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望向阳湖
李 御
早就想去向阳湖,但又害怕触碰内心最脆弱的那份情感,我宁可将此作为一份珍藏,作为一份遥遥无期的等待。
也是一次长假,我去了一趟通山,去了汉高祖刘邦嫡传一支的居住地刘家桥。见了刘家众多后人,交谈之中,犹如翻阅一部史书,卷舒之间,多少荣辱沉浮,多少骇浪惊涛,后人一眼望去,也许只会多了几份感叹,几份无法言说的沧桑。
出刘家桥,我驾车毫无犹豫的行驶在去向阳湖的路上,车进咸宁市区,然后转去向阳湖,我行驶在即将贯通的宽阔的向阳湖大道上,内心翻滚,遐思无限。我一直在内心叩问,当初那一批文化名人走入向阳湖时,他们是不是也在叩问内心:道途何样?山川何样?家舍何样?来日何样?
顺着向阳湖大道,两次驻车打听,没费多大周折,便到了向阳湖镇,也就是当初文化名人从京城来到此地的最高行政机构——镇政府所在地。本来我可以给当地的朋友通一信息,一切皆可安排妥贴,但去向阳湖,去一个类似于朝圣之地,我必须独自前往,独自寻觅,独自思忖,我必须独自完成一次朝圣之旅,我害怕一切世俗的缠扰。

向阳湖原本叫关阳湖。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因为特殊的原因,将其更名为向阳湖。湖区面积48000亩。观湖水荡漾,听碧波琴浪,让丘陵居多的咸宁山区多一只“天眼”,这也许是上帝的恩赐。但在一个无论何种秩序都被重新安排的年月,这里成了围湖造田的火热工地,湖水消失了,湖区消亡了,湖田显现了。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翻天覆地、沧海桑田的时候,这里成了文化部五七干部学校(简称“五七干校”),来自北京的文化名人与他们的父辈、子女共六千多人来到了这个由湖变田的新的生活之地。在当年离京南下浩浩荡荡的人群中,有冰心、沈从文、藏克家、萧乾、郭小川、张光年等一大批文化名人。
前路漫漫。未来岁月,等待这些名人的将是什么,即使能在自己的作品中叱咤风云,摆布各色人等命运的文学艺术大师们,当初对自己日后的命运也只能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以往,他们可以主宰小说,主宰诗歌,主宰小说、诗歌中的人和物。那些影响与滋养几代人的小说与诗歌,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场景,每一句对话,每一个人物的命运沉浮,他们都是绝对的主宰。但时至南下向阳湖,他们也许大彻大悟,曾经的“主宰”也已是过去时,明日如何,命运如何,文学如何,一切都成为未知。

寒来暑往,就在方圆十五公里的湖区,他们扶犁倒耙,耕田种地,挑粪施肥,挖沟修渠,造窑烧砖,所有的农活都得干,所有的工序都得会。白天在地里忙干活,晚上围坐一起,学文件、谈体会,自查或他查身上存在的不合时宜的思想、作风、文风及其他。
刚来时,他们分散居住在农民社员家里,后来,要自己盖房子,集中居住。造窑烧砖成了当务之急。诺贝尔文学奖呼声颇高的沈从文,由此转辗去了离湖区数十公里的双溪煤矿,加入采煤队伍,为烧砖制瓦提供能源。他不是只身前往,而是阖家同行,远在北京的老父亲,也被接到了矿上。白天挖煤,晚上挑灯著述,他的一部研究古代服饰的书稿,在京时遭红卫兵抄家而丢失。在双溪凭记忆,他完成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填补了一项空白,该著至今仍是国内外学者研究中国古代服饰的权威读本。白天挖煤,夜晚著书,大师是否也会回忆起当年书写《边城》时的景况,尚不得而知。
