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里 杀 猪 小 见 闻
大雪节气的前两天。
这天,天上没有云,太阳挂得比平日高,满山全是阳光。

两坨门高树大的石头耸立在路口,打磨后的石头是淡黄色,表面圆润光滑,朱红的漆写着“丰收农庄”几个大字,每个字都有脸盆大小,风雨的洗刷,原本鲜红的字迹就像白条条的猪被开膛破肚,让流淌出来的暗紫色的膛血浸染成了降红色。
杀猪的屠夫是一个四十岁只上不下的壮汉,皮肤是黯淡的泥土的颜色,头上杂着几根白色的头发抹了一层猪板油,油光油亮。暴眼睛,短短的脸,仿佛没有下巴,说不定是他的父母亲觉得他们的儿子命里就是干这个的,平安起见,不想让猪挣扎时给儿子致命的一脚踢到下巴上,故意将他生成这样。
听说乡里面杀猪,头一天把猪饿上一天的时间,是为了让猪出干净它肚子里残存的污秽。两头花猪趴伏在破烂的三轮车的车斗里,把鼻子凑到那褐黑色的冰冷坚硬的铁板上,寻找可吃的东西,时不时抬起头来无精打采的看看周围穿红着绿的人,有气没气的哼哧两声。
壮汉脱掉身上圆滚滚的棉衣,穿着一件布满了油渍的浅灰和深灰交错成方格的单衣,衣服上弥散着一股浓浓的猪屎味。他撅动嘴唇,先把含在嘴里的香烟“呸”的一声吐落在地上的一滩污水里,用软管流出来的水将水泥平台冲洗干净,把一只装着尖刀和杀猪的各种器具的木桶提起来搁置在平台上,从木桶里拿出一个黝黑带着两节铁环的长钩子,双手在胸前用力拉扯了两下,铁环发出金属碰撞的“哐啷”声,钩尖上有寒光在他的手间晃动,看上去特别的锋利。

忽然之间,花猪大叫了起来。壮汉用锋利的钩尖,从里向外钩住花猪的嘴角,露出獠牙样的钩尖,然后大声喊叫一声,奋力地把一头花猪拉扯下了车斗,花猪嗷嗷的叫着。叫着,叫着,索性又来了两三个人,七手八脚捉住花猪,分别拉着花猪的前腿后腿,花猪一声声地嗥叫着,没有高音和低音,就是一个声调,一种平板刺耳的嗥叫,比先时的哼哧声难听一点。
百多斤的花猪被掀翻在平台上,几人按住猪的前后腿,壮汉便侧身在木桶里拿出刀,在花猪的身上来回趟了两下,俯身把尖刀“卟哧”一声戳进猪的咽喉,刀口好像没有影响到花猪的嗓音,花猪仍旧一声声地嗥着。乡里人家杀猪,猪被杀的时候叫得时间太长久,认为是不吉利的,所以叫到后来,壮汉就伸出一只手来握住猪的长嘴,过了一会,彷佛是表示对壮汉和按住它身子的这班人的不满,花猪在喉咙里低低地咕噜了两声,便就沉默了。

