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文钦梅
儿时记忆中,有件事让我好纠结,三个姐姐常说:“你不是母亲生的,是胜姬奶奶生的,你长得不像我们,你一颦一笑都像她。”邻居阿姨也说:“胜姬奶奶对你这么好,你该叫她妈妈。”我一听,就着急,找母亲求证,母亲笑着说:“她们逗你玩的。”
胜姬奶奶不是亲奶奶,却堪比亲奶奶,她的慈爱给我留下了最亲切的回忆,这种亲切胜过母亲。母亲生我养我教我,但母亲太严厉,我常被她训斥。胜姬奶奶是宠我爱我,在她面前我是一个宠儿,在她眼里我是个宝贝。当我因淘气或学习不认真遭受母亲惩罚时,胜姬奶奶会陪我一起委屈、哭泣,并告诉我:“你母亲是对你好,你要听母亲的,以后才能有出息,奶奶盼望你上大学哦。”
我出生在文革期间,体弱的母亲饱受政治运动的折磨,身体和精神备受打击和摧残,亲奶奶年纪大了,也因为我是第四个孙女而提不起照料我的兴趣,母亲和父亲商量后,决定向家乡亲友求援,找了一个比亲奶奶小十岁的奶奶照顾我。胜姬奶奶没有嫌弃母亲家庭成分不好,是政治运动的对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她便打起背包,跋山涉水来到我家了。母亲万分感激她雪中送炭,把她当成自家人,让我们都叫她“奶奶”。
胜姬奶奶把我当成了宝贝呵护着,日夜守候着,让母亲多休息,她一个人抱着我哼催眠曲。母亲劝她别累着了,要让我习惯在摇篮里睡觉,可胜姬奶奶不依:“孩子太小,抱着容易入睡。”我熟睡后,她又闲不住,帮母亲打理家务,还给我做衣服、纳鞋,日积月累地,胜姬奶奶给我纳了一大摞的布鞋和棉鞋,分不同年龄段捆扎,告诉母亲,这一扎是几岁到几岁穿的,那一扎是几岁到几岁穿的,够我穿到十七岁!奶奶才罢手,笑着说:“妞妞长到十八岁,该是个时髦姑娘,不穿我做的土布鞋啰!”
最麻烦的是喂我吃米糕,热了怕烫着,凉了又怕拉肚子,母亲是个讲究的人,不允许大人用口给孩子喂食,为此,胜姬奶奶得反反复复地用手心手背探我小碗温度,合适了才给我喂。
到了三岁,我开始闹腾,晚上都缠着胜姬奶奶给我讲故事,但她没什么文化不太会讲,却甘愿当我的听众:“妞妞最聪明,讲给奶奶听。”而我只会依依呀呀地瞎闹,她却认认真真地陪着。听完我讲,我还要唱歌、蹦蹦跳、翻跟斗,每表演一个节目,胜姬奶奶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妞妞真棒!”每晚都要闹到满头大汗,筋疲力尽方能罢休,胜姬奶奶从嫌不烦我,可那时她已有六十几的人了。
胜姬奶奶留给我的印象,满头银丝,齐耳短发,深陷眼窝,脸庞有点大,但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她常穿粗布衣服,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唯一留给我最清晰的、永不磨灭的是那张菊花般的笑脸,仿佛每道褶子都充满着爱意,在我记忆里,她没生气的样子,我常情不自禁地伸小手过去抚摸那张和蔼的笑脸,她亲昵地把脸贴在我的小脸上:“妞妞乖,是奶奶的好宝贝。”
胜姬奶奶一直陪我到上小学,农忙时,她带我回老家。她老家是跟亲奶奶同住一村子,亲奶奶知道我回来了,便到胜姬奶奶家找我:“这是我的亲孙女,不能总在别人家啊,跟我回去!”显然,亲奶奶已对我和她亲昵关系有想法了,可我一见亲奶奶便东躲西藏,最后躲进了她的衣柜,亲奶奶四下里寻找,找不着便嚷嚷,胜姬奶奶不得已,只好把我从衣柜里牵出来,我一把抱住她的腿大哭:“我不走,我不要回去!”胜姬奶奶见状,央求亲奶奶:“我知道,这是你的亲孙女,可孩子喜欢在我家,就让她吧!”说着她也哭了,胜姬奶奶没有生育儿女,亲奶奶这举动显然刺痛了她的心,以后每每说到这事,胜姬奶奶便眼泪汪汪。
后来,父母调动工作,回到了家乡。我每天放学回家,放下书包,便蹦蹦跳跳去胜姬奶奶家了,仿佛跟她有说不完的话,有时被姐姐欺负,或被母亲训话了,都向胜姬奶奶哭诉,胜姬奶奶帮我擦眼泪,笑盈盈的安慰我:“这是小事情,别放心上!”然后又慈祥地望着我:“妞妞要好好读书,将来要上大学。”在胜姬奶奶的眼里,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她常常念叨着这么一件事:我不到两岁时,她第一次带我回老家,爷爷(胜姬奶奶的丈夫)抱我去理发店,路过村里的池塘,池塘里一群鸭子在嬉闹,爷爷指着鸭子问我:“妞妞,这是什么呀?”从没见过鸭子的我竟然开口道:“是鸭鸭。”(也许当时是模仿鸭子的叫声,恰巧说出了鸭子的名字)可爷爷乐坏了,回家告诉胜姬奶奶:“这孩子果真聪明!”胜姬奶奶更把这事当成了天下奇谈,到处夸我,说我长大准有出息。
我的学习成绩还算不错。我读完初中,进了重点县高中,但离家远了,只有周末才回家,我的惯例还是这样,放下书包便去胜姬奶奶家。那时奶奶越来越老了,已经不能自己干农活、种菜了,成了村里的五保户,说是五保,其实生产队给的吃喝是不够她生活,我看在眼里,心里无比难受,常把母亲给我的零花钱省下一些给她,让她去买些荤菜和面食。胜姬奶奶每次见到我,还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地打开壁橱,从瓦罐里掏出我自小最爱吃的鲜盐姜,湿湿的,嫩嫩的,这是在商店都买不到的东西,塞几块在我手里:“奶奶知道你爱吃这东西,但不能吃多了哦。”
胜姬奶奶最迫切的心愿是要看到我上大学,她总是反反复复地问:“妞妞,你啥时考大学啊?”
