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蚕丝尽作斑斓
文/石会文
一只蚕能吐三千米蚕丝,一万四千只蚕吐出的蚕丝可绕地球一圈,蚕的能量让我吃惊。更可贵的是,它吐尽蚕丝,毁灭了自已,把世界装点得五彩斑斓,而无怨无悔,告慰平生。
一一题记
几年前的一个清明节,我回老家祭祖,在陵园里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墓碑上赫然写着“刘期荣之墓”五个大字。我不禁一愣,驻足看了墓碑上的照片,果然是他。啊,他都走了?我喃喃自语,有点茫然。
我在他的墓前烧了香纸,鞠了躬才离开,心中久久弥漫着一丝愁肠,岁月悠悠,谁人可以陪过,这是自然法则。
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他,我与他在一个系统工作了七年之久,关于他的那些风雨往事,直接的、间接的都知道一些。他一生充满了坎坷,甚至不堪回首,每每想到他,总有一种无以言状的叹婉与伤愁。
一九八〇年三月,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他作为全县的唯一代表,出席了全国科协第二次代表大会,时任党中央主席华国锋、国务院总理邓小平接见了他们,并与之合影留念。
因为,他成功地试验了火力温室育秧和太阳能温室育秧新技术,是水稻高产发展的一个重大突破。
那时,我在县财贸政治部工作,有机会去采访他,他在一个离县城偏远的粮站工作,我来到粮站的时候,他去了生产队,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多钟才回来。
他打着赤脚,满身淤泥,一脸疲态,我不忍开口,打算明天再说,可他执意要当晚接受采访。
我们在会议室里谈了一些关于采访的内容,他很健谈,说话绘声绘色,口才极佳,采访很快就结束了。可是他似乎显得很兴奋,很想和我继续聊聊,我自然求之不得。
我提了一个我一直想提而没有提过的话题,我问他曾经被下放到农场劳动锻炼的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他并不忌讳,淡淡一笑,舔了一下干枯的嘴唇,向我毫无保留地讲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风雨岁月。
那是共和国成立的第二年,他刚满十八岁就当上了县粮食局防化股长和机关团支部书记。他一表人才,风华正茂,随后的几年里,依然春风得意,他发明了粮食冷储新方法,解决了药物储存的污染问题. 并在全省推广应用,荆楚大地的粮食系统都在传颂着他的名字。
正当他踌躇满满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九五七年的那场大规模的运动,让无数青年才俊纷纷落马,他也在其中。
他被送进了农场劳动改造。那里集聚了大批像他这样的人,和当地农民一块种地、一块生活,并接受他们的监督。
这一去就是三年,他干活很卖力,几乎学会了所有的农活,他很得农民喜欢,因为他向农民传授科学种田的技术,使农场收成逐年提高。全省各地一批批参观的人,都听他介绍水稻高产栽培技术,他在农场又“红”了起来。
他还向我讲述了他们之间的那段生活插曲。有一天洗澡他心情不错,哼了一曲《打鼓骂曹》的京剧,被身边的一个人揭发,说他这是含沙射影骂政府,害得他挨了一顿批判,说他又翘尾巴了,看他表现不错,事情就算过去了。现在看这件事自然不可理喻,但那个年代却很正常,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认识观。
他说有一件事让人们真正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一年三月份的一个晚上,刮起了寒风,他知道这是一场春寒,地里种的秧苗必须迅速采取防寒措施,他顶着大风跑到育秧的田头,升起大火,为秧苗增温。大火惊动了农场的一位领导,以为有人破坏,带了人赶到田头,发现是他在为秧苗生火,这位领导很感动。寒潮过后,农场里的秧苗大多都冻死了,而生火的那块秧苗却仍然绿绿葱葱。
那天他受了风寒,生了一场大病,因农场治疗条件极差,险些丢了性命。
他停顿了一下,好久没有说话,我以为我们的谈话就要结束了,谁知他又压低了嗓门,讲述了他从来没有讲过的一件事。
在农场劳动改造的三年,正是我国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们都面临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何况那些接受改造的人。他说当时连糠和野菜都很难吃上,他亲眼目睹了他的一个同乡因饥饿死在他面前,他很痛心,很无奈,饥饿与死亡无时不笼罩着这些人。
因为饥饿,他曾两次昏倒在田头,救回他生命的就是沟里的一碗水,他说他命大,其实是他惊人的求生欲望让他战胜了死神。
有一天他在地里干活,饿得瘫在了麦地里,肝肠欲断,他预感死神一步步向他逼近,他不想死,他看着眼前那片正在灌浆、尚未成熟的小麦,不顾一切地把它塞进了嘴里,一阵狼吞虎咽,他慢慢缓过气来,他说那麦浆又甜又香,感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笑着说,你是饿急了。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他,要你去劳动改造,一定不服吧?他很淡然,他说,都过来了。我在想,心中释然,自然意如止水,世间之事,一念而已,人若平静,无人可恨。
