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序
调寄·江城子
【中华通韵】
《怀小弟连振超》
连振华
蓬门磨难紧缠缠。
被同眠,更拳拳。
老病高堂,
归去恨绵绵。
运舛时乖随日月,
身异地,总心牵。
曾经梦邈走阳关。
气恹恹,涕潸潸。
终欠畴昔,
欲谢负荆难。
吊影年年添恨处,
遥相望,嗌凄酸。
注:被同眠——引用“大被同眠”故事,指兄弟亲情。
《小弟》
这天,二十一世纪的第十三个国庆,我的小弟溘然飘逝,干干净净地诀别了他眷念的、爱恨交织的人间,去了那个我还未曾体验过的陌生世界。他刚刚才叩开不惑之年的大门,本该是人生最有作为的灿烂年华啊,可惜他去了!在那边,当父母见到小弟的突兀到来会怎样的惊骇呢,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的家庭现实的损失和悲哀,与他遗留在我们兄弟姊妹间的绵绵痛憾和无限追忆……
小弟来人间的过程仿佛就注定是悲剧的。父亲年迈,母亲由于家庭极其贫困,她过度的操劳早已透支了太多的生命光阴而未老先衰,她身子太虚弱导致分娩时难产。后来,幸亏在旧社会当过教员的、向来笃信传统中医的伯父翻遍祖传秘方找到一剂治难产的中药方才催生出来。在这种境况下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弟自然先天不足。三岁才会“嘟嘟喃喃”发声,说不全一句完整的话;四岁拿我用的竹棍使劲砸在了躺在病床上的我的患处,疼得我狠狠地对他泪眼相向:我认定他将是一个“痴儿”,曾经对他的成长成人不怀什么希望。
也许无希望中出现的希望更难能可贵。新一年的春风,一如既往地吹绿了人间大地,也出乎意料地吹得小弟发生了大变,他不但能流利说话了,而且智力看来还不低。我教他认字,不用太费劲便记得住;把着手教他写字,还横的平,竖的直;教他计数,接受能力也不错。渐渐地,全家人都放下了悬着的心而喜欢上了小弟,因为他给度日艰难的、承受着太多不幸的家带来了一份盼头和许多无形的欢乐。记得那年冬天的一个严寒深夜,父亲跟母亲私下在品评膝下儿女时,用略带苍凉的颤音低声说:“……最后下船先登岸,以后较快有作为的,说不定是‘秋葫芦’呢。”——“秋葫芦”指的是不该出生而出生的小弟。父亲的话深深铭刻在我心底,我否定认定后再认定:小弟是这个家未来的砥柱和希望,我应该替父母分忧,担当起浇筑家庭希望的兄长的责任。
小弟六岁,我找来一套一年级的旧教科书,照本宣科地教他识字学文计算。先跟我读熟课文,看我示范计算方法,然后布置练习,几乎天天如此。现在想起来,当年我教小弟的方法是非常粗糙的,就是一味的要他读,要他写,他累了也不敢说不,还是顺着我的要求去做。唯有布置他练习的时候,他才有机会自由支配时间。这时如果是早晨、阴天或者太阳不怎么烈的天气,他经常会带着书和本子顺着几根斜靠着围墙的杉木爬到高高的围墙上,也亏他人小胆大,竟在宽不盈尺的危墙上摊开书和本,伏下身子写算。直到传来悠扬的校园钟声,他才会直起腰来眺望相隔两三里路远的乡村小学,目光总是那么专注,那么神往。
“为什么写不出?下午你做什么去了?……”有一次晚上听写白天学的生字词,他写不出,我便大声地责问,后来甚至咆哮起来,再后来好像还给了他一巴掌的。他静静地站着,低着头,流着泪,不吭声。用沉默来抗争?我更来气了,于是就罚站,要他站得“亭亭玉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累了气也渐渐消了,体罚也跟随撤销,小弟如获大赦,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几步就扑上床,一会儿就睡着了,晚饭没有吃。母亲责怪我霸道残忍,我还不服气顶撞了母亲呢。这件事小弟一定早已忘却,因为那时他毕竟还小,但在我的记忆中却总存有抹不去的霾影。几次三番,几次三番我都暗下决心,打算和小弟说开来,好为自己的灵台减负,终于没能做到。如今永远做不到了——好希望真有阴阳交接的梦境啊!