花猪已经死了,嘴里还继续冒出残喘的白烟,刀口里哗啦地涌出血来,接了一盆子之后,还有些流到了地下,立刻来了一只大黑狗和一只小黄狗,把地上的血叭哒叭哒舔得干干净净,然后还四面又嗅了一圈,希望别处还有。壮汉把小黄狗一脚踢开了,两只狗“汪汪”吠了两声,趴在一边晒太阳去了。
平台的另一头烧着一口大铁锅,把花猪挪过去挨着铁锅,壮汉用一只长柄的大铁瓢在铁锅里舀出滚水,一处一处的淋在花猪身上,像是在给花猪搓澡,边淋水边拨弄已经蓬松的猪毛,然后他用一个两头向里卷的大剃刀,在花猪身上刮了起来,一大团一大团的黑毛被刮了下来,毛刮得差不多了,壮汉从一只猪蹄处往花猪身子里吹气,把整个的花猪吹得膨胀起来,有些地方的猪毛没有刮去,壮汉又拿起铁瓢,舀上滚水往上面浇,终于花猪浑身都被刮的精光了,他把花猪扑翻在平台上,这时候花猪的脸朝下,身上雪白滚壮的,剩下头顶心与脑后的一摊黑毛,看上去很有一种恐怖的意味。刮完了猪头,他把一根铁签子一样的东西戳到猪蹄里面去剔指甲,一剔就是一个,那雪白的腿腕,红红地攒在一坨的脚心,很像电视里面常看到的古时候女人的三寸金莲。最后壮汉把白条条的猪身扳了过来,去了毛的猪脸白净净在人前出现,竟是笑嘻嘻的,两只小眼睛弯弯的,眯成一线,看上去笑眯眯似的。
在平台上割下猪头,铁钩勾在猪的肛门处,搬起来悬挂在一根横梁上,壮汉把尖刀在一根白晃晃的铁棍上磨蹭几下,开膛破肚,再分别把两片半身猪肉软嗒嗒扛在肩上扔在一张木桌上。把双手在自己方格衣服的衣摆上擦了两把,转身从搁在一旁的棉衣衣兜里抠出烟盒,抽出一支卷烟刁在嘴里,点上烟,“吧嗒吧嗒”地猛吸两口,长舒一口气,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吞咽一大块肥肉,抹了一把嘴唇,得意的笑了起来。

木桌旁,团团簇簇围上了一圈人,在旁边看着。男人们很少说话,偶尔也说一两句,只限于这头花猪有多少斤肉,有多少斤油。爱斤两计较的婆娘则不同,张三娘问了,李四娘接着问,多少钱一斤的肉,多少钱一斤的骨头,多少钱一斤的心、肝、肺。壮汉砍下一长条鲜肉,她们先提在手上掂一掂,瞪大眼睛紧盯着电子称上跳跃着的数字 看了又看,然后掏出时髦的智能手机计较一番。
称肉的是一个中等个子三十岁只下不上的男子,一副瘟猪子不吃糟的脸色,谁问他的话他也赖得搭理,恼躁起来,没好气地嘟嚷一句,“乡里人做生意,不诈不欺,大姐,你买不买,不买就站开些。”然后把一只手搁在自己的头上,用劲地抚摸着,手好像很粗糙,揿在他头上短而硬的发桩上,咝咝簌簌地响着。
......
山腰下一块平地,屋子前铺着沙石的地坪还算宽敞,能停下十多部小车子,周边散放着长竹竿和一些连枝带叶的枯枝条,用来编簸箕或是当柴火烧的,有小孩四下里蹿蹦,屋角堆放的竹竿被他们踢着,哗喇喇的一阵响动,小黄狗立马蹿过去喊叫了几声。
地坪靠山有一栋三层楼的砖瓦房,便是山庄了,底层大厅里摆了许多张圆桌,坐着满满的一屋子婆娘们,熙熙攘攘,挨挨蹭蹭,笑笑闹闹,等着吃杀猪饭。
从楼里出得门来,右侧正对着窗户有两间牛栏屋一样矮小的棚屋,积年的灰尘与蛛网仍旧原封未动的蒙在乱堆着的一些杂物上,对着楼的角落里架着一排长形的炭炉,炭炉里烧着红红的炭火,两个一身蠟遢的男人在炭火上翻烤着切成小坨小坨的肉,白白的浓烟裹挟着肉被烧焦和一些配料的怪味,在寒风里似乎更浓厚些,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

顺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往下,路边很多薄薄的芭茅草白白的花穗,风过,细小的花絮贴着车窗飞舞。山下,沿途可以看见大片沃野收割稻谷后留下的金黄的稻茬,仍旧有稻谷成熟后的芳香四处弥散。

身后高处不知道哪个山旮旯里,又传出“嗷嗷”的嘶鸣声,哪个农家又在杀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