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生活在长江边的一座小城宜昌,长长的长江划城而过,像一道分割线,将江南江北分割成城市与乡村,江的这边热闹繁华,江的那边安宁平静。
发源青藏高原的长江奔流到宜昌,是上游的结束,中游的起点,湍急的江水至此变得平缓,随着葛洲坝和三峡大坝修建,像似给长江这匹野马拴上了一道缰绳,大河慢慢地向下游游去,野性渐渐退却,越来越和缓安静。

80年代初,交通还不发达。
那时我才七八岁,从长江的上游大理出发,先坐汽车,再坐火车,一路翻山越岭,到了重庆,再从重庆坐上了开往宜昌的轮船。
此时葛洲坝已经建成,但三峡还是急流险滩,轮船航行在长江之上很颠簸。
疲惫的我睡在轮船上的卧铺上,江上的这些波涛,是催我入眠的摇篮,摇摇晃晃的轮船将我带入了长江的梦乡。
到宜昌的时候,是清晨的七八点钟,我记得那时是夏天,我还在轮船上的床上,沉浸在长江里的梦中。
轮船上的广播员,用温柔的广播声:"宜昌到了"将我催醒,宜昌清晨的阳光,将我长江上的梦结束。

我所在的大院,和长江就隔着一条沿江大道,大院里的的孩子来自四面八方,因为紧靠着码头,加上没有相同的故乡,为了能更好的融入到一起,孩子们都没有过多的封闭,对待新来的孩子也很主动,我很快就交上了新的朋友。
从闭塞的小村庄到这个相对繁华的城市,那时年龄太小,没有离别的那些愁绪,只觉得一切都是新鲜。
睡觉时,我将枕头放在靠江的那一边,枕着长江而眠,在梦中,江上的波涛好像柔软的弹簧床起起伏伏,江上的汽笛声是我的摇篮曲。
一转眼,两年时间就过去了,虽然那个时代的贫富差距都不大,孩子们还是自然的随着父母的地位和工作环境,分成了几帮。

大院的大门口正对着长江,长江边上随着长江堆积而来的泥沙是我们最好的玩具。
在夏天,长江边上总是挤满了密密麻麻乘凉的人,人一多,我们这群孩子胆子就大,会偷偷下到长江里泡澡,但都只敢在长江边边,上上下下的移动,不敢去往水深的地方。
虽然如此,在江里泡的日子多了,还是慢慢的学会了游泳。
我记得那年暑假一天夜晚,我还在上四年级,关系不错的一个小朋友,名字叫吴强,和我约好第二天下午去游泳。
夏天的下午,我们都不敢去长江里游泳,太阳太大,江边无遮无盖,人受不了,除非泡在江里面。
长江里的水看似表面很平静,但是流速很快,在长江里的游泳的人,每年都会淹死几个。

大院的孩子通常都去游泳池游泳,当时游泳池的票一角钱。
第二天早上,知了叫得特别的疯狂,清晨太阳就一直很灼热,热的人喘不过气来。
我刚吃完午饭,有几个小伙伴,就在楼下叫我,邀我去学校打乒乓球,我拿起乒乓球拍子就下楼了,将和吴强约的游泳,忘得一干二净。
天气很炎热,我们一群小朋友在学校里玩的很疯,五点半才各自回家。
进入到大院院子的大门口,就碰到一个朋友,对我说:"你们跑哪去了?知不知道今天下午吴强淹死了?"
我心一惊,虽然大热天,冷汗突然就流出来了:"怎么就淹死了呢……"
吴强下午准备去游泳,找他父亲要两角钱,他的父亲训斥了他两声,没有给他,就上班去了。
那天他父亲下班有点早,四点就回家了,回家之后想起中午训斥吴强的事情,心里有些发慌。
他父亲怕吴强有什么意外,于是在大院里找了一圈,不见人。
于是有些着急,匆匆的朝江边赶去,在江边,到处寻找,看到了江边一处堆放着一堆衣服。他急急跑到衣服面前,一件小背心,一件小短裤,一双小凉鞋和吴强出门时穿的一模一样,他父亲当时就没有力气,腿一软,呆呆在坐在泥沙滩上。
我听到这个消息,转过身就朝江边跑去,当时的长江边没有现在修了滨江公园之后这么整齐,但长江水的涨退将江边冲出了一些平坦的砾砂地。
接近傍晚,太阳已经斜了下来了,马路上的法国梧桐己经有些阴影,到江边乘凉的人渐渐的都出来了。
我随着人群朝江边走去,夏天的江水,不像春天和秋天那么碧绿,江水混着上流冲下来的泥沙有些浑浊,平静安稳,江边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江里还有一些人在江水里嬉戏。
远处的长江水打着漩涡,那漩涡忽而转化成吴强的面容,忽而像我杂乱的心情,长江的水,深不见底,让我觉得恐惧。