又一度四季交替,小弟念小学了。这时,“否定之否定规律”在小弟身上表现淋漓,曾经都认为在那个年代他不该来人世的,现在大家竟然都又说他“生而逢时”了。因为,在当时来说他得到太多“生活的阳光”了。家里不但父母,连他的姐姐们,都把他看成了“掌上明珠”。最主要的是他头上的三位姐姐。一位姐姐被生产队调派去修水库,因工伤死里逃生,政府为补偿她给了她一个在当时称为“农转非”名额,到县城工厂当学徒工,领工资了,虽然少。贫穷家庭中由不幸换来的第一个拿工薪的人,什么负担都往她肩上搁。担心有了相当基础的小弟在乡村学校被耽误,顺理成章地要她带他到县城就读。接着,他小姐姐幼师毕业,为了家庭,为了小弟,她婉谢了留校,毅然回家乡小县城任教,好为小弟的学习也尽一份心力。他另一位姐姐则在家里缝补浆洗,做小弟的“后勤部长”。家外呢,好几个与小弟年龄仿佛的侄辈们,也都常常围着小弟转,成为小弟的童年玩伴和生活“幕僚”。
虽然有了两个领工薪的,可是由于家庭极其特殊的原因,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一分钱掰开两半用,可是大家都不感觉怎么愁苦,总是盼着周末,盼着小弟跟他姐姐一起出现在家门口。每一次的情景经过都几乎雷同:首先是嘘寒问暖,接着谈生活开支问题,最后进入正题:小弟的学习情况。
“学习又上进了;老师有表扬了。”大凡听到类似的话,家里就春光明媚,暖意融融……
“学习退步了;挨批评了。” 大凡听到类似的话,家里就寒气集聚,雪冻冰封……
数着期盼的脚步,小弟终于走到了小学学习阶段的终点。他信心满满地走进升中考考场,出来的成绩良好,可以说没费什么力气他就跑过了求学生涯的第一道风景线。
人生的少年青春期注定不会是平湖秋月,少年喜欢躁动,少年偏爱痴狂。步入青春少年的念初中的小弟在后来的三年求学中也曾起伏跌宕:有过瑰丽,有过惨淡,但无一例外的都是在缺少平庸中驾驭时光的充实。他的学习一向不错,在这个城里我现在的住所邻居就有一个当年和他同班的女同学,谈起小弟,她深表惋惜的道:他很聪明,老师提的较难回答的问题几乎都是由他回答的,在那时,班里的同学简直把他当神童。
然而,就在这一时期,小弟却患上了一种可怕的免疫缺陷病:类风湿。这种病已经使我的家饱受摧残,当发现小弟也偶尔发生关节酸疼,而且腿肌明显萎缩时,深知这种病患危害的父亲和我心底冰凉了。小弟越来越不长身子、越来越消瘦。只是初时病发作相隔时间长,我们还心存侥幸,并且怀抱着侥幸一直到他念完初中。
初中毕业,第一次人生道路的选择到了。由于家庭困难和身体因素,志愿首选中专,中专再填师范,原因是小弟从小憧憬教师,以为教师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愿想长大后能成为一名塑造灵魂的人。结果一箭中的,第一轮招生的通知单下来,小弟考上了,全家那个高兴呀。
乐极生悲最常是,塞翁失马非可期。等到我们把准备做足,要欢送小弟远方求学时,上边竟然又下来一份通知:小弟,县城第一高中招收了。同时内幕消息传来:“师范,被一只官爷的孩子‘狸猫换太子’做掉了——谁叫你们收到第一份通知不立马前去疏通疏通呢?”所谓的“疏通疏通”——时兴的“贿送”代名罢了。
原来如此!……
打击是巨大的,对家庭,尤其对小弟。母亲叹气,父亲后悔,我则出离愤怒。事后我常回想,当年小弟若能够读师范,能够在早期发病阶段享受免费医疗控制病情恶化和稳定病情的话,他后来的人生悲剧应该不会发生。
无可奈何,只能就读高中。对小弟来说,三年的高中生活是炼狱——把性格炼的更加倔强,把身体炼到了崩溃的边沿。有调侃说:在那时华夏,性格不粗暴不去读体校,人品不下流不去踢足球。小弟高中时的那位据说是体校足球亮星的体育教师可以说是扼杀小弟成长的“xx手”。他第一次上课见小弟身材“袖珍”就不顺眼,再看小弟跑不快,跳不高更是火冒三丈。他拉来班上除小弟外个子最小的同学跟小弟比,甚至叫来女同学和小弟比,然后扯着嗓子阴阳怪气的羞辱小弟,再后来就让小弟罚站——在骄阳下,在寒风中,在雨丝里……可小弟就是不吭声,默默地站着,低着头,不流泪。这种情形周期性进行,小弟的身心受到极大的摧残。到了高三,小弟的身体更糟糕了,体育课都不能去上了。高考冲刺阶段,那体育教师高声宣布,小弟的体育零分!那年头体育一科否决制,那就等于宣告取消了小弟的高考资格。
小弟沮丧的回到家,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的望着楼板。鼠崽子们在楼上“吱吱吱”地欢叫着,追逐嬉闹,粉尘由板缝飘洒下来,落在他身上,脸上,眼睛上……
