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玉权
打场号子
解放初,我十岁了,陪祖父看场。躺在场头小草棚里,睡不着。夏布帐子里总有几只蚊子嗡嗡的叮人。帐外萤火虫一闪一闪的象鬼火。耳中传来祖父吆牛打场的一字号子声,便渐渐地安然入睡了。
我家养有一头老牯牛,我成了放牛娃。傍晚,吃饱了青草的牛扣在大杨树下反刍。我和同族的半大伢子,从场头稻把堆上拖把,一排排地放在场上。然后解把要子,来不及就用镰刀斩,待大人从田里收工回来放场。
放场、翻场、起场,都需要很多人,这类农活都是抢忙伴工活。放场时用叉子把稻把抖乱,均匀地铺在场上,厚厚的,象个蓬松的大圆饼。小把戏们最喜欢在上面翻跟头划连叉。
场放好后,祖父便把牛牵来,套上轭头,让牛牵着笨重的大石磙子开始打场。绕大圈,一圈一圈半磙子半磙子地缩小圆周;绕小圈,则一圈一圈半磙子半磙子地扩大圆圈。这样循环往复,场才不会夹生。一个场转下来,怕有千万圈吧。原来蓬松厚厚的稻把瘪下去了,头遍场打下来要到小半夜。
接着,翻场。抢忙伴工的人被从床上叫起,借着场上一盏昏黄光亮的马灯,睡眼惺忪地奔来翻场。把板结的稻把,下面的翻到上面来重新抖乱,仍旧均匀地铺成蓬松的大圆饼状。牛重新套上轭头,又开始了无休止的转圈。打熟一个场,往往要到大半夜或天亮。天亮后,人们要来起场,那又是一大老套繁忙的农活。
翻好场,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继续睡觉。场上只剩下祖父一人继续打场。四周一片漆黑,满天星斗闪灼。蛙鼓阵阵夏虫唧唧。除了老牛的喷气声,石磙子碾压稻把的沙沙声,人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大地似乎回到亘古洪荒的死寂。远处近处的树木房屋草堆的阴影,成了黑黢黢的鬼怪形状,令人恐怖。
只身打场需要胆量,耐心,毅力,更需要经验。一圈圈的丝毫不能搭浆。为了提神,为了壮胆,为了消除孤寂,打场号子正是起这样的作用。
打场号子只有一个字: 来,来一一来来来来来一一,高亢如放歌,令人精神振奋;悠扬如弹琴,令人精神愉悦;低沉如呜咽,令人心伤;喑哑如抽泣,一字一顿,似在倾诉心中的悲苦。
一个来字,拖腔的升降、长短、急缓,可以变幻千腔百调。拖到末尾几无声息,此时无声胜有声,隐隐如痛苦的呻吟,长长的叹息!
祖父常对我说,种田人苦。你要用功念书。不的话就象我一样捧牛屁股。念书要上心啊,一字值千金呢。
我祖父一辈七弟兄,他是小六子。在七弟兄中,他的一生遭际,最是令人心伤。在他五十岁上,我二十八岁的父亲和二十四岁的姑姑,在一场突发的瘟疫中不幸罹难。其时,我方六岁,弟弟才周把,表弟四岁。陡然失去一对金童玉女,祖母哭瞎了双眼。于祖父母而言,老年丧子;于母亲而言,青年亡夫;于我们弟兄而言,幼年失怙,惨绝人寰。
祸不单行。两年后,又遭天火。前五架樑后七架樑带东西两廂的四合院,烧得一根筷子也没拿出来,祖父母前半生奋斗的心血付之东流。
隔年,又倒了农人的命根子一一牛。短短几年内,死人,失火,倒牛。遭遇了天底下所有的厄运。
人们都扼腕叹息,王六房,塌天了!飞天横祸没有击垮六爷。一压就垮,那叫脓包。一味啼哭,那叫软巴蛋。雄起抗争才是好汉!祖父说,罱子(我父亲乳名)幸好留下两棵弱苗,天不绝我六房。我有双保险,有薪火在,还怕烧不开一壶水!
五十岁,闲散享福了几年的六爷,重拾牛鞭,再执罱篙,拼死抗争,终于使六房重振。祖父在我心中,是神!使我从小便懂得了什么叫男人!什么叫男子汉大丈夫的担当!