终于,我真的考上大学了。我一收到通知书便兴冲冲地去向她报喜,胜姬奶奶激动得啊,脸上又乐开了那朵我最熟悉的菊花,还是那么和蔼美丽,“你啊,从小就聪明,是读书的料,我这辈子能看到你上大学,如愿了哦!”
我入学的前一天,胜姬奶奶坚持请我吃顿饭,让爷爷去买牛肉,要做了我最爱吃的砂锅牛肉,胜姬奶奶颤颤巍巍地在厨房里忙碌着,我在灶台下帮着生火。
在火苗的映照下,那简陋的厨房增添了些许生机,胜姬奶奶苍老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又聊起我小时爱吃砂锅牛肉的情景:“那时啊,你总闹着要吃牛肉,我便让你爷爷隔三差五地去买一点,村里宰牛时间很早,你爷爷得早早起来才买得到,这砂锅牛肉还不容易烧,很费火候,有一次竟然把砂锅烧裂了……”我边听着圣姬奶奶讲故事,边看慢慢燃烧的火苗,我心里却酸溜溜的。圣姬奶奶已八十多了,手头很拮据,自己没舍得吃这东西,却留着给我。
当我正踌躇满怀地设计自己的未来,我什么时候毕业,去哪里工作,每个月能领多少工资,要给胜姬奶奶多点零花钱。
然而,天不尽人意。入学没多久,我便收到母亲信说:“胜姬奶奶和爷爷相继去世,已经下葬了”。恰如晴天霹雳,我顿时麻木了,眼泪刷刷地直流。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怎么来得那么突兀,我临走时还嘱咐母亲要替我多去看望胜姬奶奶。我生气了,发疯似的跑到电话亭打电话,责备母亲这么久才告诉。平日里威严的母亲,任凭我如何咆哮,无言以对,最后,母亲才说:“妈妈对不起你,知道你跟奶奶最亲,知道你会很难受,但你刚入校门,担心你跑回来耽误功课。”此后,我沉闷了一段时间,没有言语,没有笑脸,要么闷头闷脑地看书,要么昏头昏脑地睡。
虽然,胜姬奶奶年岁已高,离开人世也为情理之中,然而,我始终对她的离去难以释怀,我欠她的情意太多,本想尽一份孝心,却“子欲养而亲不待。”最遗憾的是,我连她的照片都没留下,小时候胜姬奶奶抱我的那张合影,没保管好发黄了,看不清,扔了。后来,我央求她再照一张给我,她每次都推迟,说她不需要留照片。我纠缠了几次,她才勉强答应:“等村里有照相的再说吧。”但终究是没照,也许她不希望给我留怀念,她常说:“人走了,便一了百了。”
但,人有时是很奇怪,无论时空,无论阴阳的阻隔,有情人总能心灵相通。胜姬奶奶走后,我常常梦见她,小时候的情景一幕幕地重现,或在土屋吃饭,或在池塘戏水抓小鱼,或在菜地拔草种菜……
有一次,我梦见胜姬奶奶凄凉地告诉我:“妞妞,奶奶没钱花了。”我醒来后,纳闷了许久。从不迷信的我,这事却上心了,赶紧打电话告诉母亲,而一向很唯物的母亲也依着我:“等你回家了,我们一起去买纸钱烧给奶奶。”放暑假了,我急急回到家,母亲带我上山岗找到胜姬奶奶的坟墓,烧了许多纸钱,希望奶奶从此不缺钱花,此后,每逢过年和清明,我都求父母给奶奶烧纸钱。自那个时候,我才明白祭拜的意义,那是一种魂牵梦萦的怀念。
时光飞逝,胜姬奶奶离别已三十几年,父母也先后离开了人世。我已离家千里,安居广州,很少回家乡,但每当我梦见她,我依然会遥祭她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