时间匆匆的过去,转眼二三十年了,我依然生活在宜昌,我依然在长江边生活,我知道了,长江并不平静,长江在宜昌上段的镇江阁,下段的天然塔,都是对从格拉丹东上雪山上奔流而下狂燥的长江水的神秘压制。
航运的衰落,九码头也渐渐冷清,胜利二路还生活着来自各个地方靠着长江做生意的外地人。
在这条街上,有一家来自长江下游的生意人,八九十年代就来宜昌做生意,换了几种行当,慢慢的在宜昌扎下了根。
从农村出来的人都有很深的传统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两夫妻连着生了三个姑娘,最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宝贝得不得了。
记得那是2015年左右,他们的孩子即将迎来18岁的生日。
那一天下午,天气也很炎热,那一家人租住的店铺里,忽然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有人跑去打听:
当天下午,他家儿子和旁边商店的小孩,两个少年一起偷偷的到长江里游泳。
开始一切都很正常,最后一趟下水的时候, 开商店家孩子,游累了上岸休息。
休息了五六分钟,在望向长江的时候,江里面除了轮船,看不到一个人。
他慌了,叫另外一个少年的名字,阳光照射下的江面像镜子一样泛着光芒,似铺上了锦缎,灿烂而平静,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
少年沿着江边慌里慌张的找了十几分钟,看不是个事,就哭着跑回家,将情况告诉了落水少年的父母。
想着即将年满18岁的孩子,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去了,少年的母亲当场崩溃,泣不成声。

第二天,我再次看到他们俩夫妻的时候,一夜之间,妻子头上冒出了几缕白发,丈夫搀扶着妻子默默的朝车站走去。
儿子的离世对他们打击太大,他们暂时放下了过年都不舍得休息的生意,决定回老家调整一段时间。
千百年来长江不声不响的从我的门口流过,却没有一滴江水是相同的,它带走了泥沙,带走了我们的记忆,带走了我们的年华,还带走了一些人。
上一个月,好友蛇从革写了一本新书《长江之神》,忍不住一口气就看完了。
这是一个关于水怪的故事,背景就来自我熟悉的九码头,港务局,几个和我相同年龄段,同样生活在长江边上小城宜昌的普通人的成长的故事。
书中的故事是一个小孩,因为到长江里游泳,结果在长江里淹死了,引出的关于长江水怪的故事。
我没有足够的文字能力将这个故事介绍得精彩生动, 但这本书本身的精彩已经将我完全吸引。
再精彩的故事,如果没有情感的代入,那只是一种猎奇,不能令人感动。
《长江之神》中风风,夏月,于力舟,叶江,叶宁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那种为了兄弟姐妹能牺牲生命的感情,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早已缺失。
它的稀缺,和冰冷的现实是一种强烈的对比,正是这一点,使这个明明是不可思议的神怪的故事,让人觉得无比真实的。
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在变化,唯有感情的力量从来没有改变过。

在夜里,我从江边走过,长江两岸霓虹闪烁,黝黑平静的水面像一面镜子,光影投射在水面之上,水面下也是灯火闪烁,仿佛是另外一世界。
如果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些在我们的时空中消失了的人,生活环境和我们应该也没有什么区别。
神怪传说的存在,其实是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对自身存在的不确认,和对世间我们觉得美好生活的留念。
万物讲究平衡,幸福对应着痛苦,悲伤对应着快乐,生对应着死,没有永恒不变的美好,也没有永恒不变的痛苦,来自未知和虚空的长江之神,是我们内心中恐惧的一个小小投影,它的大小由你的生活态度决定。
(来源:施书阁微信公众号 施书/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