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一,中秋节第二天。
“叮铃铃……”
每天,东西教学楼的电铃声总是一齐响的。但是竹林中学党支部书记兼校长沙河却认为“东楼的比西楼响而且在先响(声音是‘当啷啷’而不是‘叮铃铃’)”!不过今天他对这似乎已无暇挑剔,因为他现在突然一下子弄不清这是上课铃还是下课铃了,真伤脑筋!抬起手腕看表,指针居然还在“睡觉”。他只好像往常一样按阳光照在墙壁上的影子来判断……可就在这时铃声被一阵骚动所掩盖——欢叫着的学生们纷纷冲出教室,争先恐后地涌向楼梯,把站在二楼楼口的他挤撞得前仰后倒!哦,原来是下课铃。但这又是第几节课呢?沙河还是胡里胡涂的。咳,广播喇叭响了!真该死,这不是第二节课嘛!可是……呃,不好意思……他感到越来越懵懂——现在太阳偏西还是偏东呀?因为沙河知道偏西是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可偏东就不同了,那是上午的课间操时间!那么这倒底是……
“哎,大、大李,等等,”沙河叫住从他身边匆匆跑下楼梯的体育教师。“对对表!”
“9:31!”大李并未停步,朗声回道。“上课间操啰!”
“9……9:31?”沙河低头拨着表,自言自语道。“喔,不是下、下午,咹!是、是上午课、课间操!咹……快两、两个钟头了,咹!该完、完了吧?”一直咬噬着他神经中枢的那件事令他心脏猛然一阵紧缩——类似他每次沉思(不是发呆)时被上下课铃声吓一跳的那种滋味。
“沙书记!”教导主任迎面朝他走来。“黄辉今天没来,年级组不知道,跟你请假了吗?”
“没、没有呀,咹!他又、又没来?”沙河心不在焉。“问问厂、厂里,咹!他不、不是吵着,咹!要调回、咹!老、老家去嘛!”
“现在开始做广播体操……”喇叭里传来宏亮的声音。“原地踏步——走!”
“我刚才打电话问过秦科长,”教导主任说。“他说‘黄辉的事……等等吧!’口气怪怪的。好像不是说调动。”
“嘁,搞、搞什么,咹!鬼、鬼名堂?”沙河摇摇头,转身上了两级梯阶,但随即又改变主意退了下来。“去看看……嗯,”他嘴里喃喃着。“要去、去看看……可是她,咹!去、去了没、没有?”说着沙河转向面对操场的落地窗往外看去。
“……伸展运动,一、二、三……”课间操在进行着。
“你要去厂里?”教导主任说。“秦科长到区公安局去了。”
“不,不是、咹!别的事。”沙河边说边转着眼珠向操场搜寻着什么。“老秦、咹!去、去公安局?”
教导主任看沙河那心口不一的样子,感到真有点匪夷所思,摇摇头走了。
“沙书记,”一位女子挨近落地窗前的沙河,随之飘来一股浓郁的香水味。“今天课间操倒是比哪天都做得好!您说是不是?预报说有阵雨,看样子现在不会下。”
“哦……好……是!”沙河眼睛一亮,嘴角两边的小“括弧”外突然添上了大“括弧”——这便是他那爬满皱纹的腊黄脸面上的笑容。不过他对一般人从不大愿意加上这个符号(最多一个中括弧),也不喜欢跟谁正眼相视,那样他会觉得心虚。然而对此刻挨近身边的这个女人他却给了个特大的大“括弧”,并且将她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最后目光在这女人高耸的胸部定了焦。
“……扩胸运动,一、二、三、四……”从楼梯正面的落地窗看出去,全校师生都在做广播体操。“五、六、七、八……”
“沙书记,”那女人眉飞色舞,声音甜得发酸。“您有时间吗?找您汇报思想……”
“有……呃没……有……”沙书记每当这种场合都会语无伦次,脑袋里的乱蔴横穿竖饶地钻来钻去。是啊,应该体谅他:每天有无数事情让他牵肠挂肚,使他总是成天感到茫然若失。就说今早吧,本来他是不能来上班的,可他还是不得不来了。身为书记兼校长——百把教师千多学生的掌舵人——不来坐镇能行么?这方面他的责任心还是很强的。七七年十月,厂党委不正是因为粉碎“四人邦”后一年这所学校还在乌烟瘴气而派他来的吗?说老实话,在厂宣教科管管技校和知青工作是不错的。知青工作虽然麻烦一点但比这清水衙门的完中要……要有意思得多(然而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尽管到“知青点”要吃点爬山钻林的苦,不过那自由自在的“广阔天地”可给了他不少乐趣。当然他也挨过那些“小流氓”的欺侮,有一回他甚至被他们捆在树林子里三天三夜,差点没给饿死!
为什么呢?他似乎不愿追根究底,大家好像也是心照不宣。那些“小流氓”居然骂他这个“知青办”主任是什么“老淫棍”!并扬言“当心割掉你的鸡鸡!”后来他住了整整半年医院。出院后厂里没再叫他去“知青办”却派他到这所完中来了,沙河满口表示“坚决服从组织分配!”乐得几乎手舞足蹈,这就叫大难不死后福回报,总算甩掉了那份苦差事——当然不是怕再挨打——“四人邦”垮台一年了,谁还敢打党的干部!但是当他回忆起在“知青点”那段时间每晚半夜摸进村妇女主任家,钻进那寡妇热乎乎的被窝里,抱着那个丰腴狂野的村妇哼哧哼哧的弄到凌晨2、3点的情景时又无比怀念了。特别使他兴奋的是他以安排工作做诱饵居然说服妇女主任把她17岁的女儿带到了家里!只是至今工作没着落,那姑娘却一直在他家给他当贴身“保姆”。所以窃喜之余沙河又老感到心神不宁,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总是幽灵般地处处纠缠着他,使他成天胆战心惊,以至时时浑浑噩噩。幸亏当时什么“揭批查”、“三大讲”似乎都与他一点沾不上边——不就是他去“知青点”时经常到村妇女主任家过过夜嘛!人家娘俩孤儿寡母的,帮她们担担柴、挑挑水难道不应该吗——否则认真查起来他怕真的是不能再活下去了……
不过他又认为这是正常的——俗话说:人在世上捱,有人恨来有人爱。再说谁还没点儿缺点乃至……罪孽呢?想到这点时他又能坦然自若一阵子。比如现在他挨着身边这位故意挺胸撅臀的女人向支部办公室慢悠悠地走着,或是他昨天傍晚东张西望一阵匆忙钻进生物教师马玉华的家里……那些绕舌的婆娘还能不瞎嚼牙巴骨?哼!还算知识分子咧,思想情趣居然那么低,咹?简直就像学校后大门外刚刚兴旺起来的自由市场上的那些,咹!卖臭鱼烂虾的!