小弟由一个学习优等生一下子沦落为一个不合格的待业青年。呆在家里,意态消沉,除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里活外,就是迎接病魔越来越频繁的挑战,或者说忍受病魔越来越狂嚣的折磨。
“小弟呀,你要知道,宇宙星河中偶然迸发的生命浪花是短暂而宝贵的呀,晨岚暮霭须珍惜,秋月春风莫闲度……”看着小弟自暴自弃的样子,我的灵魂禁不住在呐喊,可又总是说不出口来,因为我也想不出他具体应该做些什么,不知道怎样为他纾难和给他安慰。
传闻粤曲有唱词道:总有一天龙穿凤,没道理日日裤裆大开洞。
覆雨翻云,时来运转,小弟“龙穿凤”的日子突然光临。堂兄一夜间“海选”进入当地教育办公室领导班子的行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时官场上裙带关系、顶替之风正盛。农乡又正缺有素质的教师,堂兄又知道小弟的功底实力,因此也就与时俱进“徇私”一次,将小弟向上级推荐。“朝中有人好办事”,回复超快下来,小弟就这样顺畅地进入了民办教师的队列。
没有什么比实现理想更让人狂喜,听到这个消息小弟立刻像换了一个人,精神振奋,容光焕发——虽然脸上仍是菜色。
有时真想给人生下一个另类的定义,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任由喜怒无常的命运捉弄的可怜对象。
小弟被安排到离家很远的农庄小学。那里,背倚高山,三面田园,交通不便,民风却很淳朴。小弟在乎的是施展的场所,其余都不看重,因此他也就非常地随遇而安。小弟在那里,亲历了学校由破败到簇新的变迁;他在那里,由初时的助教角色成长为日后的中坚分子,自己也由民办转为公办;在那里,他年复一年枵腹从公、兢兢业业着:迎来一群群稚气,启迪一班班蒙憧,欢送一批批学子……
什么叫驰骋?千里绿原踏飞燕;什么是扬帆?万顷碧波逐鸥影……
还有更值得缅忆的,是那所山乡小学还给了小弟一段纯情真爱,使他那积淀太多萧瑟落寞的情怀也曾赢得过一段峥嵘的岁月,坎坷的生命也曾放射出来过一束炫目的毫光,虽然,那段美好时光很遗憾的过快地归宿于情殇。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秋天,希望工程惠及的农庄小学面貌焕然一新。梧桐高枝凤来仪,新学年一开学,学校就分配来了一位中师毕业的女教师。为了保证教学质量,校长把“老带新”的任务交给小弟,热心的小弟欣然接受。他为她能更快更坚实地走向讲台认真地当好向导。从教案的形式到内容,从课堂组织到课堂机智等他都严格把关,及时给予指导和帮助总结提高。他还把自己多年的教学经验悉心相授。初出校门的年轻女教师得益匪浅,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好与人为善的校长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于是他就瞅准机会撮合小弟与女教师的百年美事。
小弟恋爱了,恋得月闭花羞,鱼沉雁落;恋得高深莫测,广袤无垠……
据说好一段时日,除了上课,他俩几乎都“纠缠”在一起:放学后的夕阳中,校园边的那几条“呂”字形田埂上总有他们亲密散步的身影;周末假期,小城公园的那株连理合欢树,常常会听到下面长椅上一对捧着书本的年轻男女的呢喃……
我记不起究竟见过那位女孩子几次了,总之很少,满算不会过四次。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心情最沉重的是最后一次。
第一次是在黄花灿烂时节,虽然时值金秋,天气还是“热情”得很。那天,刚吃完午饭,突然小弟偕同一位女孩并肩走进门来。简陋的蜗居狭窄且凌乱,我很感尴尬,立即要收拾。“您坐,我来。”女孩说完,放下小提包就拣掇起来:爽快,利索,是个干家女孩——我心里想。收拾完了,小弟叫她过来跟我相认。不用说,她除了没有见过我之外早已了解了我的一切。小弟简单说了几句话,就算也把她给我介绍了。这阵子我才仔细看了看即将成为我们家庭一员的她:一袭上白下蓝的连衣裙,身子高挑苗条,时兴的碎发发型,一副似乎装饰性的小巧的眼镜挂在洋溢着亲和微笑的眼前,脚上穿一双浅粉色平底凉鞋,而不是那种追风女孩都喜欢的、让人联想到虚荣的高跟。除了那张并不漂亮的甜瓜型的脸和颇为黝黑的肤色外,一切都好像得体得无懈可击。
再知道她也是农村家庭出身,家境也并不怎么宽裕时,我真为小弟能找到这样的“农家璞玉”做侣伴而高兴。同时,又隐隐地有一种担忧:就个人比较而言,她显得太“完美”了,而小弟的身体和各种坏习惯,他们会“和谐统一”吗?
