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在幼儿园里总受别的小朋友欺负。他们会故意弄坏我的漂亮玩具，会捉来蚂蚁放进我的水杯里，还会在集体做游戏时故意伸出一条腿绊倒我。关于这些莫名的恶意，我向来只能选择沉默，因为我知道，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就连我的父母亲，也只会把它归咎为我的懦弱无能。除了一个人，他叫“光”，是一个和我年纪一样大的男孩子。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城郊的别墅区，锱铢必较的房地产开发商为了节省成本，使得别墅与别墅间的距离很小，小到窗户紧挨着窗户，阳台紧连着阳台。光就住在我家隔壁，他的房间和我的房间毗邻。一个晴朗的午后，我独自坐在房间地板上堆积木。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着漂亮的积木堆，不知哪来的一阵微风，使得最高的那块积木跌落下来，一直滚到窗边。我爬过去捡起积木抬头的瞬间，不禁吓了一跳，因为一个男孩正趴在窗沿上，瞪着乌黑的大眼睛对我笑。

“你是谁？”我很紧张地问。

“我是住在隔壁的光。”他从窗沿上跳下来，跳进我的房间里，拍拍手上的尘土，指着隔壁说。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可不像你，每天要去该死的幼儿园，还总被那帮坏蛋欺负！”

“你胡说！我没有被人欺负！”我感觉到羞辱，血涌上了头部。

他将双手抱在胸前，像个大人似地告诫我：“我要是你，就叫他们尝尝拳头的厉害！”

“叫他们尝尝拳头的厉害”，这句话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第二天去幼儿园，经常带头欺负我的那个胖男生再次当众撕我的作业本时，我抡起拳头就朝他的胖脸蛋砸过去。他被我砸倒在地，像头猪一样在地上哼哼唧唧。

回家后我直奔房间，光果然坐在地板上等我。因为光的建议，我才能反败为胜，一改往日受欺负的命运，所以为了感谢他，我送给他一套自己最珍爱的积木当作回报。那天我们玩积木玩了很久，直到母亲在门外喊我吃晚饭，我挽留光也一起去，但他连连摇头，跳上我的窗台后，倏地一下就没影了。

自那以后，光就成了我房间里的常客，而堆积木是我们永远玩不腻的游戏。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我和光正在房间里玩耍，父亲突然敲门进来，光在父亲进来之前便迅速躲进我的衣橱里。父亲一脸沉重地坐到我身边，犹豫了许久才开口：“妈妈今天被车撞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我第一次听见这种坏消息，而且还是关于自己最亲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表示。父亲端详着我，似乎在等我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我看见父亲身后的衣橱门轻轻开了，光露出一张鬼脸。那鬼脸真的是太逗了，于是我笑了出来。父亲惊恐地看着我问：“你怎么笑得出来？”“不是这样的！爸爸！我是在笑光，他在朝我做鬼脸！”我连忙指着他身后的衣橱解释。父亲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衣橱，光已经重新躲进去了。他转头失望地责怪我：“你根本不该为自己做错事编一些荒唐的借口！”他生气地离开了房间。我也很生光的气，他这次的玩笑真的开大了。

一个星期后，母亲出院回来了。母亲说她很伤心，因为我在得知她受伤的时候非但没有关心她，反而笑出声来。我只好再次向他们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隔壁的光朝我做了个鬼脸，我想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开个玩笑。

“光是谁？”母亲奇怪地问。

“是个和我年纪一样大的男孩，就住在我们隔壁。”

母亲瞪大了双眼，眼睛里闪着无法言说的恐惧。然后，我听见她惊呼：“隔壁住着一对老夫妻，他们根本没有孩子啊！”

“怎么可能？光经常翻我的窗户，来我房间里堆积木的……”

我连忙跑去敲隔壁的房门，门开了，一位慈祥的白发老奶奶走了出来。她亲切地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来找一个叫光的男孩子。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一定是找错了，她家只有她和老伴两个人，从来没有什么男孩子。我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却在墙根处发现了我送给光的那套积木，完完整整的、尚未开封的积木。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我飞也似地跑回家，推开房间的门，看见光正坐在地板上堆积木。

