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 “ 哈 ”
文/王玉权
庄稼人把书呆子打入另类,称之为"哈"人。(ha,读第二声) 说他们文不象个秀才武不象个兵,卵用。(带有贬义的方言,意为没半点用)虽看不起他们,但觉得这类人无害;不象好吃懒做的败家子或三只手之类,令人厌恨。
刘黑子就是这种"哈"人。庄上原没这姓,民国二十年(1931年),上河埫(京杭大运河高邮处一段)倒口子,发生了高邮历史上最大最惨烈的水灾,死了十多万人。不知他是何处人,俩口子流浪到我们村后,便宿在土地庙里不走了。顾庄人宽厚,容纳了他们。
他自报家门。说,敝人姓刘,卯金刀劉。乳名黑子,大名刘芝才,表字英。本是大户人家,念过四书五经的。老佛爷懿旨废科举,故从未拎过考篮,惜无功名。这套文绉绉的自我介绍,庄稼人大都听不懂,只晓得他叫刘黑子。
他接着介绍自己的女人。说,这是贱荆。我们是在行乞路上碰到的,都行单影只。没法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为媒,地作证,结成了夫妇。愿先考先妣大人地下保佑,休怪儿不孝也。君臣、父子、夫妇,人伦三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圣人有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竟然摇头晃脑地咳起诗来。
有人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吊文,说,刘黑子,少费点唾沫吧,两句话的事,我叫刘黑子,她是我女人,不就完了?噜里噜苏的。放屁还有股臭味呢,这么多废话,一点味水都不得。
人们对他的第一印象,"哈"。至于那女人,按通常的叫法,就叫新娘子。

顾庄河西有块高台。长宽各约七八十米,占地不小。原是一座颇具规模香火旺盛的道观。清光绪年间毁于天火。上面瓦砾成堆,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成了蛇鼠狐兔出没之地。庄稼人信鬼神,谁也不敢去开垦,惟恐得罪神灵,惹祸上身。杂草有半人高,成了寻旱草伢子们的首选之地。
黑子发现了这块无主地后,如获至宝。出身耕读世家的他,土地对他有种天然的诱惑力,便打定了开荒的主意。
儒家从不讲怪,力,乱,神,孔圣人的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深受儒教浸淫的黑子,可不象庄稼人那么迷信。在热心人的帮助下,于高台南坡搭了个极简陋的人字头草棚子。两个年轻的叫化子,迫于生计,手扒脚刨,开始艰苦的垦荒劳动。这个饱读了四书的"秀才",终于成了"兵",渐渐地自食其力,不再要饭。
大河里有的是水,高台上有的是柴,上面有吃不完的野菜。草棚里冒出了青烟。寻旱草的伢子,常见他在破锅腔上(一种用泥草要子糊成的极简陋的灶)笃笃笃地敲着锅边,口中念念有词,蝼蚁也是命,贪生怕死,何况人乎?原来是茌吆蚂蚁。活蚂蚁纷纷逃窜,粥汤上滂了一层死蚂蚁,拣也拣不净。他向死蚂蚁双手合十,说道,蚂蚁乖乖,不要怪我,你们是自家寻的死,对不住了哇!两口子便捧起粗陶碗,呼啦呼啦地喝下肚了。真应了句老话,洼污洼污,吃下去代补。真是奇了,也不见他们生病。填饱了肚子,两口子便去续演兄妹开荒的故事。
黑子口中的"贱荆",虽算不上"窈窕淑女",毕竟年轻,还象个样子,配得上他这个"君子",患难中的两口子,倒确实是一对"好逑"。
两口子披星戴月,胼手胝足,硬是从瓦砾堆里,荆棘丛中,刨出了一块地。那里远离庄台,除了这块荒丘,便是广袤的阡陌良田。除了他们两个,别无人烟。宛如娲皇捏的一对泥人儿,亦如西人所云的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
夏日,那女人也顾不上羞耻,和男人一样,光着上身。两个类原始人浑身黝黑。男人用镢头刨地,嫌头上的辫子碍事,干脆盘成螺髻。女人低头捡拾碎砖烂瓦,两个奶子一颤一颤的,颇性感。