“这里有几盒香烟,你拿去吧。” 几天后小弟一个人骑摩托给我运送东西来时,我像以往一样也给他一份犒劳。要知道,小弟老早就是“尼古丁”的虔徒, 用香烟答谢辛苦,他会更加欣然接受。
“不要了,戒了。”小弟道,“她说抽烟对身子不好,气味又难闻。”这里的她,不言而喻就是那女孩。
小弟的回答让我非常诧异:爱,真能改造一切啊!他们看来真真的能“和谐统一”在一起!
我默默地为小弟祈祷着,祝愿着……
再由衷的祈祷和祝愿也是“意识形态”,是虚的,改变不了客观世界物质运动的实际进程。经过一段时间的“鱼水胶漆”,小弟和女孩终于产生裂痕,而且裂痕大到女孩坚决地要分手了。
忘记了是什么季节怎样的天气,那天,小弟低着头匆匆走进我的蜗居,拿了一件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事,又匆匆的往外走,连我也没有招呼一声。女孩只是踏进一只脚,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待小弟到门口,两人就出门去了。可是他们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在门外我看不见的地方谈着话,持续了很久很久。待声停人去,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人散黄昏后”,我知道事情是无法挽回的了,心始终沉沉地坠着。这是最后的那一次。
都说女孩子性情柔弱,是水做的;可是冻结后的水,有时竟会使好钢锻造的利刃也唇豁齿崩。女孩毅然决然地离小弟而去了。为了表明她的决绝,她旋即答应了县城里的另一位蛮有手段的小暴发户中年男子的求婚,闪婚过后,很快她就被调离了农庄小学。
约莫过了半月,我再见到小弟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脸色苍白,神情颓丧,不住地抽烟,倒像个小老头了。我嗫嚅着劝导:“强扭的甜瓜也苦涩,分就分了吧,这样糟践自己不值……”
“不,我已经想过了,这不是她的错!”猛吸一口烟随即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她这样做是对的,跟着我,幸福会缩水很多很多……”
小弟毫不犹豫地为之辩白。
常常在文学作品中读到这样的感人话语:爱,就是希望对方过得好。我很欣赏这句话,我也很怀疑它在现实中的存在,我总以为那不过是人类的理想和憧憬罢了。现在,听到小弟这样铿锵的回答,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在渐渐暗淡下去,而小弟却迅速地光亮起来。
后来更听到女孩离开小弟的真正原因时,我悔的肠子都青了。
“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分手的吗?不知道吧?照我看来,正是你们这些做哥哥姊姊的拆散了他们!”事后,小弟的一位好友,他向来都比较尊重我,可是这次一见面就火药味十足,毫不客气地指责我们自私、寡情、冷酷。
原来,女孩子另择高枝有我们的错,甚至是大错。那时,母亲老病复发,卧床不起,我不能料理,下面的妹妹们也都工作紧张,况且没有安置母亲病榻的房间。弟弟自告奋勇,担当起一边教学一边照顾母亲的责任。现在回想:那是一种怎样的艰难啊!小弟自然不可能独立支撑,那女孩就成为他的得力襄助。常言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小弟对母亲却一直不离不弃,精心服侍着。那女孩也忙进忙出,殷勤看护。我们知道后都很感动,也很放心。也许过分放心了,母亲的病疗费用却没有跟上。小弟工资用完,女孩的工资也耗尽,直到小弟到处去借钱,女孩终于愤怒了:“你家里人真是做得出!”她冲着小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出了这句话。显然,在她心中,她对自己的抉择动摇了!当我们知道事情的严重后,补救都来不及了。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只是一个传说。
“人不可以两次跳进同一条河流”——这才是真理。
