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的心情很不平静。
前不久,因为给儿子重整、更新住宅,惊讶地发现阳台堆积十多年的杂物中居然有我的两纸箱文件书信!我将这些早巳遗忘的东西搬回屋来抽空慢慢整理,其中海源写给我的几百封信他都去掉了信封,早巳被我拿回。这次新钻出来的上百封信件中我发现有一个大信封,抖出十多二十封信,全是我和明白在酉陽兴隆挿队落户时爸妈、弟妹和朋友们的信,主要是爸、妈与我和明白的信。这些信,像电影里过去的镜头,一下子从很遥远的过去拉到近处!那些逝去的日子一下子活鲜鲜地展现在眼前,我甚至似乎嗅到当时的气息。这十几二十封信用的都是极簿的纸,有几封巳经残缺不全。爸、妈,尤其是爸爸写的字很小,密密麻麻的,甚至在边边角角又添上几句话,都是在尽量节约用纸。信封很小,破破烂烂的,有些信封上印有毛主席语录,或印着“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这些遥远的信件上写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家事,但却让我再一次“悚目惊心”。三妹明鉴的一封信让我掉泪,她信中写道:“我仍在土建组劳动,天气热、工作又累。现在重庆的气温高达40度以上,我们在外工作简直要昏倒了。而劳动也是重的,担灰并不是一件轻松事。每担灰有六十、七十斤重,每天来去挑上十几担,夠累的了。每天只想睡觉、休息。伙食不好,我看今年夏天太难过了。妈妈也经常生病,营养坏,必竟造成了身体虚。爸爸住院得不到多的钱去营养,家中欠钱还很多,每想到这些都使人难过。特别是爸爸的病,每月只有二十元的生活费,那能谈上吃好呢?......”
那时的三妹只有十六、七岁。
在一封爸爸写给明白的信中说:上午至今尚未借到款,如可能借款在明日电汇,希收款后(钱)全部买糖、蜂糖带回。当前重庆糕点又需凭号票购买,六爹托购的糖均转给了六孃,至今她还有25元托购糖和药的款被挪用。没有送她一点东西反而挪用托购之款,心中实感不安。......”在一封我给明白的信中,我告诉他“爸爸妈妈的意思是叫你不必回家,因为路费负担过重”但我这个姐在家治腿疾又不忍兄弟不回,于是又说,如果鲜继锦(同在农村的好友)回,叫他也一起回。而明白却在另一信中十分懂事地对爸妈说:“我尊重你们的意见,今年不回家。虽然在此对调工并无帮助和意义,节约一笔路费也是好的,我明年冬天再回来。”妈妈的信密密麻麻在纸的两面写了两大篇,里面是不尽的嘱咐和牵挂、担心。我在另一封信中又告诉明白:“厂里现巳无法将爸爸问题再拖延下去,厂里除爸妈问题没解决外,别人都全部解决。现(厂里)要爸妈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于是,近两天我就在家帮助二老‘认识错误’。这事关系重大,认识不好,我俩就只好无限期地在兴隆山上当不老松。”......
看到这些信件,我真心酸啊!那时的我们巳经是穷得叮当响了!父亲贫病交加,因结核病早已经半边肺切除,当时又在吐血了,却一点营养品也没有。他让我们回家时带点白糖蜂糖又多是考虑送给他的弟妹、亲戚们,基本上不考虑他自己。我和明白在兴隆过的是食不饱腹的日子,除了不放油的炝锅青菜和包谷饭,很难见到油晕;家里又是这样一番贫困潦倒的景象。哪个父母不盼在外的儿子回家过年?哪个儿女不想过年回到父母的身边?然而,因为没有路费,爸妈只能叫明白不回家。从兴隆到重庆路程漫长啊!当年,我们要先从兴隆镇上乘汽车到酉陽;再从酉陽乘汽车到龚滩;再在龚滩坐船到涪陵;然后在涪陵坐船才能回到重庆。这笔路费,虽然只有几十元钱,但对于爸妈来说,巳经是一笔承受不起的负担。爸爸在信中还提到我那次回渝(治腿)巳经花了几十元钱了。不光是车船要花钱,路途中的两三个夜晚要住旅店,那也是需要费用的。记得有一次,我们新民大队的一群男生女生回重庆,为了不花住旅店的钱,我们找到河边的一只废弃的小船,船上堆满刨花。于是,我们男生躺在一个船舱,女生躺在另一个船舱,把刨花使劲往自己身上堆,似乎那轻薄的木片能够当被子似的。天空漆黑一片,寒风凛冽,饥肠辘辘。我们合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入睡。年青真好啊!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想到温暖的家就在前面等着,温度都会升高几度!我们就这样在四面透风的破船舱里睡了一宿。后来,我考上大学,一位讲授英国诗歌的老师说:“一股麻线挡股风”。我觉得此话太有道理了!我立刻想到在龚滩的那个晚上。如果没有那些那怕轻簿如纸片一般的刨花,我们能渡过那个江风凛浏的夜晚吗?