“沙书记,您……有心事吗?”沙河身旁的女人轻轻触了触他。
“咹!没、没心……”沙河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进支部办公室里了。从窗户看出去,广播操似乎已经做完,操场上一片喧哗,学生们正渐渐散开。
“叮铃……”俩人还没坐下来,电话铃响了。那女人伸手去拿话筒,但沙河抢先一把抓了起来。女人给了他一个媚眼,他嘴角立刻回报了大“括弧”。
“喂……”沙河嘴角的大“括弧”突然没有了。“是我……咹!下午才做得成?我看,咹!干、干脆还是吃……咹!(他瞟了瞟沙发上的女人)……今天星、星期几?咹!星期一,差、差一点儿忘、忘了,咹!四、四点钟,要开,咹!经验交、交流会。咹!怎、怎么能来接、接你呢?嗯,嗯,好,好!咹!我又、又差点忘、忘了,咹!碰上他、可就……咹?他走了?好!那你,咹!不来了,好好,祝你,咹!顺利!”
沙河放下话筒,既像放下一个八磅重的哑铃,又像放下一颗定时炸弹——说不清是觉得轻松还是反而更紧张了。他转脸对着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大“括弧”立刻又爬上了他的嘴角。
“谁呀,沙书记,”有点儿坐立不安的女人问。“您爱人吗?”
“不,哦,”沙河又感到了语无伦次的尴尬。“是,咹!亲、亲戚!”
“哟,还不好意思哪!”那女人用手遮掩着鼻子和半边嘴“噗嗤”一声笑了。
“嘿嘿……”沙书记也笑出了声,他很欣赏这女人的机灵。“邵老师(嚯,这女人居然是教师!),你爱人,咹!常、常来信吗?”
“他?”被称为邵老师的女人脸上突然没了笑容。“人家单位派他常驻广州,每周都要飞香港一两次,花天酒地的,还想得起我这个黄脸婆?”
“黄、黄脸婆?你太、咹!夸、夸张了!我看着,咹!很、很好嘛!不过,夫妻、咹!长期分、分居、两地,咹!也真不、不是滋味哟!”沙书记感慨万千,非常同情这女人——哦不——邵老师。“跟那个,咹!是外、外贸局?好单位!要求,咹!调、调回来嘛!学校可、可以、咹?给、给你出面,咹!交、交涉交涉(他记得这已是第四次向这位邵老师表示了)”。
“唔~,那倒不用!”邵老师不无委屈地扬声嗔怪道。“不是跟您说过几次,习惯了,一个人很清静挺方便的,我就住在马老师楼下。您看,这也跟您说过好几次,昨天给您送月饼还说过呢!叫您有空,来坐坐……”
“呵呵,我肯定、咹!要、要来!”沙书记对邵老师此刻提到“马老师”虽然不快,但因为他对邵早有好感——刚来这所完中时就觉得她也很不错哦——既活泼又热情。只遗憾的是她曾在电影院被她老公当众咬掉鼻尖还吐到地上搓了几脚(这在本市曾一度传闻)!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她难道不是受害者?年轻人嘛!可有些人硬说:“活该,谁叫她那么风骚,尽给他老公戴绿帽子!”这显然是眼红人家,咹!真是愚昧野蛮的封建残余,毫无法制观念!这方面沙书记作为领导干部思想还是很解放的(要不然他当“知青办”主任时就不会被那些“小流氓”捆在树林里了),所以他大胆地安排邵老师兼任了六节政治课,可有人居然在背地里说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哼!亏他们还号称是教育工作者,简直是“酸葡萄主义”者嘛!要是他姓沙的早来半年,咹!说什么也不会出这种咬掉肉的事!
“他从香港带来一部日本进口录音机,立体声还有几盒原声带,台湾歌星邓丽君的!”邵老师兴奋地比划着,秃鼻尖上的疤痕红得发紫。“听说您跳舞跳得很不错,我……”
“叮铃……”电话铃又响了,这回邵老师耳急手快拿起了话筒,柔声细语道:“喂~竹林中学,请问找哪位?噢……学校领导啊,我们沙书记刚出去,我去找他,您过五分钟再打过来?嗳,好的再见!”
“谁?你、你怎么?咹!挂、挂了!”沙河心头一紧,不解(没有不快)地看着邵老师。“我在……”
邵老师乘势紧挨沙河把嘴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什么土桥派出所!说话盛气凌人的。”
“派出所?!”沙河猛地站了起来,邵老师没防失去平衡差点倒在沙发上。“咹!说什、什么事?”
“还没说,不过我想一粘派出所准没好事!”邵老师也站起身,又挨近沙河不无体贴地说。“书记啊,早跟你说你这需要个秘书,遇到麻烦啰嗦事才有回旋的余地嘛!还有各处、各教研室也应该装上电话……”
“呃……看来……” 沙河嗫嚅着。“是……”
“哎,书记你说会不会是‘药渣’出什么事了?”邵老师突然有点幸灾乐祸的说。“刚才教导主任不是说秦科长讲‘黄辉的事等通知,’他又去了公安局?”
沙河眼睛一亮,怎么跟他想一块了?不由得对邵老师再次“刮目相看”——好好从头到脚慢慢地又扫描了她一遍。
“哎呀,别这样看人家嘛!”邵老师娇嗔地在沙河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刚才人家在旁边听到你和教导主任……”
“邵老师,我们班的课!”一个学生突然闯进支部办公室。“上课半天找不到你……”
“什么半天?!”邵老师嘴巴这样说可心里倒着实吃了一惊,不过她十分镇静,沉着地抬起手腕看看表。“不就十来分钟么,你没看见沙书记在跟我谈话?你先去,我马上就到!”
学生走后,二人对望了一眼:怎么这铃声会没听见呢?自从来到完中,沙河最头痛的事就是经常被铃声吓得跳起来,可刚才居然却毫无感觉,只听见两次电话铃响嘛!
当然沙书记并没有责怪邵老师的意思,邵老师也表现出很自觉的样子。
“那,沙书记,我上课去了。您注意等那个电话,别着急哦!”她说着下意识地摸摸鼻子,站起来慢悠悠地朝门口挪动着脚步,仿佛有根无形的橡皮筋拉着似的。
“呃——,我对、对付得了!”沙书记盯着邵老师扭得最厉害的那个浑圆的翘翘的屁股。“我不、咹!送、送你了……”
“您还这样客气!”邵老师到门边又扭过上半截身子(亏她还能立得稳当!)嗲声嗲气地说。“下午是说调工资的事吗?这回听说……以贡献大小……哦,别忘了来欣赏音乐,昨晚中秋节您说来又没来,嗯~真没劲……”
邵老师说着轻盈地踅了出去,沙书记久久地张着嘴巴没收回目光。其实他也并没实实在在的看清什么和听见什么,因为他一眨不眨的眼珠这时又像没调好焦距的镜头了——他只要一陷入沉思,这种情况就会出现。是啊,比如说往常那么响(东大楼比西大楼响)的大电铃,刚才怎么会一点声音也没有了?这不能不使他又增加一层烦恼!原先在师生中就有些诽谤校领导干部的流言蜚语,而且刚才那个学生又恰恰……肯定又要无原则地犯自由主义了。想起他闯进来的那种态度,唉——哼!人正不怕影子歪,我们只是坐在沙发上,怕什么?咹!邵老师只是一只手拍在沙河肩上,又没抱在一起。再说沙河是书记(虽然不是厂党委书记)兼校长!
