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陕西镇安人。镇安县是秦岭南麓的一个大山区县。我家住在县的东南方,是个小小的山川;我父亲在县的西北方,一个叫云镇的地方教书。那镇子小有名气,距我家二百里路。
我中学毕业,回家务农,父亲觉得可惜可怜,就想办法让我出外谋生。他教小学的云镇,当然也有一所高级中学。这中学的教员,多半是大地方来的大学毕业生,北京的,上海的,浙江的,西安的。他们多半出身不好,被分到遥远的大山深处教书,是迫不得已的,是发配性质的。他们当然不安心工作,却又无法调走,故消极怠工,经常制造假电报回家,回去就装病,请长假。如此一来,学校只好请临时教员代理。
校长姓魏,与我父亲要好。父亲向校长介绍了我的情况,校长就问:“你儿子能当代理教师吗?”父亲把我大吹了一通,又拿出我写给他的信让校长看。校长看后,说:“叫小伙子来试试吧!恰好我们学校缺个人,是个物理教师,回西安'治病'去了。”
父亲捎来信,母亲连夜给我收拾被褥。待左邻右舍,以及眼里所见的人家窗户全熄了灯后,就让我悄悄出门,以免天亮后,让生产队长看见抓住不放行的。
走了一夜黑路,终生难忘。
到了云镇中学,一试讲,还行。经过校方调整,我当然不会代物理,而是代语文。每月代理工资三十三元,真是一大笔钱啊,因为那时,民办教师一月才拿十二元钱,一个农民的劳动日才值一两毛钱。
我代的是初中毕业班。我十七岁,班上有四个学生年龄比我大,且女生不少。所以初开始,课堂过于自由民主;但是几节课下来,情况就变了,因为我不时地穿插些古典小说的有趣情节。
但是课余情况就不一样了。我的宿舍与女生宿舍紧隔壁,二者相隔半截土墙,声音在纸糊的顶棚之上流通无阻。我那时爱吹口琴,有天晚上刚吹一曲,隔壁的女生就喊叫起来:“吹得好不好?”“好!”“再来一个要不要?”“要!”然后就嘻嘻哈哈,笑得疯作一团,还有打嗝儿声,显然是相互挠痒痒所致。
我紧张得气也不敢出,以后再不敢吹口琴了。
那时的教育方针是毛主席的“五 • 七”指示,即“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山区学校因地制宜,多半时间用到农业劳动上。学校的农场在河的上游,一个四周全是原始森林的山沟里。记得一次,老师们带领学生往农场送粪,我惊讶地发现,那个山沟里居然有一座庄院,黑瓦白墙,布置得错落幽雅,像《聊斋志异》中的一幅插图,我想象里的员外、小姐、相公就生活在这样的庄院里……后来才知道,这是我们县最大的地主庄园!
一个假期过后,当我再到学校时,那位在西安“治病”的物理老师回来了,我就没必要继续代理了。我代的那个班,后来考上了五名大学生;这固然不是我的功劳,但我毕竟教过他们,所以他们叫我“方老师”,我答应得自然而不脸红。
云镇中学后面,翻过山去,叫红洞公社。红洞中学,我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也缺个教师。父亲托人联络,我再次去代教。背上铺盖卷儿,坐手扶拖拉机去的。
但是,我只教了半个月,就被校方婉退了,原因是当地有许多与我一样的高中毕业生也想教书,他们联名状告校长,说校长受了贿赂用外乡人。
我领了十六块钱,再次背上铺盖卷儿逃之夭夭。黑夜翻山,很害怕,但我并不感觉怕,只觉得人生在世,要谋一口饭吃怎么这样难啊。
父亲的学校有个女教师,她的丈夫是个公社书记,叫做双庙公社。镇子到双庙公社四五十里路,走小路要翻两座山。这中学有个教师上“大学”了一一县上办的“五 • 七大学”一一空个位子。父亲给女教师说好话,女教师给她丈夫说好话。总之,颇费周折,我又翻山越岭地去“传道、授业、解惑”了。
在这个学校,我代过语文、数学、音乐、体育、农知,因为学校没有课表,每天早操结束,校长才安排今天谁谁代什么课。校长很赏识我,打算将我的户口上到附近某个生产队,逐步让我当上正式的民办教师。这是我当时的最大理想。
学校的主要任务照例是劳动,要么开荒种地,要么帮农民收粮食。其实,大家都爱帮农民收粮食,因为革命师生能借此吃饱肚子,老师还能吃小灶,还能喝玉米秆酿的酒。
这年秋天,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一连几天晚上,窗外传来狼和狐的叫声。我怕得要命,就拉二胡壮胆。校长第二天批评我:“你不要命了,不知道伟大领袖去世期间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吗?”惊得我一身冷汗。但我想了想说道:“我拉的是《哀乐》和《国际歌》。”校长“噢”了声,上茅房去了。
学校建在半山坡上,晚上害怕又不能拉二胡,就写了篇怀念毛主席的文章。第二天邮递员来了,交他带到镇子上,寄给《人民日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写作、第一次投稿。之所以寄给《人民日报》,是因为学校只订了《人民日报》。
追悼会那天,雨大得要命,人们都说,毛主席老了,天都哭了。全公社不到三千人口,似乎都来了,许多母亲抱着孩子站在雨地里,但没有一个孩子哭。高音喇叭传来王洪文的声音:“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追悼大会现在开始。”这是人们第一次听到王洪文的声音,事后大家评价道:王洪文不但相貌英俊,而且普通话讲得标准好听,难怪毛主席喜欢他,让不到四十岁的他当了主席(实为副主席)。