回忆小时候教小弟看地图,我指着叶脉似的长江黄河告诉他:无数的溪流汇成江河,滔滔的江河向着东方奔赴大海。因此古人就吟诵出“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警句。他认真听着,但显然是似懂非懂,这从他脸上那变幻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过了许久,他指着一条浅蓝色的曲线问:“这条河没有流进大海呀,也不流向东方。”他指的是新疆的塔里木河。我向他解释:“那是内流河,这样的河一般都开始于冰山融化的雪水,结束于干旱的酷热的戈壁和沙漠,它们没法流进大海。”
“内流河真可怜!”他蓦地蹦出这么一句超出儿童情感和心智的话,一下子很使我感到错愕。
无论是物事还是情感,失去了就是失去了,要像“凤凰涅槃再重生”找回原样的来,是永远办不到的。小弟从纯工作事业中相遇了爱情,如今又从爱情中回归于纯工作事业,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回环,实际上是人生阶段中一个向下的失速飞旋,过程极悲极苦,这时的他在工作和事业的忙碌中将始终背负着沉重的忆念和无法排遣的心灵的痛。这仿佛就是内流河,开端和结局虽然都是“无”,可是后者往往比前者有更多的浑浊负载和更加炎热的炙烤和蒸腾。
“内流河真可怜”——是不是冥冥中安排的一句谶言呢?
新学年开学了,小弟又开始投身于他的教学工作,一边强抚着心痛,紧捏着情伤。
“前看没个男,后望没个丁,我为什么要那么卖力干?”这句话是我们乡里的一位干部忘记了申请专利的“名言”。这位干部当时是生产队长,典型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中华祖训的继承者之一,他在连续繁殖了“五朵金花”后,在社员们要求他带领大家加强集体的计划生产时,他脱口飙出了这话。常言说真实最有力量,从灵魂深处冒出来的声波,一下子就引起了无数心弦的共鸣,尤其震动着乡村的领导阶层。因此这话在我的老家那一方也就僭越升级为生活的哲理。然而,小弟却与这“哲理”相悖着行,他在个人爱情湮灭之后,却是更加孜孜地、忘我地工作着,把教师居室、办公室和课堂组合成等边三角形,让心的痛楚和情的哀伤在这三角形的结点上幻化成教育者更广博的爱与情的灵光!
喜欢天文的都知道“亮星”——超新星,它是一颗由巨大质量和能量组成的恒星个体,在它即将结束自己的使命时,它就会来一次总爆发,自身的质量和能量借助于光和热的喷流洒向混沌幽暗的无垠宇宙,去催生更多的恒星和行星,这时浩淼的天空就数它最光耀最明艳,当然也最短暂。
小弟,莫非也要把他的灵与肉、智慧和情感来一个总爆发?
果然,在一个不太长的时日里我不断地听到小弟身体每况愈下的消息。终于在这次,据说当他早上颤颤巍巍地走向讲台,只板书了一个开头,就再也支持不住倒下了。惊呆了的学生们唤来其他教师,七手八脚的才把他抬到床上……
“类风湿晚期,关节骨骼都严重变形,现在又恶性发作,按现在的医学科学,这种病到达这种程度,没指望再站起来了。”神情肃穆的老大夫作出这样的诊断。
好些天,前来探望、慰问的人络绎不绝:有亲人,有亲戚,有朋友……其中最多的是教师和学生。
“很抱歉,我掉队了,你们多辛苦些,多担待些。”面对着前来探望的教师们,他往往这样说,满脸的歉疚和无奈。
“对不起,不能再和你们一起学习,一起探索了。你们要努力,要争气,做一个好学生。”面对着一群群前来看望的学生,他往往这样说,满脸的无奈和歉疚……
带着无期的病假和残败的身躯,小弟又回到了老家,他要在老家长期“养病”了。记得当年,在他骑着自行车离开去任教时双亲还送到村后,现在自己被抬回来时俩老均已撒手人寰,没能来接应了。一种冰凉的情感寒流袭过心头后,他再度认真地看了看又要开始长呆的老家,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都是这么陌生啊!不过他明白,这个见证着自己来到人世间的小村子,这一次一定是送归自己人生的终结地了。
我以为,华夏的思想解放之一就是能够让农村人可以到城市里去出卖劳动力。我常常思想,提倡改革开放者们,其高明之处往往就在善于“反面穿衣”,他们一定这样反复地思量过:既然“农村是个广阔天地”使得城乡都萎靡不振,那反转来,“城市是一个用武战场”应该是好走的道道吧?于是就出台了让农民进军都市的政策。“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曾经是靠占中国人民大部分的中国农民心甘情愿地投身革命的热情打出了一个新中国,现在也是靠占中国人民大部分的中国农民不对等的工酬交换取得了混凝土森林无限霸道丛生的都市中国的繁荣。