不过那个药渣黄辉实在令人头疼,成天在背后叽叽咕咕,要是今天派出所的事跟他有关,那就是“人不整人天收人”啦!邵丽卿(邵老师的芳名)真是心性聪慧,一听黄辉没来上班就把他跟派出所来电话的事联系起来了。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沙河也是听邵丽卿说,那家伙平时喜好讲下流段子,没准都是图谋不轨“自编自演”哦。
说是有一次数学教研活动,黄辉在中间休息大家闲聊时对在座的女教师说:“我给各位美女讲个故事。你们知道从前的皇帝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做皇帝的就算自己是海豹,也应付不了,所以‘轮不到’的后宫佳丽,往往都是面黄肌瘦。皇帝看见她们那么难看,心中很不舒服,问太医她们是不是病了,太医忙说她们得了‘怀春病’。皇帝问有什么妙药可以医好这种病,太医说‘要(药)用猛男若干’,皇帝说那你赶快治。一个月后,皇帝再巡视后宫,果然见所有妃子宫女都满脸春色,红粉霏霏,心中为之大喜,夸奖太医神药厉害。可是,当太医陪他巡视到另一个角落的时,却发现有十来个卫士,奄奄一息的倒在一起,而且都是面黄肌瘦、皮包骨头。皇帝觉得奇怪,便问太医:‘这些是什么?’太医不慌不忙的答道:‘回陛下,这些都是药渣。’我的故事完啦!”黄辉讲得津津有味,听的人嗤之以鼻——毕竟都是女教师——有人冲破尴尬的氛围打趣:“老掉牙的故事新编,黄辉,看你就像那堆药渣里捡出来的!”大家哄笑了起来。黄辉居然厚颜无耻还反唇相讥:“哎呀呀,众姐妹,那是因为我一个人招架不住你们,所以各位美女才这么憔悴……”“呸呸呸!药渣!药渣……”黄辉在一片声讨中抱头鼠窜。从那以后,黄辉就获得了药渣的绰号,现在连好多学生都这样叫他。
“叮铃……”10:35电话铃响了,一定是派出所打过来的!沙书记不由得心里一跳,此刻觉得邵丽卿说的对,早就应该弄个秘书什么的了。他做了一次深呼吸让自己镇定镇定,默默数着铃声到第六响时抓起了话筒:“喂,哪、哪里呀?我是书、书记!咹!吴宏明、是我们学、学校的,咹!你、你说什、什么? 他的、舌头、咹?被人咬、咬掉了!你弄、错了吧,不会不……咹!真是活见、见鬼……好好,咹!我叫、叫人过、过来。”
沙河挂了电话自言自语地向门口走去 :“说话、强词夺、夺理,警察、咹!怎么啦?我当兵、那阵,咹!你还穿、穿开裆裤、呢!”嘴里念叨着刚要出门,下课铃“当啷——”响了,紧接着邵丽卿也匆匆走了进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呀!沙书记,你要去哪?”邵丽卿整个身子挡住了门。“派出所的电话来了吗?”
“来啦,”沙河往后退了几步。“我正要 、咹!派小郑、去看看。”
“哎呀,让学生叫他过来嘛!”邵丽卿说着转身出门抓住一个学生:“去请郑副校长马上到书记办公室来。”
“真是,这件事、咹!把我搅、搅昏了,”沙河右手背拍着左手心,这是他着急时的典型动作。
“别急别急,”邵丽卿挨近沙河,“什么麻烦事?”
沙河欲言又止,要是别人,也许他就说出来了,可这位邵老师是被人咬掉过鼻尖的,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啊——别看沙河整天稀里糊涂,关键时还是挺有分寸的——他看看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沙书记,”邵丽卿往沙河的杯子里加了点水,轻轻地放到他面前。“事情很严重吗?”
“不是、咹!黄辉!”沙河支吾着。“是……”
“书记,你找我?”这时郑副校长匆匆进来了。
沙河看了邵丽卿一眼没再往下说,伸手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沙书记,郑校长你们忙,”邵丽卿倒也知趣地打声招呼离开了支部办公室。
沙河跟过去把门关上后说:“小郑,刚才土桥、咹!派出所、打电话说,吴宏明的、舌头,咹!被人咬、咬掉了!”
“呃?!”小郑一愣。“有这种事?”
“啊,要说是药……黄辉嘛,咹!还有人信。”沙河不无遗憾地说。“对不对?”
“这……什么时候?”小郑表情严肃不接他的话茬。“什么人咬的?”
“说是昨晚,什么人咬、咹!人家没、没细说,让、让我们赶快,去、去人。”沙河拍拍小郑的肩膀。“你去一、一趟,咹!了、了解下情况,咹!看怎么,配、配合人家,咹!处、处理一下,别让、咹!自己人吃、吃亏。真是奇、奇怪,咹!什么人会、咬得到、咹!别、别人的舌、舌头……”
“好,”小郑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可刚好我马上有课,下午去……”
“不行,咹!人家等、等着呢!”沙河打断他。“课我来、安排,咹!你现在,就、就去。”
“好吧!”小郑拉开门匆匆走了,沙河跟着出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了邵丽卿,看样子刚才她一直就没走开。
“小邵,下节课你,咹!帮小郑、上上。”沙河说。
“好,书记,”邵丽卿抬起手腕看看表。“你放心吧!”
这时候沙河松了口气,哼!当领导嘛就要这样能指挥、会安排。10:50第四节课铃声一停,他甩甩头,使劲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涕,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冷噤,然后转过身回办公室端上茶杯,点上一支烟——这是当今类似沙书记的某些人常年养成的机械动作中的一种套路——只是他不喜欢看报纸,就端着茶杯,拖着椅子向太阳晒得着的走廊角落走去。不到三分钟,他的视线就渐渐瞙糊了,刚才突发的事悠悠淡出,而他脑海里存储的画面开始缓缓淡入……
……首先映出的是昨天傍晚的图景:他吃完饭剔着牙在足球场边散步,只等待天黑好上生物教师马玉华家去。
“沙书记!”没走上一圈他被一位老师叫住了。
药渣——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是数学教师黄辉——大家现在都这样叫的。心里倏然一阵反感。
“你们开会研究了吗?”黄辉果然又缠上了。
“你急,咹?急什么!”沙河的脸拉得长长的。“总不能、为你,咹?一个人的事,咹?专门开次、会嘛!”
