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语诗的审美向度
陈 希
(评论家、中大教授、博士生导师)
广东是诗歌大省,诗歌创作活跃,不仅诗人数量庞大、诗歌活动频繁、群落特色鲜明,民刊林立,而且产生了一批有实力的诗人与有影响的诗歌事件。近年来,新性灵主义诗学、微诗、生态诗歌、女性诗歌创作、完整主义诗学等登场亮相,形成独特的岭南诗歌现象。老刀是粤港澳大湾区资深诗人,2000年参加诗刊社第十六届青春诗会。在《诗刊》、《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不少引起关注的好诗,出版《失眼的向日葵》、《打滑的泥土》、《眼睛飞在翅膀前方》3部诗集,曾获首届徐志摩诗歌奖、青年诗人奖等多种全国诗大歌奖。老刀左手写诗,右手写评论,无论是诗歌创作是理论追求,都有特色,走出了一条平实生动而超拔痛彻的口语诗歌之路。
老刀是一个有个性和野心的诗人,有诗歌理论主张和诗学追求。目前诗歌理论批评主要来自两个阵营,一是学院的论家写作,一是诗人的相互阅读与阐释等。比较而言,很少有小说家对同行的写作进行评论,而诗人多身兼论者,写诗歌评论或诗学理论。这是一个独特的诗歌现象。8年前,老刀提出“障碍写作”话题,倡议“脑残体”诗歌。传统诗歌强调的是聪明才智写作,而“脑残体”诗歌则是要以愚笨的、“一根筋”似的智障方式进行批判、反击和表达,显示一种新的审美视角和表达方式。像《草地》这首诗,民工栖身草地,似乎自由舒适,“我学着民工的模样躺了下去”,“一群蚊子嗡过来争抢我的脸上”,“我明白了,民工睡在这儿的时候,为什么不断抽打自己嘴巴”。从表象到真相,由误解到理解,深刻揭示底层生存的艰辛和生活的无奈。不过,这种诗学主张后来似乎没有贯彻在创作实践之中。
老刀诗歌有张力和辨识度,那就是“口语显真意,平实有理想”,是自下而上的诗歌写作。老刀的诗,立足现实审美体验,没有虚妄和高蹈,走出浪漫主义;没有象征、隐喻,超越了现代主义;没有解构、拼贴,抑或戏仿、反讽,疏离了后现代。他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诗歌道路,完全是明白、纯净的口语,平实而又痛切。从描述直接的生活经验和展现客观的原生存在看,他的诗歌具有“民间写作”的取向;从诗歌精神和责任担当来看,无疑属于“知识分子写作”的立场。除了写家乡和亲人外,老刀的诗歌多取材于身边的小人物,主要是城市底层民工。像《草地》短短四行,所写的场景和细节,真实而痛彻,具有历史理性和人文情怀;《枝》仅5行,聚焦“一只蜻蜓想在拖动的树枝上停下来”,产生“难以平静”的心绪,由物及人,捕捉微妙意象,个人的诉说上升到生命的高度,抒写易感的生命,引人深思。
口语诗歌创作容易迷失个性和降低品格。口语诗歌有两个审美向度,一是追求澄明、本真,二是审美方式自下而上、由底到顶。韩东、于坚等口语诗,标举民间立场,其实那主要是社会学的问题,诗学问题被遮蔽,几乎没有深入探究。这里可以借鉴马拉美提出的“纯诗”理论略加类比和说明。马拉美所谓纯诗,意为追求诗歌像音乐那样纯粹的艺术。因为声音直接诉诸听觉,产生美感;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间接产生的艺术形象。口语诗本质上是一种纯诗,显现诗的本初和澄明,消除遮蔽性。口语诗执着于原初本义,将语言的延伸意义、引申意义、象征意义等去掉。最直接最本真的表达应该是口语,而不是雅言和修饰。从这个意义上说,口语既是诗歌的起点,也是诗歌的最高追求。当然,并不是说引车卖浆者的粗语俗语就是最好的诗歌。口语诗不是口水诗,而是一种生命的提纯和喷发,由底层往上,清澈见底而又深不可测,诗意盎然。
老刀的口语诗歌接地气,含有“诗趣”,包括妙趣、意趣、情趣和理趣等。诗歌既可单纯,也可以复杂,都应带有诗意,内含一份趣味。《小黑螺》:“美国轰炸阿富汗的午间新闻,被我一觉睡过去了”,写法诙谐机智,富有趣味。老刀与一夜成名、迅速蹿红的“草根写作”或“底层诗歌”迥然不同。他的苦难叙述并不是揭示其残酷,击中人生的“痛点”,而是化解和超越不幸,“把眼泪藏在笑容里”,从孤寂中传达出爱的温暖。《大雪之后》之所以令人感动,不仅是写父亲的消瘦和身轻,而且写出作为儿子“我”的心情沉重,构成艺术张力,更妙的是写出父亲会从“我”的手上飞走。全是没有一句写大雪,但意象生动,大雪寒冷而明净,也蕴藏生机,充满向往。世事无常,人生艰苦,无边而漫长,但不应悲观绝望,而应从生命感悟中透出亮色。诗歌之光哪怕只是一闪,就会照亮无助而黑暗的世界,慰藉孤苦无望的心灵,激活无穷的精神力量,获得一种诗意栖居。
(推荐:郭锦生 编辑:火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