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 的 往 事
陶景生
小 序
在我生活的习作中,我曾描写过春的美丽,记录过夏的热烈,勾勒过秋的丰实,抒发过冬的寂寞。一年四季,谁为最?依我,当属冬。冬,虽没有春的柔美、夏的绚烂、秋的风韵,然而它却有一种独道的美。冬有风骨:瘦削的山峦、冰冻的河流、光秃的树木、暴突的陌野,给人以坚毅之美;冬有神韵:扬扬洒洒,飘雪无涯,琼枝玉叶,胜似梨花。旷野寂寥,雪掩荒村,给人以静寂之美;冬有清欢:“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就美肴喝小烧,细品慢饮,微微薰醉,如古人般的惬意。冬的美,还美在过往。今已垂暮,不经意间,总是时时怀恋那远去的冬天,于是,冬的往事,就象雪花一样,一片一片飘洒在心间……

【 大山里的乐趣 】
我的故乡,座落在洮南市西北部半山区,一个偏僻的山沟中。说是山,并不高耸,也不巍峨。土地贫瘠且多分布在半山坡上,称为“挂画地”大帮哄时,辛苦一年,产粮甚少,多遇干旱,几乎绝收。农民生活,收入低下,捉襟见肘。老家虽然贫穷,环境虽然低劣,少儿时,在我的心目中,却是一方乐土。特别是到了冬季,大人们享受着冬的清闲,孩子们施放着寒假的快乐。农村冬季都是两顿饭,晚饭过后,太阳压山,黄昏降临,小山村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仨一群俩一伙,有踢键子的,有打尜的,溜冰的,还有搭“坦克”的、捉迷藏的,种种游戏,乐在其中。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当年,很爱讲故事,还能哼哼一些小曲小调,玩累了、腻了,我就把小朋友们领到家中,昏黄的油灯下,听一段“三侠五义”、“樊黎花下山”、“薜仁贵征东”,还有“秦琼卖马”等。有时还能听上一段“水漫蓝桥”的唱段。冬日的欢快也并非都是如此。犹如音符,有高音也有低音。一天,小朋友中的一位,在游戏中与同伴发生争吵,一气之下去了外村,一连几天不见。如此逃兵,同伴们“同仇敌忾”,到邻村去抓。昏暗中,二、三十名孩子,冒着翻飞的石头往山上冲,犹如战场上争夺高地,临危不惧,各个奋勇争先。突然,一块石头崩起来,落在我的头上,碰出血来。一场大战,因我的挂花而告终。

【 雪地里的收获 】
在我的记忆中,早年的冬,比现在寒冷的多,雪也比现在下的大。一夜功夫,早晨推不开门,是常见的事。
要说冬天美景,当数下雪了。我所见过的雪:大者,拧劲冒烟、周天寒彻;中者,迷迷茫茫、天地一色;小者,细细碎碎、轻轻飘落。
雪后的乐趣,最数捕鸟了。场院里扫出一块空地,撒上秕谷,将一只筛子用短棒支地,绳棒相连,牵在手中,远远的看着。鸟入筛中,筛落鸟获。多为麻雀,捕捉甚微。
最有意思的是到野外去。跋涉在尺余深的白雪里,寻觅着鹌鹑的踪迹。黄豆楂、玉米楂地里,一行行的爪印,印得分明。慢慢地寻到爪印的终端,凸起的草棵里面抖抖地露出尾巴。于是,两手张开,猛然扑去,一只活蹦乱跳的肥胖鹌鹑,便成了盘中美餐。倘若不怕深陷积雪的辛苦,还可以延着高压线,寻找误撞电线而亡的鹌鹑。
雪中最好玩的,是远远地观看狩猎者赶沙半鸡的场面。猎人布好网,便将一人高的大白布袋,口朝下套在身上,只露一双眼睛。袋中的两手各举一根短棍,分别顶在布袋的两角,远远地操作。沙半鸡靠左,就跑到左边晃动左角,沙半鸡靠右,就串到右面晃动右角。时而站起,时而蹲下。不知道者,不知为何物,很瘆人的。如此赶网,沙半鸡便与网成为直线,慢慢的往前赶,直至全部钻入网中,叫着,撞着。
猎人雪地上左突右奔的怪异状,不由想起传说地府中的“白无常”,有些毛骨悚然。纠其实,这个狩猎者,不就是这群无辜受害者的“白无常”吗?

