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童年(二)
王庆元
人人到老年,往往眷念儿时的那一豆荧光的幸福和美好。漂流在外的人,有了它就不会找不到乡愁。苍茫的天幕下,虽有许多苦难,但有了它,就没有苦的味道。我的童年时期,虽然苦,但也有许多童趣,也有许多藏在心灵深处的美好。在我的大脑沟痕中,刻写得最为深刻的不是历史上震撼世界的事件,也不是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而是蒙昧无知之龄对于自然的童趣。
在家乡的小河旁,在广袤的原野上,在左邻右舍的家前屋后,到处都生长着槐树。它仿佛就是庇护劳苦大众的使者。春末,当桃花、杏花等凋谢之后,槐花才白嘟嘟,一串一串地开出芬芳的花朵。初夏,这盛开的花朵,在诗人的眼里,它是来安抚倦怠而焦枯的心灵的,而在农家人的心中,它却是春荒饱腹之物,它是来帮助穷人度过鬼门关的。因为那时期,农村广种薄收,生活艰难,春天青黄不接,难以填饱肚子,人们争先恐后地去抢摘槐花。摘回来后,去掉枝叶杂质,在开水中焯一下,拌上点棒子面粉蒸了吃。在那个年代,这算是最好的充饥食品了。我家庭院后,就长着几棵槐树。爬它只在5月,因上面有槐花。“五月槐花香,有福就能尝”,对门的二大娘这么说着说着,就开始蒸槐花给我们吃了,而我常常等不及她老人家去藻,就爬到树上,用手撸着槐花吃,一把一把地吃,柔嫩的花瓣就被我粗粗拉拉地吞到肚子里,槐花闻起来是香的,吃起来却不那么顺溜,刚人口的时候,有着轻微的涩,然后才会甜美起来。它的甜美不是浓烈,而是淡淡的,这淡却很悠远。槐树年年开花,我年年都爬上去摘花充饥,体味它送给我的甜美。在我心中,它那带着淡淡的清香味儿的花瓣,已融人了我味蕾的乡愁中,留在了我特殊的记忆里。如果说,童年是一朵花,我要说,槐花是我的童年。
在我的印记中,儿时的故乡是静谧的。说它是集镇,其实就是村庄。这里总计住户不足500户人家,东西两排房子中间50米的通道,算是“街”了。沿“街”的后面就是长长的汪塘,汪塘的两岸长满了芦苇,紧连着田野。村子里平时总是静静的没有人闲逛,没有歌声,更没有电视的声光。一到了晚上,苍穹早已深静高远,月亮真的明亮,天空中常常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和星星照耀着村庄、田野和河流。空气是透明的,能看得很远,近处甚至连草茎都依稀可辨。尤其到了农历十五、十六,那月儿又大又圆,夕阳未尽,月亮便早早地跃出了地平线,形成日月交辉的景观。当落日收去最后一片晚霞,她愈发显出奇异的光彩来,皎洁纯清,如玉的,如银的,泛着涟漪的波纹,如诗在淌,如画在移,光而不耀,给整个村庄泻下了满地满院的银光。月色如纱,纯净得让人不敢呼吸。月光下的狗叫声清脆而短暂,就像村庄在月光里行走一样、自己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静静的。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无时不在心头烙下沾白面美好的感觉。在这月光下,至今我还记得村子里那闪烁的星星,晶莹的露珠,那摇曳的火把,荡漾的蛙声,是怎样使我微醉似地坠入了梦般的境界。
儿时的故乡在我的脑海里,犹如一片藏于岁月深处的桃花源,古树村庄,小河流水,芦苇池塘,春暖桃柳,花开芬芳。在这静静的村庄外,在春季的田野里,年复一年,河沟边,树林旁,开了一片又一片的油菜花,那芬芳的醇香吹进村庄,吹到每个农家小院,似乎整个天地间都浸透在那令人愉快清爽的花香里。油菜花也是静静地开放的,没有什么游客来观看,更没文人来此为它写诗作画,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开在我的心里。几十年走来,我见到过许许多多的各色各样的花之后,心心念念的还是童年那片油菜花。当春雨飘洒,树枝上长出了翠芽,舒展开叶片,油菜花开了,金灿灿的,像黄金铺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在这静静的村庄里,最美的时刻是在早上灿烂的阳光中和在夕阳余晖下,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着缕缕的炊烟,那炊烟袅袅,在阳光里似舞蹈中少女身上的轻纱在飘逸,更似天空中彩云在浮动起伏。它静静地弥漫在空中,散发出烧草时那独有的烟香味道。按现在人的说法,这乡间的炊烟是污染,可在我的心中,故乡的炊烟是我尤为喜欢的。这炊烟不仅含有清香,更主要的是它养育了我的身体,也熏陶了我的淳朴、勤劳、善良的灵魂,激励着我在生命的旅程中,善待泥土和生活在泥土上的人们。