“有什么不可以?”黄辉顶撞道。“再说我的报告已经递交半年多了!”
“同志,你那是,咹!私事!”沙河不耐煩地。“这半年来、我们,咹!忙学校的事,咹!都来不、及呢!”
“哼!”黄辉忿忿地发出了连珠炮。“我知道你忙什么!原先我要求把我老婆调来你说数学教师太多了。现在她们单位调我你又推三故四不让走,我东一顿西一餐像个流浪汉,哪像你家里有贴身保姆……”
“好了好、好了!”沙河觉得这家伙说话就像他本人干精骨瘦贼眉鼠眼的长像那样,总是感到会被他伤害。“等明天、开会,咹!研究……”
“明天复明天,明天何其多!”黄辉打断他,气愤地说。“有些人不要求调老公你反倒巴结,以帮忙交涉为借口……”
沙河脸上的肌肉痉挛了几下,所有的皱纹都颤抖着,心跳得也快了起来,接着忍不住还打了个喷嚏!要不是教导主任说教数学黄辉算一把好手不能放,“我早他妈,咹!叫你滚、 咹!滚蛋了!药渣!咹!简直太像了!”他恼怒地盯了黄辉一眼,心里狠狠地骂着匆匆离开了球场……
……“阿嚏!”喷嚏声中,沙河使劲眨了眨眼睛,甩了甩头,吸了吸鼻涕,伸懒腰时才发现阳光早已移开,此刻他正呆在阴影里呢!于是便习惯地伸手从走廊边上拿起保温杯,慢悠悠地再次挪到阳光下。这样不一会儿,他的视野便重新开始漠糊,脑海里的屏幕也就又亮了……
……他离开球场走到宿舍区,迅速地上了B幢的二楼,边走边左顾右盼,最后停在走廊尽头那套房间的门口。刚掏出钥匙,门却自动开了!
“再不来,我可要去找你了!”进门时生物教师马玉华急不可耐地说。
“什么事?”沙河嘴边的大小“括弧”张到了最大限度。
“什么事!”马玉华关上门指指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不是闹着玩的……别一天只顾抱着小保姆玩!我再不做……”
“我不是,咹?给你、那种药、了嘛?咹!怎么不、吃?”沙河似乎也有点着急了,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我问你,真是我……”
“你狗吃馒头心有数!”马玉华伸手捏住沙河的指头,就势反过去使劲按在他的鼻子上,一句一顿地说。“他可是已经全知道了!”
“啊……谁?”沙河不觉双腿一软,浑身筛糠似地抖了起来,嘴巴一张一合地说不出话了。“他,咹?你……”
“啊哈……”马玉华男人似地纵声大笑道。“别着急,我的大书记,他知道的是我明天,”她又压低些嗓门。“他知道我明天要去做人工流产……当然你是很同意的啰,为你挣个‘计划生育’先进单位!哼,你们这些臭男人……”
“你听我、说,”沙河打断马玉华。“千万别,咹!别上、医院……”
“吃你家‘祖传的’那种药?”马玉华接口道。“告诉你,你的药我可不敢吃!你老婆怎么死……”
“小马!小马!”突然门外传来喊叫声。“马老师!开开门!”
“谁?”沙河惊了起来。
“邵丽卿!”马玉华瞅了他一眼,“还听不出?你来的时侯让她看见啦?”
沙河摇摇头:“没,我看得,咹!很清楚,没人……”
“叮咚……啪、啪……”门铃声加拍门声加邵丽卿的叫喊声。“马玉华,我明明知道你没出去……”
“叫什么?喊什么?”马玉华怒吼着拉起沙河走出卧室。“出不出去跟你什么相干!”
沙河急忙点点自己的鼻子:“我……”。马玉华并没停步,到客厅将他按在沙发上,瞪了他一眼,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哟,沙书记!”邵丽卿在门口下意识地摸着秃鼻子,一反刚才那种尖嗓门。“我——不知道您在这儿,我走……”
“走什么?”马玉华打断她。“又不是见不得人,沙书记跟我谈思想,不保密!找我什么事?”
“呃……是,咹?是啊!”沙河豁然开窍。“中秋佳、佳节,我来、各家转转,你来了,咹?刚好,免得我、专门去……”
“哎呀,那我可是真不该来了!”邵丽卿瞟了马玉华一眼,轻轻用脚尖点点地。“很欢迎沙书记随时光临,寒舍就在这下边。嘻嘻,你们继续谈思想吧,我……走了!”
邵丽卿用我们熟悉的慢动作刚迈出一步,却不防和外面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来人是马玉华的丈夫陈华——厂技术科的工程师。只见他左手提着一大包东西,右手牵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孩。
“呦,工程师您……可回来了!真对不起,碰着孩子了吗?”邵丽卿叽叽喳喳地嚷嚷着。“来,阿姨抱抱。”接着姿态优美地(自我感觉)弯腰亲了亲孩子的小脸蛋,当然也顺便(不是趁机)用腮帮碰了碰陈华的手,弄得陈华很不自在。
沙河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让他们进来!”马玉华走上前一把将孩子拉过来。“邵老师!要走就走,别挡路!”
“当心孩子!”邵丽卿一扭身,臀部刚好不轻不重地又蹭了蹭站在门边的陈华,“真是的……再见!”她回头对沙河挤了挤媚眼,然后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鄙笑枭枭而去。
沙河简直坐立不安了,嗫嚅着站起身来:“我、咹?你们……”
“别走,沙书记。”陈华放下手里的包袱,气喘吁吁地说。“就在我们这儿,过中秋节吧!”
“人家书记还要到各家看看,”马玉华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你面子有多大?”
“哦……哦……”陈华脸红口吃地说。“书记您……真关心……群……群众……”
“得了得了!”马玉华推了陈华一下 。“沙书记,我送送你!”
“不必不、不必。”沙河连声说,走了两步,他突然心血来潮,回过头来堂而皇之地对陈华说。“小陈,小马,咹!做人(马玉华悄悄捅了捅他)……有些事、咹!我们都、是国家、干部,呃……不能、咹!”他发现马玉华正狠狠地瞪着他,便马上住了口。
老实巴交的陈工程师似乎有些感到莫名其妙,只好说:“当然,当然!”……
……“当啷——”大电铃突然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沉思中的沙河猛然被吓得嘴巴一张,烟斗一下子掉到地上弹起来从栏杆孔隙飞下楼去——这再一次证实了他自己“东楼的电铃比西楼的响,而且在先响”的论断。
“是哪个小流氓!”楼下有人叫骂起来,超出了铃声几个分贝。“往楼下乱扔东西?”