“光，你骗我，你根本不住在隔壁对不对？”

光面对我的质问，只微笑，不说一句话。我拉着闻声赶来的母亲，疯狂地指着光喊：“妈妈，我没有骗人！光就在这！他就在这！”

母亲面色已经惨白，她一把抱住我说：“这里没有人啊！你出现幻觉了！”

可是光明明就坐在地板上堆积木啊！我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便黑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父母亲连同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都站在床边静静看着我。

“初步诊断，他患的是精神分裂症，你们口中的光是他幻想出来的人。”医生对我的父母亲说。

“怎么好端端地就得了精神分裂呢？”

“可能是内在性格和外在环境等多重因素导致的，也可能是遗传。你们二位有亲属患过精神疾病吗？”

父亲叹了口气回答：“我的曾祖母，听说是因为出现幻觉才跳河死的。”

母亲一边抚摸我的额头，一边哭着问医生：“能治好吗？”

“痊愈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需要时间。尽量带他远离原先的环境，开始新的生活。”

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我们搬了家，我有了个新房间，光没有再来了。母亲将我所有的积木都送了人，以防我再次出现幻觉。

我从幼儿园毕业了，然后进入当地的一所小学读书，认识了许多新朋友。我和他们说起光的故事，可他们都不相信，还以为我是在说梦话。我只好不再提此事，但还是会时常想念和光一起堆积木的日子。

就在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光的时候，他出现了。那是我小学毕业后的暑假，一天傍晚，他又坐在我房间的窗台，还是当初那般年纪，还是对着我笑，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像是一对弹珠，闪着奇异的光彩。

“光！这么久你去哪了？”我问。

“我一直在你身边啊！只是因为你默认了我是你的幻觉，所以才看不见我。”夕阳在他身后形成一幅巨大的油彩画，他整个人都在画里闪闪发亮。

“所以你不是幻觉吗？我也没有生病？”

他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然后不无伤感地说：“我要走了！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你不愿意继续做我的朋友吗？”我很难过地问。

“不是的，我们永远都是朋友，只是你以后不需要我了，因为你正在慢慢长大，总有一天你会完全看不见我的。”

“你的意思是只有小孩子能看见你吗？”

“是的。”

我想哭，但我又怕光会嘲笑我，所以强忍住眼泪问：“你要去哪？”

“哪里有需要帮助的孩子，我就去哪。”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可能会在梦境里再见吧！”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朝我微笑着挥了挥手，然后他整个身子逐渐变透明，最终消融在窗外的暮色中。

我一直期待能够与光重逢，可是后来的日子里，我再也没见过他了，哪怕是梦境里，也不曾见到他。我想，可能真的是因为我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大人了，不再有孩童那般纯真烂漫的心，所以即使在梦里，也无法辨清光的身影。

大学毕业后，我同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结婚了。我们的婚后生活很幸福，有个可爱的女儿，我给她取名叫“安然”。安然是个很乖很安静的孩子，平时很少和同龄孩子交流，只喜欢独自一人画画。她很有绘画天赋，以至于幼儿园老师每次见到我，都会夸赞她的画里有一股灵气，好好栽培以后一定会是个画家。

感恩节快到了，安然的老师给孩子们布置了一个任务：画出自己最重要的人。我去参加他们班小朋友画展的那天，在一排天真烂漫的画作当中，看见了安然的画。画上有一个戴着眼镜、蓄着小胡子的男人，我知道那是女儿眼中的我，有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人，那自然是我的妻子、安然的母亲，还有一个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女孩。我蹲下身子抚摸安然的一头短发问：“然然想扎麻花辫啊？”安然撅着小嘴说：“爸爸，这个女孩不是我，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原来是然然的好朋友！她今天来了吗？在哪呢？”我环顾四周寻找麻花辫女孩的身影。

“她不在这里上学的，她有一个可好听的名字！”

“哦？叫什么？有多好听？”

“光！”

我能感觉到我的瞳孔在放大，放大，有热乎乎的液体涌了出来。

“爸爸，你怎么哭啦？”

“没事，爸爸只是为你有这样的好朋友感到高兴。”

房间里的光 

作者第五拙笔 

朗读东方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