诗人郭小川,最早来到湖区,又最早离开,当时的领导认为,他年轻,具有干校工作的经验,在呆了三年之后,又将他调往文化部的河北干校。诗人在那里写下了著名诗篇《团泊洼的秋天》,后来,诗人如同秋天的落叶一般,独自凋零,令后人感叹唏嘘。
在向阳湖镇小憩片刻,在打听通往湖区的路途时,偶遇农场退休女职工刘新喜,一说到向阳湖,谈到向阳湖的文化名人,谈到向阳湖的过往,她如数家珍。她给我讲述了一段情爱故事。这虽然是一个极普通的爱情故事,但发生在那个年代,那种禁忌颇多的特殊年代,让我的向阳湖之行增添了一抹亮色,一份温暖。
在当时来向阳湖的文化大军中,有一位20出头的杨姓干部,其名字叫什么,她也忘了。她记忆中的小杨,戴一副眼镜,个子高大,白白净净。刚来时住甘棠村,房东家里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名叫刘佑喜。也就是在那种窘迫的年月,小杨与刘佑喜恋爱了。几个月后,小杨要搬离房东家,住进新盖的集中居住点。虽然两地之隔仅3里地,但通讯手段匮乏,如何缓解除袪相思之苦,成了两位恋人的头等大事。

刘新喜与刘佑喜是同一个村的好姐妹,刘新喜当时14岁,刘佑喜比她大5岁。刘佑喜将对恋人的思念,写入了一张张信笺,但何来信使?她想到了刘新喜。刘新喜每天放学后放牛时,必经集中居住点旁边的一座小桥,而小杨每天收工时也必经小桥。小桥成了传递情信的场所与见证。刘新喜还能清晰回忆起当时在桥上送信与接信时的情景,还能清晰地回忆小杨当时紧张而又亢奋的表情。
人虽至此,但情爱如天。
如今,小桥依旧。一座极普通的南方小桥,因在特殊年代记录了一个特殊的情爱故事,苍老中多了几份难得的鲜活。
也是在向阳湖,我还听说了另外一个爱情故事:后来担任了国家电影局局长的刘建中,与同行的蔡之中在向阳湖恋爱时,几乎就像“地下工作者”,他们的每次约会,或以所折树枝的小枝桠,或以一个小瓦片所指方向为约会地点,刘建中先生后来曾对向阳湖进京拜访的人员诙谐地说:“现在的年轻人恋爱,敢于表达自己的爱意,我与妻子在向阳湖恋爱那会儿,连手都没拉过。在一起就是谈如何接受教育,如何干农活。”
神奇的小枝桠与小瓦片,为一对恋人充当信使,这也许不是向阳湖恋情中的绝唱,但却让我们反观那段历史时,增添了几许意味。
时值仲秋,湖区田埂上的野花野草,毫无谢意,依然怒放盛开,满目生机,遍地葳蕤。即使寒冬与风霜雨雪即将来临,大地上的生命依然尽情绽放。是啊,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即使与窘迫、艰难相伴,也一样会开花结果,虽透着苦涩,也不乏甘甜。

经人指引,我来到了向阳湖农场场部所在地。农场与牛奶厂合署办公。院子是典范的北方四合院,一溜平房,左、右两边为办公室,正中间是会议室兼向阳湖文化名人展览室。我在院子里结识了农场负责人阚德林先生与办公室董主任,两位先生热情有加,给我介绍文化名人的当年景况,酸甜苦辣,趣闻轶事,娓娓道来中,我仿佛置身于一段让人百感交集的历史文化长廊,主人让我题签,我挥毫写下了:“千古奇谭”。
六千多文化人,数以百计的当代中国顶尖文化名人汇集湖区,一待就是五个春秋,怎么说,在中国历史上,属空前绝后。
如今的四合院,就是当年文化名人自己挖窑,自己烧砖,自己动手修盖起来的。著名的古建筑研究专家罗哲文是修房盖院的技术指导。历经40多年风雨,四合院依然不改当年本色,丝毫没有破败、老态之状。院中的桂花树,亭亭如盖,虽然已过花香扑鼻之季,但仍有馨香随人。
两位先生送我一片当年烧制的红瓦, “文化部五七干校制”仍清晰可见。我不知此瓦由哪位大师烧制而成,但一份珍爱,也许不亚于秦砖汉瓦。
走入展览室大厅,如同置身于璀灿群星之中,上百位文学、艺术大家的照片、题词、简介,让你感受着他们在向阳湖五年的感受,咀嚼着他们咀嚼的五年干校生活况味。