【 第一次走出家门 】
1966年,我十七岁。与同龄人一样,正当花季,步入了青春的拐角处。充满着憧憬、好奇、天真、幻想、狂热与强烈的求知欲。已不满足于家乡小小的一方天地和眼前熟不能再熟的家门、校门。触击人们灵魂的那场革命,终于给我带来了,走出去认识外部世界的机会。
自从秋季开学,初三的新书还未来得及翻开,学生们就投入到了学校“以下犯上”的运动。给老师贴大字报,批斗有“问题”的老师已如火如荼。
运动到了冬季,大多数学生早已一批一批地去外地革命串连了,学校一下子冷清下来。此时,毛主席已第七次接见红卫兵。第八次的接见也已接近。我们这些滞后的同学自行组团,选一朱姓同学领队,准备了去接受一位伟人的检阅。一天下午,我们打点好行妆出发了。一共有十几名同学,有男生也有女生。都是谁,大都早已忘却。其活动路线却还记得分明。那次,我们经镇西、走白城、去长春、奔北京。一路走来,真是眼界大开。你看:那山、那水、那高楼、那街道;那来来往往的车辆;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封闭了十七年,从未走出家门的我,被这一切迷住了。犹如井底之蛙见到了大海,又如刚刚会飞的雏鹰领略了蓝天。
我们住在北京的一所电视大学,好象是在牛街北口左右。11月26日,一大早,该校便组织外地的学生,步行来到天安门广场,在指定的地点坐好。北京虽已进入冬季,但仍不减秋色,树木仍着翠绿,一点都没有冬的感觉。此时的广场,成了红歌与红旗的海洋。此次检阅,陈伯达主持,林彪讲话。主持人与讲话人说了些什么,口语不清,不甚明了。 东西长安街涌动着滚滚红潮。待长安街上的检阅结束,广场上的红卫兵便涌向天安门。仰视城楼、挥动宝书、眼流热泪、“万岁” 高呼,是那样的虔诚。城楼上的领袖频频挥手致意,拥挤中,我们看个大概清楚。
12月的北京站,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开往东北的整节列车,超员严重。列车过道上已全都挤满了人,行李架上也都是人。有的挤不进车厢,就坐在火车头的踏板上,正在接受着车站工作人员的劝告。我就在这时与同学们挤散了,孑然一身回到了家乡。此时为1966年12月的中旬,一个寒冷的中午……

【 乞书夜读 】
《三国志》上一个篇章里,曾记录着董遇的一段话。遇言:冬者岁之余,夜者曰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这句“三余”的名言,在学校读书时就早有耳闻。
我喜欢安静,总爱在静中读书。特别是农村,冬季农闲,冬季夜长,冬季雪大天冷,屋中读书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1968年,初中毕业以后,我当过社员,做过教员。利用冬闲和寒假,静静地读一点书,那种快乐,如饮绿茶,沁人心脾,如尝美食,回味无穷。说起读书,我不能不感谢两个人,可以说是我的启蒙老师。初中刚毕业那年,白天在生产队劳动一天,晚间就无所事事,又无其它嗜好,显得特别无聊。我的烟就从那个时候学会的。突然有一天,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从外乡初中毕业归来,送给我一本《诗话》,让我看看。这一看,令我进入了痴迷状态,我被书中介绍的作诗技巧、诗的意境、构思与语言,深深地吸引住了。于是,就学着写,学着投稿。没想到省报竟陆续刋出,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有时一写就是深夜,第二天中午队里收工时,步行十几里去乡邮局将稿件投进邮箱,等返回来,又能及时地参加生产队下午的劳动。那时简直就是疯了,对读书与写作爱的死去活来。
书好读,而书不好找。上一世纪,六、七十年那一段特殊的历史时期,老书不敢印,新书不敢写,何书之有?更何况一个穷乡僻埌,能读上一本有价值的书比登天还难。朋友的那本《诗话》,有幸能保存下来已经不易。又能读到它,那是何等的因缘?一生以来,辗转多地,这本《诗话》,从未舍弃,整整跟随了五十多年。
1969年,我做了一名人民教师。当时的校长知道我爱读书,偷偷地领我到其家中,从箱子里拿出几本他以前学过的书,大部分都是文学类,都是什么书,我已记不清了,其中的一本《古代文学史》,我却记得清楚。因为当时把它当成了宝贝。寒假到来时,白天做一些家务活,晚间秉烛而读。一个寒假,我硬是把几百页一本的《古代文学史》,一字不落的抄写下来,同时还抄了一本带有爱情故事情节的长篇叙事诗,其书名及书中的故事都已忘却了,也有一、二百页的。书中的一些精彩片段,当时都能背得下来。东北边界珍宝岛事件以后,两个毗邻之国,闹成僵局,备战升级,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我担心那些抄来的书,战时失落。生生地在自家屋里的墙角处挖了一个坑,将其左包右裏地埋入坑中。待到形势缓解,挖出来一看,上千页的手抄本字迹全无。我当时就傻了,那个可恶的“潮气”,毁了我一冬的功夫,也毁了我的一片心血。
宋真宗赵恒在他的《励学篇》中曾写了一首诗,大意是: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高尔基也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愚认为,赵恒的话是给那些大志之人说的,我一个愚痴之辈,与那个境界是不沾边的。但细细地想一想,高尔基的话,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 结束语 】
夜已经很深了,走向阳台,随手打开一扇小窗,西南的一弯新月,透着微微的清辉,冷风吹来,扑在脸上,感到一阵清爽。当我完成这篇回忆录,撂下笔的那一瞬,我仿佛从早年的冬天里刚刚走出,嗅到了人生一种特殊的味道。人来到这个世上,从小到大,用多彩的生活丰富着自己;用不同的阅历成熟着自己;在纷繁的环境中历练着自己,形成了独有的个性。春有百花,红黄粉白,才烘托出了春天的美。冬的伟大,在于它孕育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春天。同时,冥冥中不也正孕育着每一个人的春天吗?
作于2019.01.12
改于2021.12.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