“是马玉华?”沙书记觉得骂声和骂法都十分耳熟。伸头往下一看果然是她,被骂的怒火烟消云散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忧虑也从心头不羽而飞:“嗯,她从医院回来了!”
下面的马玉华仰面瞪了沙河一眼,然后弯腰去捡烟斗。可是放学回家的学生突然潮水般地将她淹没了,“冲”得她东倒西歪地站不住脚。
沙河焦急地在楼上看着,马玉华好不容易直起身子,但他那支漂亮的烟斗却没能够捡起来——正被几十上百只脚踢着、践踏着……。沙河无可奈何地返身走进办公室,刚要往杯里加水,却又听到了电话铃声!他拿起话筒,是厂计生办打来的,问下午四点到学校开“计划生育经验交流会”的事准备就绪没有。学校九十七名女教师,“计划生育”工作一直非常复杂,不仅是全厂的重点,而且在区里也数一数二。好在根据学校的汇报材料,这项工作是抓得相当出色的。今天要请学校书记兼校长沙河作经验交流报告,厂有关领导要来,区主管部门的头也要来。这事上个月就决定了,前几天厂里还专门做了安排 。
“我怎么、差一点儿,咹!忘了、这件事呢?”沙河拍了下脑袋。“现在几、点?哦,放学了,11:40。”
“叮铃铃……”沙河刚出门电话铃又响了,他急忙返身进去抓起话筒。“喂,哦,老秦啊?……下午两点,咹!来、来科里一下,好的、好……”本来想问什么事,但他觉得老秦口气有点不对就忍住了,既然别人不主动说自己就知趣点,这点做人的道理沙河还是懂的。
……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11:50沙河走出办公室,原来心里计划着回家吃完饭好好睡个午觉——免得因昨晚睡眠不够而精神恍惚(这在他是经常发生的,虽然午觉天天雷打不动!)——然后两点钟到办公室理个讲话提纲,现在要去厂宣教科就理不成了。唉,理不成算了,反正说什么也没人听,他也从来无所谓。尽管听众会像一群蜜蜂在底下“嗡嗡嗡嗡”,他都能在一句话三个“咹”字声中自鸣得意(往往这时他那腊黄脸上的大小“括弧”是最廉价的)!不值得么?只要有谁走学校荣誉室,首先跃入眼帘的难道不是那几块大镜框!那上面写的什么?当然是这所学校的某项先进事迹!但凡视力正常的人,都能看清楚“一九七六年度计划生育先进单位”、“一九七七年度计划生育先进单位”……的字样。莫非这不是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国家的一件头等大事么?如果全国各地每个单位都像沙书记这里先进,那么……是啊,这些臭老九……哦,这些知识分子就这件事还算自觉——无须沙书记苦口婆心地去做思想工作——她们的上进心倒也实在令人欣慰!不过有少数人还是让人头疼的,比如说马玉华、邵丽卿这两位,简直闹腾得让沙书记做思想工作总是感到力不从心!
当然,有人说按理学校的中心工作是教育,“经验交流会”应当是有关教育方面的,挂的奖状应当是“作文竞赛第一”、“数学竞赛第一”、“物理竞赛第一”等等。可这些偏偏就跟竹林中学挨不上边你说有什么办法?沙书记在这方面尽管也十分恼火,但无奈自己实在是有苦难言。哼!她们不都是什么大学本科专科生么?“这书,咹!你们倒、倒底,咹!是怎么教、教的!咹!”书记校长一身兼的沙河平时敲打的也够多了嘛!“还要,咹!我手把、把手,咹?” 每当此刻台下的“嗡嗡”声马上就变成一片“嘘……”音。而沙河对此总是不屑一顾的,照样一句三“咹”执抝地往下继续他的演讲……不过总的说来这一点的确也太难为他了,因为什么数学、化学、物理在他脑子里简直就是一锅粥。所以沙河扬长避短仔仔细细想过,“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它关系到我们国家能不能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大问题——谁能说抓紧抓好这件大事是错的呢?“特别是,咹!这、这地方,咹!”沙河每当想到这里就情不自禁地会激动不已,语病也就显得更厉害。“是,咹!是他妈、妈的,咹!女人,咹!女、女人、人窝!”沙书记此时此刻绝对不是在骂人,用他老婆生前的话来讲“他爱都爱不过来呢!”不是吗?还是他老婆那时说的好:“你可是‘洪长青’哩!百花齐放你增艳哪!你给我小心点……”不要紧,沙河倒是颇具那股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的,不是还有“小节无害”的党内优惠待遇么?大不了再换个单位,书记还是书记,什么长还是什么长,照样另起炉灶新开张,大锅饭铁饭碗打不烂,锈点歪点无关紧要,都说吃喝还是“隔锅香”呢!
“我回来啦!”到家吃完午饭沙河正要睡午觉,儿子开门闯了进来。“我爹,是不是药渣出事了!”
儿子是竹林中学高一(1)班的学生,他今天回来得比哪天都晚,沙河看看表,已经12:45了。
“快吃饭,咹!别胡说。”沙河嘴里这样说,但从秦科长下班时电话里的口气里他就有了某钟预感。“莫非,你们又听到,咹!什么小道、消息啦?”
“嗨,光明大道的爆炸新闻哦!我回来得晚就是因为听这个。”儿子很是兴奋,对小保姆摆摆手。“请姐姐回避,女孩不宜!”
小保姆为他摆好饭菜抿嘴笑着去了厨房。
“说吧,”沙河不觉有了兴趣,又在饭桌边坐了下来。“黄辉,咹!怎么啦?”
“我爹,你当真不知道?”儿子凑到他耳旁小声说:“他的鸡鸡被人家割掉了!”
“这……真的?!”沙河既吃惊又兴奋。“你从哪、咹!听来的?”
“我们班小胖子他爸在公安局你忘了?今天早上他病了没来上课,可是放学时他又忙着赶来了。”儿子声音越来越高。“说他爸讲,药渣昨天晚上跟一个女人睡觉被她老公……”
“行、行了!”沙河心里突然涌来一阵烦躁,便打断了儿子的话。“吃饭,咹!吃你的、饭!”