打场号子都是一样的。来来来来来的一字打场号子中,倾注了打场人的感情,打上了多少感情符号啊!男儿有泪不轻弹,每忆起,便不禁潸然。

拉犁号子
农活最集中最紧张的当数四夏大忙时节,草把上耷顶破帽子可充一个人。人们无论晴雨,满负荷连轴转,成了累煞人的日常。能抽空眯会儿打个瞌睡,就算是奢侈的享受。其中,拉犁是最苦的活。畜力不敷用,以人代牛。这种苦活,通常是清一色的男角儿担任。这在过去,干牛马活,吃猪狗食,是真实的生活写照,而非夸张的文学语言。如今一代,甚至五六十岁的人,恐怕也无甚印象了。
到了大集体时,情况已改观,为弥补男劳力的不足,女劳力也加入了拉犁队伍。
一次周日,我这"大先生"脱下鞋袜,替换连轴转了多日又身体单薄的爱人下田放草粪,和几个插队女知青编为一组。
在我们放草粪的这块田里,拉犁的一班人,二男三女。当头辫的是队里拔尖男劳力顾汝其,二三四辫是队里壮女劳力高秀英毛大庆周兰子,扶犁的是队长老虎,都是三十如狼四十似虎的年纪。
拉犁辫子是用熟草粗麻或碎布条编成,一端象绶带一样斜背在肩,相当于牛轭头,一端紧系在犁绳上。
头辫是领头羊,出力多,犹牛之头,倾着身,拄着柺,在水田里一步一步稳步向前。后面人则步调一致,一起发力紧跟。扶犁的虽不用出大力,但技术含量高,犹船之舵手,司机之方向盘,很关键。他要调节犁铧入土之深浅,犁行之宽窄,力度之大小,转弯时掇犁之平缓,非种田能手不能当此大任。
众人摆开架式。头辫一声吼,一股丹田之气冲口而出: 咳(hai)一一,高亢而悠长,紧接着,小大娘子个歪歪哉吔咳,众应,歪歪歪歪哉吔咳!咳字短促,似有千斤负重的冲击力。似此循环往复,一行人疾步向前。水声哗哗,黑土泛泛。男高音的浑重,似原始野性的恣意勃发;女高音的尖利和应,似聚劲出力的汹涌喷发。
这种阵仗犹巨石投入奔流,激起冲天浪涛,声音的涟漪,响彻天际,冲击着人的耳鼓。
持续了大约个把小时,扶犁的见众人汗流浃背,声音低沉了下来。一声令下,停!歇口气,弄袋烟。
一班人卸下了拉犁辫,长吁了一口气,奔向水渠洗泥腿。顾汝其见身边的高秀英,桃腮红透,秀色可餐,忍不住朝她圆滚滚的屁股上掐了一把。这高秀英可不是省油灯,有名的剌玫瑰,随即骂道,炮子哉,姑奶奶好欺?扬手就是一巴掌。顾汝其一闪,撞到了毛大庆身上。见她汗水湿透薄衫,胸前双峰突起,迅疾地顺手摸了一把,滑倒在圩埂上,四仰八叉地哈哈大笑。
这下坏了规矩,君子动口不动手。高秀英使了个眼色,三个大婆娘一起上前,咬牙切齿用力按住了顾汝其的四肢,周兰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扒下了他的裤衩,抓了一把臭草粪,朝他裆下一糊。顾汝其遭此突袭,动弹不得,吓得杀猪似的大喊,不得命喽,老队长哎,快救我!三个女人手一松,乐得在圩埂上打滚。顾汝其飞快地爬起,拎起裤衩,滚到水渠里冲冲,不敢恋战,溜之大吉。
几个放草粪的女知青、羞红着脸吃吃地发笑。顾汝其溜到我身边,说,大先生,讨根烟,今儿碰到鬼了!
这种不上家数的胡闹,在生产队司空见惯。确实也给凄苦的生活,添上点儿调料,和缓一下疲惫的身心。
一会,老队长把巳烧到手指的“大丰收"牌劣质烟,又狠狠地吸了一口扔到田里,说,好了,好了,闹过了,复工!
顾汝其经这一刺激,象打了鸡血,吃了枪药,声音提高了八度,象有意报复,吼道,痛括括的个小娘子的个歪歪哉吔咳(痛括括,方言,很可爱的意思),众应,歪歪歪歪哉吔咳。短促,高亢,嘹亮,每个音符都在击打着我的心。我似乎闻到了热汗蒸腾的气味,听着当牛做马人苦中作乐的调儿,心中充满了哀怜。
我们那里水田,淤泥通常齐小腿肚子。低田地区拉犁,淤泥陷及大腿。冰水蚀骨,大腿上会留下道道冰凌划过的红血痕。苦伤心!