是啊,世间之事,对与不对,该与不该,时间终究会给你答案,放下恩怨,心似花开,淡定从容,自然会重新走进生命的绿洲。

我又问他,你是怎么来到这个粮站的?他浅然一笑,他说,人生如戏,有些无奈,也有些浪漫,还有一丝淡淡的苦涩。
三年劳动改造结束后,鉴于他的优秀表现,恢复了他的工作籍,回原单位工作,这样的结果让他兴奋得几夜都睡不着。
当他重新回到县粮食局报到的时候,那个曾经被他提了意见的领导正是县粮食局的局长,局长发下话来,照顾他,把他下放到老家的粮站去吧,多么冠冕堂皇的说词。
他去了老家镇上的粮站做仓库保管员。本想在这个小小的粮站,可以远离是非,过点相安无事的日子,哪里知道仓库里的粮食压死了一个卖粮的农民。死人本与他没有关系,他也不在现场,可这个黑锅总要有人背,粮站以他是仓库的保管员为由,让他背了这个锅,把它又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这一去又是一年多。这件事是他曾经的一个同事告诉我的。
一九六四年他又犯错了,他写得一首好字,安排他在仓库的墙上写宣传标语,不小心写了一个“白”字,把《国际歌》中的一句话: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中的“界”写成了“介”,工作组说他别有用心,是怀念蒋介石。如此荒唐逻辑,处罚他去了一个更加偏远的公社小站,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小站,成就了他一生最光彩的一页,在这里成功地试验了“5406”和固氮菌肥,为粮食增产作出了积极贡献,火力温室育秧和太阳能温室育秧,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一时间,广袤的江汉平原刮起了一阵“刘旋风”。
一九七四年春,国家粮食部部长来了,专程了解温室育秧情况,县里的一位领导向部长汇报,大讲领导重视,部长听烦了,打断了这位领导的发言,高呼“刘期荣上来发言”,他不得已从会议室的角落里走上来,讲了怎样温室育秧,部长听得连连点头,却让这位领导的怨气出在了他的身上。
接着中南五省的农业科技工作者云集小站,召开现场会,十四辆小车,七十辆大客车,把那个公社小镇挤得水泄不通,轰动了十里八村。
随后《湖北农业科技》杂志、《瞭望周刊》杂志、《湖北日报》都报道了他的事迹,同时他也成为全国科协先进工作者,全国太阳能研究会会员,全国农业科协会员。
我望着粮站会议室墙上挂着的那么多奖状和锦旗,心想这里面都能找到关于他的故事,这也是我这次采访他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他把那些深藏心里三十多年的往事,向我一一诉来,似乎找到了诉说的喷口,讲的那么真诚,那么纯厚,让我感动,让我进一步走进了他的灵魂世界,一个忠诚坦荡,勤耕事业,与世无争,能容天地的灵魂。
他的一位同事还告诉我他的一些情况,这个同事曾经是这个粮站的站长。
站长说,他研究的那个新菌种是从一个奇想中获得的。一天他在废弃板架上发现了几株雪白的菌蕾,他很好奇,他想这很可能是一个新的菌种,他冒着中毒的危险试吃了它,味道十分的鲜美,他兴奋不已,这是大自然对他的恩赐。他开始对它进行培育,一年后,新的菌种培育成功,他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沔阳3号平菇”。
“沔阳3号”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因为它的原材料是那些堆积如山的没有用的棉壳,用废品培育的平菇,不仅消化了废物,而且让农民增收,那些培育了平菇的棉渣还可以用于沼气生产,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循环经济。
他希望这件好事得到推广,于是写了一份兴办食用菌生产的建议,向全省各地、市、州、县粮食局长寄发,希望得到他们的重视,可是几百份建议信发出后石沉大海,连泡都没有冒一个,小人物办大事难啊。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的建议信终于放到了省粮食厅科技处长的案头。他们是十年前就相识的老朋友,结缘于推广温室育秧的年代。老处长立即回信,要与他面谈,他迅速赶往省城,两个人一拍即合。
一九八三年秋,他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五年的粮食局,虽然是借调,已让他谢天谢地了。我想他能重回粮食局,这恐怕是处长的建议,否则连借调都不可能。
他被安排在粮食局招待所,吃、住、办公都在那里,生活环境的艰苦不必说了,就连工资都没人发,搞得两头不认账,人家分明是在卡他,卡他滚回老家去。
可他并不在意,他依靠女儿的资助,坚守了这份难得的机遇。为了农业科研,他痴迷到不顾一切,冷遇算什么,为了科研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能击退他的?