天晴之后,我们继续下乡帮农民收粮食。在一个山沟,一个老师说那儿有个姑娘挺不错,是个独生女,他想牵条红线,让我去当上门女婿。他还说,他已经通知了人家,人家决定招待我们全体老师。果然,我们去大吃大喝了一顿丰盛的饭菜,那女子出出进进,目我数次。她只念了三年小学,家里的日子很殷实。她胖胖的,红润而健康,不足之处是形体缺乏线条感。我虽然正值十八岁,但我的心并没有激动起来。
老师们嘴唇吃得油油的,都对我说:“我们今天是沾了你的光,你可不要让我们难堪。”可是从乡下回来,却见学校的墙壁上贴了大幅标语:
打倒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
名字都打了红叉,国家出了大事,我个人的“爱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临学期结束,我收到《人民日报》的退稿,稿中夹一铅印字条,大意是:尊稿收读,感谢支持。惜版面有限,同类稿件积压太多,一时难以见报,故退还云云。
自此,直到后来考上大学,我再也没有写过“文学”。
我带上攒下的五十元钱,和勤工俭学熬制的几斤玉米糖,回到我母亲身边。过完春节,从老家赶到父亲那儿时,父亲叹口气告诉我,说那个学校又去不成了,因为被我代理的那个教师已从“五 • 七大学”毕业回来了。
事情巧得很,也许我的教书生涯不该结束。河对岸有个花园小学,有个女教师坐月子,要请人代理。父亲也向我打保票,说他跟镇上的书记关系很好,书记答应解决我的民办教师问题。总之,先当代理教师过渡过渡,月工资不给钱,只给三十斤粮。为了这个美差,父亲还请大队长吃了一顿。
这所学校,有个特殊人物,居然是个飞行员!此人年龄不大,却胡子拉茬,衣着又脏又烂,烟瘾奇大,冒出嘴巴的烟,居然再弯曲两弓雾钻回鼻孔,篮球也打得极好。熟了之后,我到他那破烂不堪的家里去玩,反复央求,他才拿出他当飞行员时的照片。他驾驶的是米格—23苏制战斗机,穿着皮制飞行服,正潇洒地探出机舱下舷梯。问他为什么回来了?他说:“都怪狗日的林彪!我们的首长上了林彪的贼船,我们也就带上灾了。”
后来从别人嘴里,才知道他回来还有一个原因,或许是最重要的原因。他回家探亲时,爱上了商店的一个营业员,当然很漂亮,属于“镇花”那个档次。但那女子家庭出身很反动,部队知道后明确告诉他:要么跟那女子好你回家;要么跟那女子断绝关系你继续留部队开飞机。他以为是吓唬他的,继续享受他的爱情。结果让他滚回老家了,爱情也完蛋了。
他还不是正式民办教师,每月只拿六元钱。
我住在父亲的学校,早去晚归,到河对岸下方的小学上课。那河,是一条宁谧的小河,鱼儿在鹅卵石间上窜下跳,夹岸杨柳,风动鸟出,春飘花絮,秋落黄叶。每天下午,在我放学回来的时候,总能看见一个姑娘在河里洗衣服。几十年后,我还清晰地记得她在青石板上搓衣服的神态。她非常苗条,绛红的灯芯绒衣服夺目灼人。她的脸上似乎有一点胎记,也许是后天造成的伤疤,但她那澄澈明亮的黑眼睛,以及那静若睡莲的优雅气质,深深地迷住了我。我忘记了苦难,一朵娇嫩的幼芽在我那孤寂的睡梦中悄悄萌动。
河上有一座桥,我拿一本书,扶在桥栏上读。每当我看那桥下的洗衣女子,她也正好抬头看我,脸就红了,就迅速低头搓衣了。一辆卡车驰过桥面,灰尘扑了我一脸,我掏出手帕擦脸,手帕被风刮走了,刮落河里,流到那女子的前面。她挽起裤腿,跳到河中央抓起手帕。我紧张而幸福地看着这一切,只见她并不看我,而是端详了一下手帕,便搭上肥皂,搓洗干净。做了这一切,她拧干手帕,铺到一块石头上,又从水中捞起四颗干净石子儿,压住手帕的四个角儿。然后她端起衣盆走了。
我走到河里,但见手帕冒出微妙的热气。原来,石头被太阳烤了一天,湿手帕铺在上面,能不激动得冒气嘛……
我在那所小学只教了一个学期,又滚蛋了,因为那位女教师不可能永远坐在月子里不出来。加之大队长要坚决安排他的侄子教书,我这个外乡人要在那儿当民办教师,无异于挖他的祖坟。我能理解这些,如果我是大队长,我或许也是这德性!
问题是,我给他们教了五个月的书,该给我的一百五十斤口粮,他们一粒未给。父亲曾背着我,去讨要了几次,只能是气得满面乌青的空手而归。
“我没本事”,父亲低着头对我说。“你还是回老家吧。”
于是我回老家了,户口也原封未动的随身带回老家,继续农民生活了。在一年半时间里,我教了四所学校,终归没有当成民办教师。
我三岁时,父亲与母亲离婚了。他重新成家后生了好几个孩子,负担极重,差不多没有管我。所以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一直对他充满了怨恨。然而他终归是我的父亲, 在我人生最困难的时候,他伸出了父爱之手。
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小学教员,有洁癖,且自尊得要命;但是为了儿子他依然求人看脸,竭尽全力了。当我也成了父亲,当我风雨无阻地接送我儿上学,当别人的自行车撞了我儿我平生第一次挥拳打人时,我这才想起我的父亲也是非常钟爱我的。我每发一篇文章,父亲但凡见了都要认真阅读,并把那报刊放到显眼处,让周围的人一同分享他的自豪………可惜他去世太早,年仅五十七岁。
他叫方周琰。对我而言,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更伟大的名字了。
写于1996年10月3日
选自《夜行》——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23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