拉犁号子在所有号子中最独特。"歪歪"何意?试作浅解。′
歪歪,是我们那里人对河蚌的别称。这东西水乡盛产,凡有水域,无处不生。红烧歪歪,歪歪青菜汤,是农家餐桌上的寻常菜肴。每个村庄的临河边,都留有大量的河蚌壳。这东西圆不圆,椭不椭,用老百姓的话说,不象个猴子耳朵,形状丑陋,故称之为歪歪货。
用小弯刀沿蚌壳一剖,是粘滋洼沙的蚌肉。扒去蚌肺和泥肠,用木棒或刀柄将蚌肉硬边敲软,开水一紧,顿失粘腻。长长的蚌带似鸡鸭肠,好吃。鼓鼓的蚌黄似荷包蛋,细腻鲜美。大的可切成小块。用来烧汤,汤汁稠厚奶白。加点胡椒去土腥,不失为一道不花钱的家常美食。北方人是吃不到的,城里人要花钱去买。
人们有意识地将它和女人联系起来,歪歪便成了女人的代名词。下流么?有点。约定俗成后,凡拉犁等重活的号子中,无不有歪歪一词。
过去,拉犁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其中不乏光棍条子。男人拿女人说事,天性使然。异性相吸,永恒真理。
苦累寻求刺激,压抑急求释放。声声歪歪,乃针针麻醉也。鲁迅先生说的阿Q精神,怕谁身上都有吧。故不可一概斥之为黄色的低级趣味。
淳朴的农人是表里如一的,比起表面正人君子,一肚子男盜女娼的歪货不知要好多少倍!恻隐之心,怜悯之情,人当有之。没这,你还算人吗!
至今,非洲某些部落仍有将男女巨大的生殖器模型,作为本族的图腾加以崇拜。对于生殖崇拜,是人类特有的文化现象。

锣鼓车号子
芒种后的大地热浪扑面。路面上都起了汤灰,有头二寸厚。赤脚走路脚板会烫得生疼。你得一蹓小跑,不敢停留片刻。在老天的淫威下,所有麦杆枯黄直立,即使有青杆子,也干巴巴地枯蔫了。俗语说,芒种刀下死,老少一齐亡。到季节了,好比午时三刻开斩,麦子在镰刀下,一齐格杀勿论。
麦茬地必须抢时间抛撒猪脚灰或草粪,翻耕,曝晒。晒得泥团一捏就碎,才算酥透。这样才能杀死虫卵,积蓄热能,增加肥效。
此时,一年一度的大农活一一沃田,开始了。沃田的强度烈度超过所有农活,是烈日下力量、速度、汗水、高歌的大比拼,大迸发,场面激烈、喧闹、震撼。
我们那里水田多,一般人家种水稻,一年一熟。大户种田人家有高田,一年稻麦两熟。(合作化后,沤改旱,普遍一年两熟,也沃田,但有了抽水机。)
沃田好比急火爆炒,讲究效率,抢的是农时。所以大户人家会不惜重金雇请当地的踩车高手,一天五顿精米白面大鱼大肉,象菩萨样供着,不敢怠慢半分。
长长的水车槽桶伸问河心,满柫吃水,几十节满柫的水不停喷涌,水花能飞溅十几丈远。喷珠吐玉轰轰隆隆的水声响彻四方,似阵阵惊雷,动静很大。
车轴一般四柺(也有六柺),上阵的全是三四十岁的精壮大汉。头箍汗巾,足蹬木屐,手扶车杠,足下翻飞。左锣右鼓,棰尾红绸飘飘。上面搭有用两张风车篷帆接起张开的遮阳棚。下面大杨树荫下,坐有对等的递补队员。一炷长香为信号,约半小时一轮。换班时,人须把脚起环起吊在车杠上,待依惯性飞速转动的车枴慢慢停下,才敢下车。
庄上的大力士王粉脐擂鼓领唱,远近闻名的香火调艺人顾良才鸣锣收尾。
车水号子内容广泛,唱四季十二花,唱古人,叹苦情,唱情歌等等。姑且提供几段以飨。
打鼓要圢鼓两头,唱歌要拿姐起头。
相好要跟姐相好,风流要跟姐风流。
一唱唐王李世民,二唱魏征斩老龙。
三唱刘海戏金蟾,四唱八仙过海显神通。
姐姐身上风水好,曲是曲来高是高。
梦游抱姐香香嘴,头上撞了十个包。
领唱,接龙,合唱,递补者伴唱,名堂不少,煞是热闹。上阵的谁都有满肚子的货。有传统唱本上的词,有现编的脱口秀。一个个虽是大男人,却似歌王刘三姐。
每当此时,大姑娘小媳妇都来围观,田埂上站满了人。自然也少不了专门凑热闹的伢子。一个个精乎若鳅的特喜欢嬉水,往往被汹涌的水流冲得七倒八歪的,仍旧嘻嘻哈哈,打闹不止。
水声、歌声、欢笑声汇响成一片,震天动地。
后来合作化了,起先还有人会唱两下子,自从有了抽水机,有了自流灌溉,连槽桶子水车都没了,车水号子便没人会唱了。
来来来来来,一字打场号子,苍凉,凄怆。有了脱粒机,自行消失。
歪歪歪歪哉,特殊的拉犁号子,原始,粗犷。有了耕作机械,成了绝响。
锣鼓车小调,热烈,奔放。有了抽水机自流灌溉,便躺在了唱本上,烂在了歌者的肚子里。
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拼人力的时代已成过往。
旧日怨苦,了,了,了!
今儿欢颜,好,好,好!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