在他的心里,还有一股强大的动力在推动他前行,就是在这一年,压在他头上整整二十五年的右派帽子终于被摘下来了,他深深地感受到现在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民了,人民这个称呼对我们而言是多么的平淡,可对他是几十年不懈地追求。
他调粮食局后做的这个试验是很有价值的,他要解决平菇四季都可以出菇的难题。当时在我国还没有掌握四季出菇的技术,可是在这位“狂想家”的面前,一切困难都是无力的,经过几百次的试验,终于获得成功,填补了我国平菇培育技术上的空白。
我在想,一个默默无闻、苦心钻研、成果累累的人,把他创造的价值默默的献给了社会,献给了人类,他无怨无悔,毫无所求,足以称得上一个伟大的平凡和一个平凡的伟大。

一九八七年,我调了省城工作,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少。二〇〇一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在县粮食局印刷厂的职工宿舍小区门房前看到了他,让我吃惊,他坐在那里晒太阳,十分的衰竭,枯瘦的脸上凝固着一双无力的眼球。我向他打招呼,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我问他还在搞科研吗?他转身指了指职工宿舍平台上的一个小小的玻璃房,没有说话,示意他的科研仍在坚持。
此时,我的心一阵酸沉,唉,他真的老了,老得比我想象的快得多,曾经那总是充满活力和激情的样子没有了,五十年的农业科研已耗尽了他的精力。
我望着房顶上的那个小小的玻璃房,无限感叹,他就是在这样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房里,创造了农业科技上的一个又一个奇迹。
我本想问问他的一些近况,但不忍开口,让他休息吧,我与他告别,他向我挥挥手又闭上双眼,去晒他的太阳了。没想到,我们这竟是最后一别,啊,我心中的哲人退去了。
后来,我听他妹妹说,哥哥得的是肺纤维化疾病,他的肺已经严重萎缩,仪器都几乎看不到肺了。我心里明白,一定是那温室惹的祸,几十年了,长期与温室为伴,长期过着缺氧的日子,迟早会这样的,只是他不顾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听着他妹妹的诉说,我好想把李商隐《无题》中的那句“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名言献给我心中一直敬慕的人。
他妹妹说,他是二〇〇三年退休的,在退休前的几年里,他当选了市人大常委,市政协副主席。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直难悦的心情欣慰了很多。是啊,每一个时光流转的季节里总会有嫩芽悬于枝头。该来的终究会来,这迟来的光环,对他的前程而言虽不重要,然而它却足以证实他一生的价值。他最为宽慰的是他用尽了毕生的努力,最终还是得到了党的认可,得到了人们的尊重。
回望过往,他不负春秋,他以长江的胸怀,温柔了所有的人生悲怨,所有的苦难与不解,所有对得起他或对不起他的人。那最真的依然是他对党,对事业坚贞不渝的情怀;那最美的依然是他历尽风霜雪雨、傲然不倒、大步前行的征程。
心自澄静,坦荡于风雨,一切犹如微笑荡漾。
心怀温念,随草木萌生,所存往事伴清风悠然。
静慕如歌,追念如诗,一生光影,悠然而去。

【作者简介】
石会文,曾任湖北省人民银行副行长,华夏银行武汉分行行长,高级经济师。中国金融作协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认证作家,《现代作家文学》签约作家。在若干纸刊和微刊上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等百余篇。曾获省报告文学二等奖。全国如亿杯散文二等奖。在《人民日报》、《新华社通讯》、《经济日报》发表杂文、通迅十余篇。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中国金融》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并出版经济专著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