我的一位从山区出来的表妹夫,第一次拿着在城里挣得的钱回家时,几乎变成了中举的范进。他见到乡亲都要大声嚎:“宁愿做都市里的狗,也不要做乡村中的人!”从这里可见农村人心的去向。也正因为如此,改革开放后农村的驻留人口中,几乎都是些老弱病残,因为有能力有作为的都做城市里的“人”或“狗”或“半人半狗”去了。住久了连空气都微粒子超标的污染的城市,偶尔到空气清新的乡村小憩是蛮不错的。可是年轻人要想在当今的乡村长住而且还想精神宽松富足,那就得有唐代高僧的修行了。曾经被红尘情伤的小弟自然不是唐代高僧,甚至连当代的花和尚都比不上,让他从朝气蓬勃的氛围中一下子陷身于暮霭氤氲里,那精神寄托落差的煎熬的难受程度可想而知!
老家村子很小,拿老话说关起大门来是一家子。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小弟只能躺在床上,由留守的家里人服侍。在农忙,剩余人口不管老少残弱,只要能劳作的都要下地耕种收割,这期间就得由他的学生路途迢迢地赶来照顾,而且这种情景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一个清贫且身耽顽疾的农乡小学教师,在物欲横流的商品经济时代能够与学生结成这种师生情谊,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大音希声,大道无形”,身材“袖珍”的小弟能得到这样的爱戴和情感的回馈,不得不信服他多年来在为人师表上做得超值。学生敬佩爱戴的,究其实是他的为人的厚道,奉献的无私,爱心的博大,胸怀的宽广……
凡事都具有两面性,疾病也如此。病魔一方面摧残了小弟的身体,但另一方面却把小弟的意志磨练得出奇的坚韧顽强。坚强的意志和强烈的自尊个性联袂,怂恿支持着他在与病魔的鏖战中屡仆屡起,爬不起来也要昂起不屈的头颅。你看,不久前曾被现代医学“科学地”宣判只能卧床的他,居然能坐起来甚至站起来了!尽管形态像一株“病梅馆”里的老梅树。可他并不停止于此,继续努力地练习,不久还能拄杖慢行了。奇迹啊,真是奇迹!是人们还没有真正洞悉科学,还是科学也会给“特殊”开后门呢?我无法探其究竟,我只记得当时这奇迹的出现给了我许多的慰藉。
瘦骨嶙峋、奇形怪状的小弟可以拄杖慢步,生活自理还是不行,一日三餐和洗漱拉撒还得有人帮助。这时,他曾经的一位女学生在征得家庭的同意后毅然放下了自己所做的工作,专程前来照看他。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没有期限,没有报酬,有的是心与心的认知,情与情的默契。封建意识浓厚的乡里的人们看在眼里,怪在心中,于是乎闲言碎语便不胫而走:“女孩爱上……!” ……
女学生也许是真心,因为她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并未生气,一样的随随和和过日子。况且,由感恩、同情、相伴相知进一步攀登到更高的情感境界的心路历程,对于一个山村中淳朴的女孩来说也并不是不可通行的天堑,要承认,有些女孩的情怀,凡心俗眼是很难猜着和看透的哟。
不过,小弟则是没有“二心”。他又开始拼力学做饭,学习其他的自理方法。“铁杵磨针”的道理他教过学生,他自己更深信不疑。终于,它能够勉强独力生活了,他成功了!
成功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学生劝走,要她到遥远的地方打工,要她去寻找一条属于她的幸福快乐的生活前程。
女学生噙着泪上路了,小弟把她送到路口。她走一段路,就回身挥手;不知道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不知道泪珠是不是悬挂双腮;而小弟则拄着拐在凉风中怔怔地站着、望着,心中空落落,眼里光闪闪……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唐代才子元稹为前妻写的悼亡诗句;诗写得好极了,可他做不到。这诗我比小弟背的熟,记得牢,品得深,我也不相信自己做得到。然而小弟做到了:十数载里,任凭生活风谲云诡、光怪陆离,任凭岁月阴晴雨风、迎寒送暑,可是在他心中却总是恪守着自己的首誓初盟,总是怀揣着那一份旧义前情,异样的专一,异样地深沉!