有次,寻旱草的伢子发现,黑子抱起新娘子在草棵里打滚,白花花的屁股在骄阳下很是晃眼。伢子们哪见过这阵势,吓得尖叫着四散奔逃。回家后,一五一十地告诉大人。好事者又添油加醋,一道麻辣烫新闻便飞快地传遍通庄。
后来,有人当面质问黑子。黑子讪讪地答道,人穷色不穷。食,色,性也。食,色,性也。并引经据典地云,夫妻间那玩意叫正淫。正淫,你懂不懂?男嫖娼,女卖淫,那叫淫乱也。人们不懂之乎者也,只是寻乐子,哈哈大笑。
有大婆娘问新娘子,青天大白日的,你怎肯滴?新娘子低着头,脸红红的咬着唇不啧声。
从此,幽默的顾庄人便在黑子名前正式地加了个"哈"字。在新娘子名前加了个"呆"字。哈黑子,呆新娘子,这外号相伴了他们一生。死后,成了谥号,一直流传至今。
哈黑子之哈,从他头上的辫子可见一斑。他生于清末,头上有这玩意不足为奇。大清的标记,汉人的耻辱。历经民国、抗战、新中国,天已翻,地已覆,这家伙头上的辫子就是不除。有人要拿剪刀剪,他急赤白脸地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不可毁也。说罢,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式,令人哭笑不得,只好由他去了。

解放后,村里给每家每户请了张毛主席像。哈黑子左端详右端详,逢人便说,古人有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锦绣的江山承命的主。毛主席一脸福相,真命天子也。大清半光头,宣统爷退位了,大清了戏。蒋介石光头,头上去了毛草,下面是光杆将一个,名字也小器,一介之石,承不了命,命中该派他丟了江山。泽东,名字大器,恩泽东方,共产党坐江山,合乎天命。
这番解说,虽哈里哈气的,人们倒乐意听。认为这哈话蛮有意思。
土改时,他儿子已十六岁了,他属纯粹的贫雇农,理应分得十亩地。
耕者有其田,是农民的终极理想。历史上无数次的农民起义和无休止的战争,白骨蔽野,流血漂杵,归根结底是土地问题。共产党实行彻底的土地改革,是旷古未有之大德政,大仁政。
被儒家思想浸淫透了的哈黑子,对土改一头雾水,实在迷茫。他对土改工作队说,我不花一文钱,白得十亩好地,怕是青天白日做大梦吧?这十亩好田是地主顾庆涛的,地主,不错,他才是这块地的主,我不是。不能要,不能要也!头摇得泼浪鼓似的,头上的辫子也跟着乱甩。这副滑稽形象逗得土改工作队员哈哈大笑。天下竟有这等傻瓜?太不可思议了。
且听听这个哈家伙的一番高论,人生一世,只两桩大事,一添丁,二进亩。添丁是天赐鸿福,该派你绝不绝后。进亩,可是你苦出来的钱去买。我没苦到钱,凭力气开了头二亩无主地。多乎哉?不多也。够我们两口子嚼食了,心安。想不想进亩?想。手中无一个小钱巴子,想也是白想。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花分文得十亩地,无异于天上掉下金元宝,发横财了。发横财,是要遭红报的,早晚要有血光之灾。不能玩,不能玩,顾庆涛才是这地的主,打死我也不能要。
土改工作队长没有笑,头也摇得泼浪鼓似的。他拍了一下桌子,勃然大怒,喝道,反动!反动!来人,给我绑了!
哈黑子不动声色,说,长官息怒。子曰,刑不上大夫。我虽不是官,但是读书人。士可杀而不可辱也。大清朝时,秀才和县太爷是平起平坐的。......
村干部赶紧打圆场,喝退了哈黑子。咬着队长的耳朵,说,哈人,哈人,犯不着跟他怄气。连拖带拉把气呼呼的队长哄走了。
结果,按政策田照分,不过,土地证上填上了他儿子的名字。儿子已搬上庄单住。哈黑子不肯走,儿子便把草棚子拆了,给他们搭了个前后两间的顶头厦子。后来,他儿子还成了合作化骨干,当了干部。
虽经土改,大部分穷人的日子仍很艰难,尤其是开春后的青黄不接之时,党和政府会及时发放救济粮。头一回,儿子扛来一袋粮,说是政府救济的,不要钱。他一听,对儿子破口大骂,狗日的,混帐东西。吃白大,变牛马。老子不食嗟来之食,滚!
这个哈家伙也不过脑子,他当年要饭,有的人家在施舍时不大情愿,口声不好,难免呼来喝去的,哪天不是食嗟来之食?
庄上人听了他儿子满心委屈的哭诉后,直骂这哈东西不得良心,怎么能把政府的关怀当做嗟来之食!
