便与从前的对象相见，其时双方均已儿孙满堂。大舅问差点成了我大舅妈的那个老婆婆，当年我要走时，你为什么不喊我一声？老婆婆微笑着回答，“你不好意思，我也不好意思啊”。

大舅和他的三个妹妹在一起

这个痴心的女子，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顶着巨大的压力和风言风语，一直苦等我的大舅到30多岁才出嫁。大舅回来后，给了她100美元和一个金戒指，这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不轻的礼了，她对我大舅说，“算你还有点良心”。

回忆起这段凄美的爱情，大舅对许多细节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幸福而伤感。

大舅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大舅第一次回到故乡，仅金戒指就带了几十枚，妹妹、侄女、侄媳，连我爱人这个外甥媳妇都有一份。其实大舅并不富裕，他在台湾只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

大舅特地赶回大陆参加我母亲80岁生日庆典

大舅每次回来，都是大包小包地朝回带东西，衣服啦，巧克力啦，小家电啦。分享这些好像是从天而降的礼物，大家都欢天喜地的。改革开放前，特别是文革期间，如果家中有台湾这样的“海外关系”，入团入党、招工提干甚至上大学都会受到影响。所以平时父母是绝口不提的。似乎直到大舅从台湾回乡，我才知道，在那个遥远而神秘的岛屿上，有我的亲人。

大舅在看大陆的报纸

当时二舅家孩子多，经济相对困难一些，大舅就明里暗里多补贴他们一些，据说有一次临回台湾，大舅妈忽然找不到大舅了，原来大舅冒雨去找二舅，偷偷地留下口袋里仅剩的几百美元“私房钱”，回来后衣服都湿透了。

大舅、二舅和我母亲在一起

大舅对自己挺玩得来的发小也念念不忘，每次回乡都会慷慨地请他们吃饭，赠送礼物。大舅风趣幽默，见多识广，乡亲们都喜欢和他聊天，与他交往。

大舅对金钱看得很淡。他和我们打麻将，赢多输少，但每次不管赢多少钱，都会原数退回给我们，我们常常心服口服。

大舅是麻坛高手

大舅是个特别有意志力的人。60多岁时，他因脑溢血造成半身不遂，行动不便。但他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乐观积极，坚持锻炼。2004年9月，大舅回乡探亲，我组织亲友团赴大连等地游玩，当时75岁的大舅行走不便，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他从不让人搀扶，每次总是提前到达目的地，从不“拖后腿”。每当我看到他满头是汗、目光坚定地独自前行时，心中总是充满敬意。

以大舅为团长的亲友团在大连旅顺留影

进入二十一世纪，大陆的经济快速发展，农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舅和大舅妈到大陆探亲，还是习惯地大包小包朝家乡带衣服和小东小西。那时农村的亲戚家里条件都已经极大改善，对过去看起来很稀罕的半新衣物甚至有些“嫌弃”。但二位老人却浑然不觉，依然千里迢迢耗费精力体力表达着他们的爱意。

2012年10月，我和爱人到台湾游玩，到大舅家住了约一周左右，真切地感受到大舅一家的热情和温暖。

大舅家住在高雄市楠梓工业区，说是工业区，我们并未见有什么污染，因地处亚热带，到处都是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让我们大开眼界。

大舅和我在高雄家中留影

大舅家的住房面积大约有140个平方左右，是十几年前花370万台币（现在约相当于90万人民币）买的，问现在的价格，说也还在400万台币以内，可见台湾房价的稳定。

大舅妈对我们的到来表达了极大的热忱，特别讲究爱干净的她，把自己的也是家中最好的房间让给我们，她亲自下厨，顿顿大鱼大肉，七碗八碟，变着花样让我们享尽口福。

大舅妈带着我们玩遍台湾

大舅妈比大舅小20多岁，年轻时是个大美女，据说大舅为追求到她可谓煞费苦心，主要手段是软磨硬泡，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传说大舅他曾“威胁”大舅妈“如果不同意，就抱着你一起跳爱河”。爱河是高雄市内一条象征浪漫和爱情的河流。年轻貌美的大舅妈也可能是因为感动，也可能是因为不会游泳，更可能是因为大舅那时的确帅气阳刚，总之大舅最终抱得美人归。据可靠消息，大舅追求大舅妈时在自己的年龄上应该有所隐瞒，据说大舅刚回来时，曾特意交待亲友，绝对不能跟大舅妈说自己的真实年龄，以防“穿帮”。

大舅和大舅妈结婚照

大舅年事渐高，患有多种老年性疾病，但他回家的愿望依然强烈。2014年国庆节期间，已经85岁的大舅带着大舅妈和一个表弟到北京游玩，我带着他们游遍了北京各个景点。登上天安门城楼，看到长安街上车水马龙，天安门广场上花团锦簇，大舅感慨万千。我们一起计划着下次来大陆的时间，商量着下次游览的路线，不料这竟是我与大舅的最后一次见面。

大舅和大舅妈在天安门城楼上

因为大舅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不好，所以回故乡探亲的计划也就难以实现。好在现在通讯很方便，我常常和大舅视频，开始大舅还能和我交流，这几年他失聪听不见了，我们视频时，他就憨憨地笑着，孩童般纯真，满满的爱意洋溢在长满老年斑的脸上。

大舅在和亲人们视频

大舅和他的台湾亲人们在一起

大舅待人真诚，心地善良，对工作兢兢业业，对亲朋好友用心用情，甘愿付出不求回报。这些美好的品德源于他的家风。曾经是私塾先生的外公为人谦和，厚道老实，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被生产队委以看守集体山芋窖的重任。他宁死也不拿公家一个小小的芋头，最后全身浮肿，在送往医院途中，大叫一声“我饿！”绝命而去。

大舅将永远安息在宝岛台湾

大舅一生有两段婚姻，育有三子一女，就像一粒种子，在台湾扎根发芽，孕育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林木。大舅离世前不久还和远在上海工作的大儿子视频，乐呵呵的，眼神充满期盼。好像累了需要休息，大舅睡着了，那么安宁、祥和，再也没有醒来。

( 写于2021年12月7日，大雪时节。大舅头七。)

作者简介：龚后雨，安徽滁州人，资深媒体人，财经作家。诗作散见《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绿风》《飞天》《诗潮》等刊物。著有《住房保障模本》《万众双修战沉疴》《三亚旅游革命》等书，作品收入《1989年全国诗歌报刊集萃》《2015卷中国年度优秀诗歌》等多种选集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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