这时的沙河心里真可谓五味俱全了。本来他对黄辉出事心里感到痛快,很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儿子一讲到什么“老公、女人、睡觉、公安局”这样的关键词他就不好受了。他脑海里不由得一下子闪现出马玉华和她老公陈华……邵丽卿的秃鼻子……村寡妇和她女儿……吴宏明的舌头……黄辉的“鸡鸡”……他死去的老婆……等等乱七八糟的尽然绞在了一起。他隐约体会到一种罪恶感,继而是恐惧感。其实这些感觉一直都缠绕着他,只是身边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时更强烈罢了,此刻就是这样。
儿子几口把饭吃完,说声有事就溜之大吉。
沙河今天的午觉当然是睡不着了,他半躺在沙发上抽着烟,心里想着几小时前派出所说吴宏明的舌头被咬掉,这是自己亲自接的电话。现在儿子又说黄辉被割掉了鸡鸡,儿子同学他爸公安局那里得来的消息也是不会错的,而且秦科长去公安局回来就打电话叫他下午去厂里,听那语气肯定是有烦心事。是啊,竹林中学一下子猛曝出两件桃色新闻,而且都是重量级的,这简直是在跟学校的“计划生育先进事迹”分庭抗礼嘛!那么多女教师都没“寻花问柳”(邵丽卿鼻尖被咬掉他沙河还没来),偏偏这十来二十个男同胞倒有人“红杏出墙”啦!沙书记试着反省自己:是不是他每天只顾挖空心思(不对,是呕心沥血)地抓紧女教师,把对男教师的教育管理给放松了呢?咳,扯淡,他沙河一直铤而走险容易吗?不也是泥菩萨过河,咹!本身还悬乎着呐!
“当啷——”1:45猛然又有铃声传来,讨厌!唉,怎么两个小时一迷糊就过去了?2:00要去厂宣教科,还打算提前半小时去看看马玉华吃没吃那个药呢!这下可又把计划打乱了。沙河赶紧在铃声还没停(起床铃响三分钟)的当中冲出房门。说实在的,每天只有清晨和这个时候,沙书记才承认“西楼的电铃比东楼的响而且在先响”!不过心里总是要窝火一阵子:“这搞设计的、咹!为什么非要、咹!把宿舍楼放在、咹!西边呢?”
五分钟后,沙书记背着手向东大楼走去。可半路上突然觉得匆忙中刚才没撒尿,只好急步拐向操场边的学生公共厕所(其实他一般来说都不放过这种机会的)。这过程中他习惯地踮起脚尖从沙窗往外眺望马玉华的窗户(从这个角度来说沙书记对设计师又没意见了)——正巧她在关窗子。“不知她、咹!‘吃’了没有?”沙河急忙边扣扣子边挤出厕所,弄得一些上厕所的学生都奇怪地看着他,尤其要扫一眼他的裤裆,他感到学生把他当药渣黄辉了。真放肆!但没时间理他们。“我得、咹!过去拦住她、问问!”
马玉华正朝教学楼走去,沙书记计算着跟她在楼道“相遇”的步子。不多不少——二百五十步,他俩走到一起了。
“吃了吗?”沙书记很自然地样子打招呼道。“咹!小马。”
“都几点……哦!”马玉华怔了一下,以为在问她吃午饭了没有。“吃了嘛,可吃下后太难受了,我得赶紧上医院!遇到你正好不用上楼了,跟你请假……”
“不用,绝对、咹!没问题!”沙书记十分着急地,“你听我、说,是正常、反应,咹!那药方、咹!可是祖、传……”
“又来了,什么祖传!”马玉华突然问道。“你小保姆吃了没?”
“她我、没有……”沙书记分辨着,“我戴…… 咹!你……”
“哼,你个老色鬼很会怜花惜玉嘛!”马玉华瞪了他一眼扭头往学校后大门走了。
沙河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心里却憋着天大的委屈——那不是你说戴套不舒服嘛!他悻悻地转身准备找自行车去厂里,一抬头却远远地看见那边楼上小郑站在支部办公室门口,当然是等他要汇报吴宏明的事了,沙河向他招手想叫他下来,可他没看这边。那就自己去办公室吧,反正马上就2:00啦,去打个电话给老秦,告诉他有急事耽误了,2:30准时到——确实有急事嘛——也是掉了肉的事呢!
“当啷——”沙河是踏着上课铃声上楼的,这回他更加领教了大电铃的脆响!
进办公室小郑关上门坐下后要汇报去派出所的情况。
“你先、等等!”沙河止住他拨着号码。“喂,老秦啊,我这里、咹!有点急事……咹!你知、都知道了?咹!我别去、找你了,你们等下、咹!来、来学校?喂……喂……挂了!这老秦,咹!好像是我、咹!干、干了什、什么!”
“啪啪啪!”有人敲门。
“在开、开会!”沙河吼了一声,算是发泄吧。“你、你说,咹!小郑。真是、咹!祸不单、单行!”
“可不是嘛!“小郑瞟了一眼房门,感叹道。“先给你说吴宏明,昨天晚上他跟原来在车间带的徒弟邵丽萍去录像室看录像,看完俩人又去舞厅跳舞,12点散场后去邵丽萍的宿舍,在发生性关系的过程中邵丽萍突然一下咬掉了他的舌头……”
“有没、咹!搞错?!”沙河大吃一惊地打断小郑。“吴宏明?咹!跟他的、徒弟邵、邵丽萍?咹!邵丽卿的、妹妹!咹!不过、好像这、这就对了,咹!我说、什么歹徒怎么、咬得到、咹!他的、舌头呢!”这后半句像是在自语。
吴宏明是竹林中学的物理教师,今年三十三岁,老婆是厂里的工程师(跟马玉华的老公陈华一个科室),俩人大学里是同学,毕业结婚后生有一个男孩,今年六岁。平时看这个家庭过得蛮好的,两口子的理论、技术水平在厂里虽然数一数二,却很谦虚低调,尤其吴宏明向来都谨小慎微,无论在厂里还是在学校工作都很出色,所以人缘也不错,从没跟谁红过脸,没想到他来了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据邵丽萍交代,他们一直相好着,因为吴宏明昨晚跟她讲要停止这种关系,她不愿意,而吴宏明坚持说这是最后一次,邵丽萍说你再说我就咬掉你的舌头,吴宏明吻着她一紧张要退缩,邵丽萍下意识地一使劲正好真的就咬着了。”小郑不无遗憾地继续说着。“吴宏明伤得不轻,舌头被咬掉了五分之一,当时就痛得晕了过去。邵丽萍吓哭了,叫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自己心一横便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了。” “唉,何必呢!咹?”沙河万般感慨。“你说小、小郑,咹!俩人不、不好了,就算、算了,这样做、咹!不是都、都毁啦!再说别去,咹!派、派出所嘛,到厂保、保卫科、咹!要好、好说点……” “唉,这种事哪都不好说!”小郑打断沙河的话。“邵丽萍说血流得怕人,她以为吴宏明要死啦,不是说咬舌自尽吗?我从派出所出来直接去了医院,吴宏明老婆也在病房,眼睛红红的。见到我她又失声痛哭起来,怪惨的。
“我走的时候她送我出病房流着泪说:‘郑老师,我跟他这样没法过了,其实他跟他这个徒弟一直拉拉扯扯的我也知道,为了儿子这些年我没跟谁说也没跟他闹,只劝他赶快结束这种交往。现在他出了那么大的丑闻,我和儿子再也丢不起这张脸……’ “我安慰了她几句,也说不出更多的道理。真是的吴宏明这小子,那么聪明的脑袋,唉!”