我的父亲只念过一年私塾,与文盲的界限模糊不清。到他晚年,我发现他经常愣愣的看着自己破败的屋子,久久地,久久地;脸上的神情异常凝重。我不知道他这是因为什么事。后来改革开放,他伙同山里的朋友做了一单木材买卖,攒得了一笔钱。正所谓理直气豪,财大声粗,钱多胆壮,老父亲虽然钱不多,但他算计上家里养的牛猪鸡鸭,竟然决定盖新房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哟。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老是在旧房子前发呆了。
大凡善良的人都会这样,面对不多的生命余晖,都得想应该在这个走了一趟的人世间留下点东西,好让后来者“睹物思人”。行旅之徒不是都好刻上“到此一游” 的标记么?父亲的内心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于是就倾尽了全家的财力物力,建起来一幢砖瓦梁房,在当年确实大大改善了一家人的居住条件。父亲没有住进新建的房,他仍然把卧室安在杂乱幽黑、肮脏恶臭的旧屋里,说要看守鸡鸭,防鼠防盗。他也常常驻足看新房,看一家人在新房里进进出出,可脸上的表情轻松多了,甚至还微微带点笑意。
几近文盲的老父亲完成了他的“到此一游”后去了,身列知识分子的小弟又紧步老父的后尘前来。看来,“荫及后续,企求追思”的念想应该是生命的一种本分。要是这种猜想是对的,那么小弟的这种本分应该更强烈更执着,因为老父没多少知识,身后还有一群“家祭”的儿女啊。好几年前,我就听说小弟想建新房。老父的房子自然还在,可因为建房时家境的能力所限,房子规划错乱,建得低矮狭窄,加之砖木结构,鼠患猖獗,它早经步入垂暮之年了。有道是“百年混泥土,十载砖瓦木”——确然!
前年初夏,我在qq上和小弟聊上建房之事,他故作轻描淡写地说:“只是想想,没这能力”。 我知道他内心的殷切与渴盼。因为我早己听说他曾经向他小姐姐恳求过,希望小姐姐先借钱给他建房,他再把他今后的薪酬一月一月地陆续清偿。生活的阅历,再交集对父亲的联想以及对小弟的了解,让我不能忘记这事并且决定趁早筹办,别让小弟的心愿再成空想。
“我为长为大,我带个头,你的姐姐们会跟上来的。只要你有决心办就行了”我把这信息让qq网络传了过去。
我的坚定支持无疑给了小弟巨大的鼓舞,后来他便把一长串设想意见传了过来。可惜我只敷衍地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记住。原因是我知道自己只是充当振臂一呼的角色,冲锋陷阵还是要有能耐的他的姐姐们去干的。
新房的兴建过程我不知道,据说小弟为此殚精竭虑,倾尽了病体残余的生命能量。庆幸的是新房终究建起来了。小弟拍了照给我看,很不错。遗憾的是我没能象观察老父那样的观察到小弟在他看望新房时的神情。
新房是红砖混凝土的,没有天灾人祸的话,它应该百年矗立。人们看见它,小弟的音容笑貌就会随之历历在目、栩栩还生……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作为凡夫俗子的小弟生活在这个打开了潘多拉盒子的世界上,自然没法洁净其身。真善美会在他的心里做窝,假恶丑也会在他的灵魂筑巢。小弟受病患摧残,外在早已失去了完美。内在的、生活习惯上的不完美也不少,主要的有国骂、嗜烟、博彩、打扑克和麻将。
他的国骂师承何家毕业于哪所学府我没法查考。打牌、买体彩和“六合”则知道大概是在家里养病的时候,为排遣孤寂无聊而参与的。抽烟可以落实是起于高中。有告密者描述:在一次被体育老师整后,他一下课就去小卖部买了一包最廉价的香烟和一只打火机,躲到河边便烧起来。开始连接三口都呛得他面赤泪流,咳嗽不已,就没有接着吸了。那天没风,他食指和中指夹住烟,任凭那烟柱袅袅飘升。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两眼定定的望着湍急的河水,看着那些活泼乱卷的漩涡。募地,他的手本能地一缩,火星四溅,烟头飞进了水里,原来香烟已经燃到头,烫着他的手了。他揉了揉烫疼的手指,长舒了一口气,向后一仰,躺在了河边的草地上。