在这静静的村庄里,住着许多父老乡亲,他们一年又一年,在这里过着春种、夏忙、秋收、冬闲的农家日子。这里的庄户人家识字的不多,在他们的眼里,泥土就像是《圣经》一样,他们知道大地的一切都是泥土给的,炊烟呼吸,鸡叫驴打滚,稻谷和草的种子只是圣经不同的文字,他们读得懂。“人生土是根,命存为本”,乡农们对土地的信仰,既是生活的福祉,又是心灵的路径。在他们的心里,觉得待在有土地的地方才有根基,才有希望的阳光。他们头顶着天,脚踩着地,天空日月星辰,地面春夏秋冬,一辈一辈宁静地守着这片土地,虽旱涝频频,却不怨尤,也不懈怠。
悠悠岁月千年去,淳朴民风依旧存。故乡里的乡情亲情,透着淳朴,透着田野的芳香,也掺杂着柴火和牛粪气味。岁月静好,是历代人的传统,更是父老乡亲的信守。即便在“造反有理”的“文化大革命”期间,这里的干部与群众、群众与群众之间也是相安自处、和睦为邻的。人们是那样的安详宁静,邻里非常亲热,哪家要盖新房,遇到“红白”大事,乡亲们都去帮工,像办自家的事一样勤快,相互帮助是一条不成文的乡规。在红尘滚滚、金钱至上、物欲之火甚旺的今天,人与人之间仍然看不到倾轧的场景,听不到纷争和抱怨的声音。在这个科技日新月异、神话逐一实现的时代,这里的人们依然相信着月亮是嫦娥奔月的月亮,太阳是那个夸父追逐的太阳。老子曰:“上善若水”,他们就像水那么平常平静,滋养生灵,正因为平常,在艰苦生活中才能结出从容的丰硕果实,乡亲父老们听其自然随遇而安的生活状态,立身处世以和为贵的人生态度,和他们那些源于天性,不假饰,情可见心的淳朴气质,让我懂得了人心里的高贵。在我回忆儿时天天和父老乡亲在一起的日子里,那些善良和宽厚像泉水一样清澈,像土地一样深刻。
儿时虽苦,但苦中也是有乐的。我的童年读书时期,没有麦当劳,没有肯德基,没有儿童乐园,没有游戏大世界,但也没有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没有沉重得压歪了肩膀的书包,没有每天做到深夜还做不完的作业。平日里放学回家,就被家长叫去放羊、打猪草。小伙伴们挎着篮子,牵着羊,走到一起,常常是三下五除二地把篮子里弄满猪草,然后在草地上打上一个小木桩,用长长的绳子把羊拴在上边。接着就聚到一起,在草地上打滚,在树林里疯跑,有时还到小沟塘里去抓小鱼,到洼地流水的地方去看那些围着水草游动的蝌蚪,到河塘沟渠边青草长得茂密的地方,去看蚂蚱和螳螂们扬起绿色的羽翅,伴着起伏动荡的蛙鸣声在湿漉漉的草丛间欢快蹦跳。疯够了,找一块平地,大伙用镰刀向空中抛,看谁的镰刀在落地时刀尖插地,刀把能直立着。最有趣的是到小河边玩耍。在小学和初中学校的门前,有一条小河,河水碧波激滟,晶莹如镜。小河两岸都是树林和一片片空旷的草地。每逢暑假,这条小河就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光顾的去处。在这条小河岸边,小伙伴们割草放羊,在树荫下聊天,爬到树上捉知了。盛夏,几乎每天都要到这里洗澡、戏水、捉小螃蟹。河里的水清清的,上游还建了个小闸,能发电。大家玩得兴奋了,只要有人提议,就会一窝蜂到上游水流急的地方去,看谁能最先冲浪到小闸底下的水泥坡上。在初中读书时,考试前我常常利用午饭后休息的时间,拿着课本,在河边的树林里背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岳阳楼记》《荷塘月色》等经典诗文。说来也怪,在这里背书,只需三遍至多五遍,就可把全文一字不落地装进脑子里。也许是那清清的河水,那河边的阳光和树林,为我注人了灵性。这条小河流淌着我童年的身影,洗涤过我童年的灵魂,给了我无休的回忆。至今,她那缓缓的浪花,有时还合着我的心律在起伏间呈现、隐没、冲撞。她连同我的童年成了一段历史,一种儿时的欢乐。她那盈盈的河水,颇有母性,她的深婉与安详,温柔了我的童年,妩媚了我的回忆,安放了我的乡愁。她永远流淌在我的梦中。
一个人生命初期获得的印象,是难以被消除和遮蔽的。岁月长河的浪花没有湮灭我儿时的记忆,时光的流逝,未能让我淡忘童年中的那些往事。长大了,我渐渐地知道,一个人若是从童年伊始,就对大自然有着强烈的好奇心,那活泼单纯的天性,就会迎着生活的阳光,合成无限的能量,成为他一生的叶绿素,让他童心不泯。等他苍老了,也会依旧生活在快乐清澈的童年时代。因此,在我童年的岁月里,无论日子过得是苦的,酸的,还是甜的,在我心头都永远磨灭不去,她如那片片无暇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无尽的眷恋,更像一朵朵朴素的花,开在洁白的时光里,馨香浸透光阴之河,时时给我以诗意和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