在严文井的照片前,我妻子给两位先生讲了80年代去北京拜访严老与韦君宜先生,组稿时的情景,严老见了湖北老乡,很快就谈起了向阳湖,谈起了在向阳湖的五年经历,不知不觉谈了三个多小时。两位前辈很爽快接受了稿约,不久就将他们的新作寄到了武汉。
王六嘴湾,一个听起来有些拗口且土气的名字,却与来到干校的文化名人结下了不解之缘,这里是一个比较大的集中居住点。在此居住的,除了上述提到的名人之外,还有冯雪峰、周巍峙、张天翼、绿原、牛汉、李季、冯牧、周汝昌、楼适夷、陈白尘……
走进王六嘴,布局整齐划一,整体简洁明快的24栋住房与仓库就呈现在你的眼前。一般情况下,如是单身前来,居房一间,如有家人同行,则有两间房。当我穿行于这二十多栋平房之间,当我仰视标有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大家名字的逼仄旧居,当我忆想他们当年的生活状况,涌动的是一种复杂难解的思绪。
这里常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慕名而来,不求别的,只是来看一看,他们怀揣什么而来,又采撷什么而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而我站在王六嘴这片文化名人居住地,所能做的,只有沉思。
阚德林先生告诉我,来此视察的原湖北省常务副省长李宪生感慨良多,他要求随行的咸宁市领导一定要保护好维护好名人故居。他说:我的最高权限可拔款一千万,我会尽我所能,为名人故居的维护修缮尽力。时隔不久,在他赴海南省履新之前,990万专款到帐向阳湖农场。这也是农场得到的最大一笔维护拨款。
一段不长不短的人生之路,一段特定时期的生活遭际,在文化名人心中该留下了哪些记忆?据农场的领导介绍,听说当地要办展览、编书籍,几乎所有的文化名人都热情地提供照片、资料,书写感受。他们把历史中最沉重的一面搁置在一个恰当的位置,而把对土地、对湖区、对人民的情爱充溢于书来信往之中,罗哲文老先生曾先后三次重返向阳湖,2010年回来时,80多岁的老人还要求到自己的住户家里去耕田。书法名家范曾先生曾在干校办画报,出墙报,前些时,他还想回购自己在向阳湖所绘的一部连环画。著名电影演员陈宝国随父亲下放干校,在咸宁上了中学,当初的那些同学记着他,他也记着那时的同学。校庆时,同学们邀他回母校看看,因拍摄档期不能耽搁,只能致信表示歉意,期待下次校庆时再相会。
马上就要离开向阳湖了。车上向阳湖大道,我将车停了下来,转身回望,眼前又有了沈从文挖煤的身影,又有了当年送信的小姑娘,又有了村头的枝桠、瓦片。
四十载光阴流逝,多数文化名人都已驾鹤西去。那段历史也许将被淡忘,但我们应该记住我们应该永远记住的。
转过身来,眼前大道宽阔,无限希冀正顺着这新修的大道往前伸展。
作者简介
李御,男,祖籍湖北通城,现居武汉。中国作协会员,高级记者。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新闻系。已出版作品集《夜色朦胧》《生命的感悟》《永远的情人》《我与新闻》《狂飙人格》《缪塞传》等,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散文》《长江文艺》等报刋发表散文作品百余篇,多篇作品被收入年选并获奖,多省高中列入高考文科试题,长篇评传《狂飙人格》被数所高校列入西方文学研究生必读书目。近年在《北京文学》《芙蓉》《小说月报.原创版》《延河》《长江丛刋》等刋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