除了经济上的窘迫,扣在父母头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巨大压力。父亲解放前不过是一个钱庄的襄理,也就是一个高级职员,母亲则在家料理家务。但文化大革命中父亲被打成“资本家”,母亲则成为“资本家太太”。父母被禁固在厂里办“学习班”,写不完的检查,开不完的批判会。家里被抄两次,稍稍像样一点的东西都被红卫兵拿走了,其余东西被他们扯出来堆了一地。资本家和资本家太太这两顶帽子一直戴在他俩头上,直到我们下乡后三年,知青巳经在逐渐回城,许多人巳经落实政策平反,父亲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原因是父亲刚直,得罪了领导,于是领导就给他下了个“问题不淸楚”的结论。殊不知,这个结论给我和明白返城造成了关键性的障碍。明白运气好,遇到一招工单位看上他拉手风琴的特长,将他招回。而我则被陷在山洼洼里,怎么也回不了城。后来,我自己跑回重庆,四处奔波,想尽办法。在“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决心下,终于自己杀出一条回城之路。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当我又重新看到这些信件,想起当年的生活,在感慨万千之后,不禁要问:这种不堪的生活是谁造成的呢?当时,新中国已经成立二十年,可是在我们插队的酉陽兴隆,农民仍旧穷得难以置信。严寒的冬天,许多农民家只有一床烂棉絮,只能靠火塘取暖;没有象样的棉衣棉裤,小孩子居然可以光着腿站在深深的雪地里......吃得极差,劳动负担很重。我们这些“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根本就是去增加农民们的负担,分他们的一碗饭来吃。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这是毛主席解决在城市的一大批青年去处的一个高招。像我爸妈这样教育我们要听党的话,自己努力工作安份守纪的公民,因为解放前稍微优裕一些的生活,就被戴上帽子,批判检讨,不得安生!那么,造成这种不堪的生活和社会局面的人,他们作过对自身的批判检讨,向广大人民群众道过歉吗?如果对“四人帮”产生的根源没有进行真正深入的思考和批判、修正,谁能担保今后能不重蹈覆辙?
我记起前不久在书店,我拿到一本《安妮日记》。这本日记是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犹太女孩所写,她记下了在纳粹占领她居住的城市后,几家人躲在一座大楼里胆战心惊的生活。在这单调而又危险的日子里,她与自己的日记为伴,记下了她所看到的,知道的及想到的。她们最后还是没能逃脱厄运,被德国人发现而被送到威斯豪森集中营。安妮死在她的花季少女之时。她在一篇日记中说,她希望她死后仍然活着,她做到了。这本日记传遍全世界,她永远不知疲倦地在讲述那个时代纳粹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如果没有如安妮这些人的记载,现在的人怎么想得到那个年代发生的事情,想得出有人居然发明焚烧炉这种成批杀人的工具,把人当成牲口,进行流水作业似的杀戮和处理!
我想,三妹的后代也想像不出他们漂亮的外婆,这么小的年纪,不是在学校读书,而是在酷暑下挑这么重的担子。我和明白的后代也想不出我们怎么在夏天䒵草,每天干十四个小时,吃的是一缸子包谷饭,喝的是溪沟里的水。好在我们的后代不再受我们爸妈一代及我们这一代所受的苦了。但是,人类是在反思和修正中才能前行的,反思是前行的关键!今天,我在沉重的回忆中写下我们的过去,也就是想给后代留一个反思的“足印”。就像攀岩中,高高的岩壁上留下的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足印”一样。
刘明琼
2021.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