此后,每当被整后,他都几乎重演一次上面的一幕,不过香烟倒是越抽越顺畅了。
由于特殊的原因,小弟上学后我就很少与他促膝交谈。有时兄弟姊妹们聚会找乐子,听着小弟那高频率的国骂,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作为“以身作则,率先垂范”者焉能如此!后来,跟一位与小弟交往颇深的小领导闲聊后,心中疙瘩才平顺多来。
小弟的国骂是局限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的。在学校,在学生面前,在公共场所他绝对不说,在开会时,在跟陌生人交谈时,他也绝对不说。和亲人闲聊会常常添加国骂,最多的是在牌桌上:出好牌时带一句国骂,出错牌时更带一句国骂;赢了时国骂随之应声而出,输了时国骂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开始跟他玩牌,我听着也很别扭。”那位小干部说,“后来越听越顺,慢慢倒喜欢上了。”他接着说,“接着你将会联想到它的国骂有些像舞池的节拍,战地的号角,挺振奋人心的。” 他继续介绍,“我曾和着他的国骂出牌接牌,常赢;那一次他叼着烟没有骂出来,我就接了一张臭牌……”
小干部的介绍使我忍俊不禁。想不到牌桌、国骂竟然有如此密切的关联。怪不得有人看《天线宝宝》买六合彩,撒泡尿洗手去选体育彩票啦。
小时候从《十万个为什么》看到杠杆的功能,觉得挺神奇。甚至背熟了古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德的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把地球搬开一个位置。老屋子的墙角有一块突出的大石头,用手搬不动,但是常常挡住我玩的玻璃珠胜利滚进营盘。我决定撬开它。我拿来家里刚买回来的薪火钳,用它做杆杠。我在大石头旁边垫一块长石块,薪火钳架在长石块上,一端撬住大石头,脚猛力踩另一端,“嚓——“大石头纹丝未动,薪火钳倒弯成角尺似的。我因此挨了父亲一顿骂。
劝小弟不要去买六合彩,我也遭遇了类似的尴尬。不但没有把他拽回头,自己也几近给他引上了买“六合”的路。
不能否认,小弟的理由是充分的。他首先说现在是多元社会,多元社会的特点就是解放兴趣,张扬个性,放开思想。不同层次的人们有不同生活方式和生活爱好。现在的乡村中主流人群基本都玩博彩,连段子都说“十亿人民九亿赌”呢。在此种环境下,他不参与玩玩,那就等于自绝于环境自绝于人了。接着,他把六合彩和其他买彩作比较。除了不同的举办方外,对买彩者来说它们没有什么不同。既然两者的本质几乎一样,有什么理由认为买其他的彩就是贡献和高尚,买六合就是赌博和堕落呢!最后,他还劝我不妨也试一试,他可以长期提供相当精准的六合彩资料。他还说:现在的庄家大多是当代土豪劣绅,他们的钱,不赚白不赚。
小弟离去的当天夜晚,我惶惶乱乱地打开电脑,上了qq,再打开小弟qq的对话框,一行黑体字赫然显现:
xxx 2013/7/2 10:26:14
今晚特码开这里XX XX XX XX,看好单数,最靓号XX
看见这久违的信息,我顿觉喉关发紧,鼻子盈酸,眼前的荧屏立刻模糊下去……
小弟离我们而去了,光阴的飞轮已经卷着他越飞越远,我们再也无法把他唤回来了!
小弟的一生:短暂,平凡。作为生命的个体他有着太多的缺憾,但透过缺憾我却发现了越来越多的人性的光辉!
小弟是依恋我们的,他很希望我们记住他,这可以从他选择的去日看出来。父亲,母亲,其他亲人的“祭日”,我一个也记不住;可是,今后的每一度国庆,我首先会想起小弟,再想起关于小弟的一切爱恨欢愁……
小弟,去吧, 乘着那颗最亮的流星飞去吧。那边,有你最孝敬的最爱你的父母,他们会抚平你身心的伤痕;那边,一定有你最向往的最宽广的自由,你会找回你被禁锢的岁月;那边,还一定有你最痴迷的最美丽的爱,她会弥补你缺憾的人生!
小弟啊——
2013年10月01日夜开笔起草
2014年02月02日午修改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