“都说他精、精明,咹?我说他、他蠢!”沙河有些激动了,但到口边的话他还是忍住了一大半。“好好的,咹!折腾、什么?但凡出、出事,咹!都是瞎、瞎闹……”
“乓乓乓……”这时门突然被拍的山响,还夹着邵丽卿的叫声:“开门,开开门嘛……”
小郑过去把门猛地打开了。
邵丽卿猝不及防差点扑了进来,满脸悲伤地:“……郑校长,我妹妹还在派出所吗?”
“哼,要没进监狱应该还在吧!”小郑没好气地说,他很反感邵丽卿,特别是她喜欢听墙根的行为。“刚才你敲门前又在外面偷听……”
“太难听了吧,郑校长,”邵丽卿不无委屈地说。“我刚好要来跟沙书记说药渣的事!”
“你连药渣的事都知道了会不知道你妹妹的事?”
“哼!沙书记,”邵丽卿不再理会小郑而转向沙河。“我请假去看我妹妹!”
“呃,这……那、咹!快,快去吧!”沙河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朝她摆摆手。“下午,咹!还开、开会!”
“唉,沙书记哦!药渣的命根子也被割掉了,”邵丽卿边转身边骂骂咧咧地走着。“什么鬼地方,风水不好,尽是些乌龟屁痨!还开个什么……”
沙河此刻当然没心思理会邵丽卿的言语,连看她屁股扭动的兴趣也减去了一大半。他把门关上想跟小郑商量在下午的会上说不说吴宏明的事,还有,黄辉的事又怎么讲?
“他妈的,下午开的是‘计划生育经验交流会’,这些事一讲那明摆着是往‘漂亮的脸’上抹黑,不说,这纸又是包不住火的。”想到这,沙河问小郑:“小郑,咹!还有黄、黄辉的事,咹!你知、知道不?”。
“哎呀,几乎全校都知道了就你还蒙鼓里?”小郑显然耐着性子。“刚才要说不是被邵丽卿打断了?现在我就跟你说……”
“噢,你开始的,咹!‘先说吴宏明’……”沙河这才拍拍脑袋反应过来,打断小郑道。“你在医、医院,咹!也见到、黄、黄辉啦?” “没见到他,他刚做了阴茎断体再植手术在隔离室,我看了病历记录……”
“什么?那东、东西,咹!还可以、咹!接、接起、起来?”沙河感到很惊奇。
“医院护士说算他运气好哦,”小郑说。“昨晚半夜黄辉被送到附二院秘尿外科,刚好科主任蓝教授还没走,立即亲自给他做了手术,凌晨四点做完。人说教授辛苦啦,他却幽默地说感谢这位病人帮他填补了他的一项手术空白!”
“唉,算这小、小子,咹!命大!”沙河言不由衷。“但那东、西今后还……”
“跟你说,送他去医院的就是拿刀割他的人,割断的那一节还包得好好的!”小郑打断他的话。“不然他的手术哪有那么顺利?”
“咹?是谁?”沙河有点傻了眼。“怎么也,咹!像吴、吴宏明的徒弟……”
“是啊,那人是车胎厂的,”小郑也说得有些激动。“黄辉进手术室后,护士看见那人抱着一包血迹斑斑的衣物往外走,嘴里咕哝着‘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护士说‘家属别走远了’,他说‘我不是家属,我是割他鸡鸡的,我去公安局自首’,把护士吓得张大了嘴巴。”
“神了!咹!也是去、去自首?”沙河摇摇头。“你说那、那人、咹!是车胎厂、厂的?”
“我在医院还见到保卫科的刘干事,”小郑说。“他说据现在掌握的情况,那人早就发现老婆跟黄辉偷情的事了,说要杀了他俩去投案自首,老婆一听害怕了,讨饶说以后不敢了,反正黄辉跟她也不是真心,她知道黄辉还有其他女人。那人说这样我就更不能放过他,你以后不敢了我就饶了你。老婆说你不要杀他,杀人是要偿命的,教训教训他得了。谁知这一教训就施了宫刑!”
“嚯,嚯!”沙河感慨不已。“悲壮+愚昧+、咹!背、背叛!”
“我看是肮脏吧!”小郑意味深长。“刘干事说,黄辉跟厂内厂外的好几个女人都有不正当关系,现正在调查落实。真是败类啊!”
“……”沙河愣了片刻。“可我跟、跟老秦,咹!两次通、通话他都、咹!没讲,刚才说、咹!他要来学、学校。咹!看来他,咹!要在会、会上宣布?”
“好像是,”小郑点点头。“不过大多数人都知道了。”
“那,下、下午的会,咹!怎么开、开呢?现在2:30,咹!小郑,”沙河脑子里盘算着。“要不你通、通知,咹!各处主任、教研组长、咹!年级组长,3:30到小、小会议室,咹!大家商量、咹!商量。”
“好,我去通知。”小郑站起来走了。
“叫他们,咹!要准、准时。” 沙河跟在后面提高嗓门补充了一句。
平时,沙河感觉每天都是好不容易才能熬到4:00,今天他却巴不得时间愈往后推愈好。因为2:30通知3:30开会,现在3:40已经一个多小时了,除了小郑、教导主任和语文教研组、高三年级组长按时来,其他的都没到。而参加“计划生育经验交流会”的人却意外地来的那么早,小郑跑去看了一下,那边礼堂里闹嚷嚷的已几乎坐满了人!因为还来了不少的家长。按现今的常规,哪个单位开会不是通知三点,三点半到,通知八点,八点半来……特别是在竹林中学这似乎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了——沙河3:30等待召开的主任、组长会不就是这样么?这在竹林中学很正常。相反今天那边礼堂里提前来了那么多人,沙河倒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了,不过他经常是理不清工作头绪的……不对劲就不对劲呗,反正他也稀里糊涂惯了!难得他还能意识到,今天人之所以来的早来的多还有家长,根本不是来听什么经验交流,而是冲着竹林中学的桃色新闻来的。
“沙书记,不等了吧?”到3:45小郑提醒道。“马上厂领导和外单位客人就到了。”
“嗯,怪我、咹!时间没、没选对!”沙河也沉不住气了。“咹!准备开、开大……”
话音未落,厂有关领导和外单位有关部门的头儿们都鱼贯而入了,大家互相寒喧着。沙书记精明地发现宣教科秦科长没来,应该还有保卫科的吧?也没来。于是乎沙河欣慰地感到“嘿嘿,厂里还是没有头发胡子一把抓嘛,先进还是先进哦!”