学乖了的儿子,以后凡有救济粮款,均由他代领。隔几日,拎个三五斤米送去,儿子周济老子,天经地义,不得话说。这哈家伙还直夸儿子孝顺。真是哄死人不偿命,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对他来说,孔圣人的儒教是深入骨髓了。君子固穷,从不偷盗。四周农田里长的麦穗稻穗,人家秧的茨菇芋头等等,伸手可及,他从来不碰,不作兴少点点的,庄上人对他们绝对放心。只是在收获时,可怜他,顺手丢下一些,他总是千恩万谢,磕头作揖。
去河西干活的人,有回见哈黑子拎着一只大田鼠,嘴笑得咧到了耳朵根,口中咳着诗,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人家说,黑喳,这不叫勺鼠,叫田鼠,不象家鼠丁点大,这只怕有斤把重吧?黑子摇头晃脑地说,硕者,大也。大老鼠,大老鼠。今儿局气不丑,这家伙一下子撞到了我的锄下,不是我心狠,连圣人都骂他,活该这丑类命丧黄泉。你们看,毛多厚实,剥下来做个垫子,肯定养屁股。正所谓食肉寝皮也,够我们开顿大荤了。
人们常见他们在河边,在沟渠,摸螺螺,踩歪歪(河蚌),在高台上寻野菜。顶头厦子里,除了一个锅腔子,就是床上一条黑不溜秋的破棉絮。村干部可怜他,从未将他开垦出的头二亩地入册,所以不用交公粮。可每当秋后交公粮时,他总要把晒干扬净的上风头子好稻,令儿子挑来。
他对村干部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古以来,皇粮国税一颗也不能少也,这是国法,大规矩。天圆为规,地方为矩,不守规矩是要杀头的。我小时就见过抗粮的人被官家砍头,用辫子吊在旗杆上示众。他捂着自己的辫子说,国法大如天,我还要留张活口吃饭。不交?不能玩,不能玩,饭吃不成也得交。那岂不无法无天了!
村干部拗不过他,也不想和他掰江山,对他说的一大老套也半懂不懂的,说,好吧,好吧,收下,收下。还夸他带头交爱国粮,打发了事。暗中却归到了他儿子名下。
对待合作化,风头出大了。低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统统不入。为何?他说,把田交出去?个大头梦!(方言,意为决不可能) 天书说下来也不成!共产党千好万好,这一招新奇文章,太出格了!田者,民命也。......村干部领教过多次了,不想和他磨嘴皮子,一大堆之乎者也,听得人云里雾里,头都大了。不过头二亩田,两个鸟人,随他去,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他一生一世都单干,全县全省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批判他?人家纯正的贫雇农;抓起来?人家又没犯法。这个又可怜又可嫌的家伙,说不上嘴,拉倒吧。
他听人说他儿子被选为生产队长了,上了年岁的哈黑子,辫子已花白。他愣愣地盯着儿子,说,女人生了,产了,关你这大男人什么事?接生是老娘们的活,要你管?丢死人啦,老刘家怎么出了你这泡怂货!骂得儿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人们知道原委后,差点笑死。说这老家伙浑身长霉毛了,连三岁伢子都晓得,生产队长是管二三十户人家种田的大事。老哈黑子明白后,连连打自己的嘴巴。讪讪地说,我儿,老子错怪你了。管二三十户,那不是甲长吗?大小是个官,当得,当得!人们又笑得岔了气,什么甲长保长,这哈人还活在民国哩!活死人。

百年前的河西道观毁于天火,百年后的诃西草厦毁于人火。也许是两个老人不慎引发的火灾,灶在顶头厦子前间,大火封了门。待人们赶来救火时,哪里来得及。只见老俩口蜷曲地抱在一起,人已焦糊,惨不忍睹。人们无不垂泪,叹息。
有人说,他的祖师爷孔老二,死了两千多年仍被口诛笔伐。哈黑子亏好死得早,省了多少口舌,少了多少皮肉之苦。这个卑微的小之又小的人物,死了,死了。(了字读重音) 偶尔有人提及,说真哈的,说不算哈的,莫衷一是。小年轻的象发现了新大陆,惊奇地说,我们庄上真有这么个人呀?太好玩了!
厚重的历史尘埃,多了一星半点哈黑子故事的尘灰,似有若无。
悠长的俗世岁月,如流水,随物赋形;似行云,白云苍狗。
谁愿对之作灵与肉的拷问呢?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