“老沙,”厂计生办王主任引着一位女宾走到了沙河身边。“来见见我们区计生委的冯主任!”
沙河双眼猛地一亮,面前的这位女冯主任竟然那样的光彩逼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那气质风度似乎袭来一股强劲的磁力,他简直一下子感到浑身都酥了,嘴角边的大小“括弧”立刻张开到最大限度:“欢……欢迎光临!咹!欢迎指、指导!”心更是在狂跳中百般感叹:“妈呀,这女人,咹!真漂,漂亮!怎么、咹!今天才……”
“冯主任刚调来不久,”王主任像是知道沙河的心思,继续介绍着。“工作挺忙的,全区那么多单位,今天能来学校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你好,沙书记!”冯主任潇洒地对手足无措的沙河主动伸出右手。“早就听说有个竹林中学连年评为‘计划生育先进单位’,一直没能来看看。”
“好……好……”沙河脑海里面常年茂盛的“乱蔴”突然被抽光而变成一片荒漠,他一把抓住冯主任伸来的手,却张口结舌地什么也说不清。“我……你……咹!”
“沙书记!”体育教师大李突然在小会议室门口大声叫道。“人早到齐了,动手……哦,不对,开会吧!”
“咹?好好,动、开会,咹!我们,走去开、开会!”沙河转身对着大李,紧握冯主任的手却没放开。“时间,咹!象刀一、一样快,咹!嘿嘿!就,就来!”
4:00正,当沙河领着大小头面人物一行来到会场时,喧闹的礼堂居然一下子沉寂了,这可是竹林中学开会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不错,沙书记,”一旁走着的冯主任不知内情,小声地对沙河说着。“很准时,守秩序!倒底是教书育人的地方!”
可对沙河来讲,这样肃静的阵势自他来竹林中学还是第一次碰到,加上身旁有位漂亮的女人,他此时已经晕头杂脑全懵了,根本没听清谁在跟他说什么。傍边的郑副校长见状机警地把大小头们安排坐好,又将他引到讲台,对着话筒宣布:“竹林中学一九七八年度计划生育先进经验交流会,现在开始!请沙书记讲话,大家欢迎!”并在掌声响时巧妙地拍拍他,他才被“震”得稍稍缓过点神来!
“欸……安静,咹?请……安静……”沙河稀里糊涂一开口,使本来鸦雀无声的台下一阵哗然,他脸上的大小“括弧”便自然活动开了。也难怪他,他本已习惯了台下往常那样乱轰轰的场面,那可以掩盖他的东拉西扯和语病问题。但今天好像台下的听众故意跟他作对,以前谁也不听他讲兀自交头接耳,他却能一句三“咹!”自鸣得意。现在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你说他招架得住吗?他不知讲了些什么也不知再讲什么了。加上一讲“计划生育”他就感到神不守舍,特别今天更是心慌意乱——此刻他脑海里总是浮动着吴宏明的舌头和黄辉的鸡鸡,还有就是马玉华的肚子。讲话中他的目光一直在寻找着马玉华,可会场里没有她!不过开会、学习她经常不参加是人所共知的,但愿她在办公室或家里而没去医院。可他又明明知道她已经去医院了(这一直咬噬着他的神经中枢),想到这儿沙书记突然脑袋里智慧的火花一闪冲口说道:“……比如说,咹!生物教、教师,马玉华,咹!为了、集体的、荣,荣誉,咹!主动说、说服她丈、丈夫,今天,咹!就是现在,咹!正在医、医院,咹!做人工流、流产手术,咹!这种精、精神……”
这时,有种特殊的铃声由远而近,别人也许没注意,正在作“报告”的沙河则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他猛地思绪万千——当然无论何种铃声都能使他精神亢奋:“……在座的、90%,咹!都是女、女同胞,咹!正值、生育年、年龄,咹!精力、旺盛,不要贪、贪图,这个……咹!这个,欢、欢愉……”他激动得唾沫飞溅。
随着一片“嘘嘘”声的出现,台下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轰乱。
在此同时,沙河突然看见门口进来了两个“白大挂”,站在台上的他感到惊恐万状腿一下子软了,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他见大李迎上前去跟“白大褂”说着什么——但凡开会什么的大李就坐在门口,以应付内外发生的各钟事情。
“沙书记,他们请你马上去医院!”大李手里拿着“白大挂”给他的纸条快步走上台来。“他们说我们没人接电话我说我们正在开大会。这是马玉华的病危通知书。”
“我去问问他们,”郑副校长赶紧小跑到了台下。
沙河这回腿真的瘫软了,他挣扎着转身走到主席台对厂计划生育办公室王主任说:“老王,咹!突发,意外事、事件……”又朝旁边的区计生委冯主任无可奈何又万般期待地点点头:“遗憾!我得去、咹!医院、看看那位,咹!做人流的,老师。抱,抱歉!”然后步履蹒跚地下了台。
此刻,厂宣教科长和保卫科长进来了,后面跟着小郑,他们正好跟往外走的沙河在门口相遇。
“噢!两位、科长、驾,驾到,”沙河心里当然明白他们是来宣布吴、黄二人案情的。“我……唉!你们看,”他指指外边。“咹!祸不、单行啊……你们,咹!接着开、开吧!”
“小郑已把情况跟我们说了,我也问了医院来的人,马玉华看来很危险,”秦科长拍拍沙河的肩膀。“唉,老伙计你去吧,事情复杂上午电话里说不清,这里有小郑在呢,交给我们吧!”
“别急,沙书记,”小郑说。“我让总务主任陪你去。”
郑副校长带着两位科长走到台上,台下立刻恢复了安静,几百双眼睛期待地注视着他们。
“嗨,两位大科长也来啦!”计生委王主任起身迎了过去。
“老王,你看……”秦科长握住王主任的手,压低声音说了几句。“……所以只好请你陪外单位的同志……”
王主任会意地点点头,这同时,郑副校长已跟区计生委冯主任等外单位来宾解释清楚,于是王主任陪着来宾们由小郑送往台下。
会场里的人们纷纷小声议论着,气氛多少有点尴尬。小郑走过大李身边时对他使了个眼色。
大李会意,赶紧转身对全场发出口令:“全体起立!鼓掌欢送各位来宾!”
大家站了起来,热烈的掌声响起,厂计生办王主任这才感到了些微体面,陪着来宾们走出了会场,小郑把他们一直送到车前。
于是,本届竹林中学“计划生育先进经验交流会”流产了……
郑副校长返回台上立即宣布:“各位家长、老师、同学们!现在继续开会,由厂教育科秦科长通报有关黄辉、吴宏明的……”
1978.12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