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只有星星看见
赵仲芳
初秋的下弦夜，天上没有云，也没有月。黑色的天幕上只撒落了几颗星星，闪着蓝色的磷光，眨着警醒的眼睛，四周的山像无数条青牛横七竖八静静躺着。山林中不时传出猫头鹰凄厉的呼叫声。突然，一条黑影忽飘忽闪，从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直窜到独居在这深山峡谷中的经销店，叫门买货。昏暗的油灯下，年轻的女店主发现来者竟是一个黑纱蒙面人!她尖叫一声，顿时吓昏瘫倒。其母闻声赶出，被蒙面人打翻在地，抢走了营业款……
眼前的这一幕就发生在1987年8月21日深夜，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丹口区平林乡永安村。
永安出了个“钻山豹”
寂静的永安村爆出了特大新闻，刘满蓉母女经销店昨晚被蒙面强盗打劫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上午的功夫就传遍方圆几十里的四村十八寨。永安村中心寨子的歌楼里，平时只是青年男女对歌娱乐的地方，今天却成了男女老少发布和议论新闻的中心。
“这样的无头案神仙难破。半夜三更，单家独户，头蒙起像个鬼，谁也不知他是谁，除非包公再世，才断得清案。”
“我们永安村出了个‘钻山豹’，今后就莫想安宁了，干脆改名叫不安村算了。”
刘家母女经销店座落在寨子外3里多的公路边，白天经常有人来往搭车歇脚，算得上是这偏僻山乡的一丸繁华之地。可晚上唯有青山作伴，显得格外孤单冷清。由于蒙面盗的骚扰，经销店第一次破例关门停业。恐怖的气氛还存留在本来就低矮的店铺内。母女俩束手无策，一副丢魂失魄的样子。在乡政府工作的老大闻讯赶回家里，听完小妹和母亲的诉说后，连连摇头，灰心地说:“蒙面强盗神出鬼没，无影无踪，只有天上的星星看见，恐怕公安局也奈不何。案冇得报手（没有破案希望、没有报案必要了），经销店也冇得办手，搬回寨子老家去算了”。
与小妹孪生的大妹是个很有心计的姑娘，在外地读过书，见过世面。虽然从未同公安人员打过交道，但她从电视电影里了解到公安人员都是了不起的英雄，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什么样的疑难案都能破。她想，只有把他们请来这深山老林，才能解救遭不幸的母亲和妹妹。她焦虑地看了看表，正好是下午4点，便毅然跳上最后一班去县城的客车，到公安局报了案，声称被蒙面人抢劫了70多元现金。
没能击中的银环蛇
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公安局刑侦股长何样云带领侦察员唐赞军、彭爱国、陈炎斌、杨德保驱车来到该经销店。大妹一见这几个貌不惊人、年纪轻轻的公安人员，顿时心里凉了半截，这与她想象中的英武威风的警察形象相差好远啊!
小妹叙述着案情:“昨晚1点来钟，我和妈妈刚躺下睡觉，门外一个讲邵阳话的人喊:“刘妹者(子)，打牌暗呱哩（玩牌玩得太晚了），买个饼呷罗!”我穿好衣服点上灯就去开了门，一望进来的人，头上蒙着黑白相间的面纱，活像个鬼，就吓昏了……
“我听到小妹子的叫声，赶紧来到货房里，那个蒙头佬已进到柜台里，我去抓他，他举起电筒就朝我打来，几下就把我打倒在地，抢起钱盒，朝去乡政府的马路上跑了……”
从母女俩的陈述和现场情况分析，何股长他们初步勾画出蒙面人的图像:年轻人，1米68左右，身材单瘦穿白衣，系金属扣裤带；口音虽带邵阳腔，但“暗呱哩”却是本地土话；逃走方向有10来里没有人家，很可能是犯罪分子声东击西，故意转移视线；能够直呼受害人为“刘妹者(子)”，说明熟悉受害人；蒙面抢劫是怕受害人认出来……犯罪嫌疑人很可能是与受害人相识的本地人。
何股长决心背水一战，在村里安营扎寨。他要司机把车子开回县城，断了办案“跑通学”的念头和条件，带领侦察员摸黑登上了去山寨的路。
夜色把远山、近山、丛林、峡谷全都涂得朦朦胧胧，如同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镶在淡黑天幕上的星星闪着晶亮的光。山路并不陡，走起来也不很吃力，年轻人的嘴就闭不住了。
“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我只断断续续看了六集，真不甘心。”
“今天是我儿子满周岁，来了一屋的客。爹老子连招呼也没打一句，就跑到山上来‘剿匪’了，老婆不骂人才怪呢。”
“小彭是个‘妻管严’，办完案子回去肯定有三晚不准上床……”
一串轻松的嘻笑，回荡在山谷中。
“啊，有蛇!”
走在前面的小唐惊叫了一声，几支手电一齐射向了小唐所指的方向。只见一条有锄头把粗、黑白相间的银环蛇横在路中间。何股长麻利地拾起块石头朝蛇砸去，没有击中，蛇“唰”的一声，溜下了山崖。
沉睡的水安村不时传出几声恶犬的狂叫，何股长一行由于人生地不熟，几经周折，才找到村支书的家。支书是位厚道人，何股长说明来意后，他就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唉，昨晚发生的案子，把全村都搞得人心惶惶。我们村解放30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出现强盗打抢。近几年来，社会风气不好啊。赌博成风，我们村有80％的青年人打牌赌钱，禁也禁不了。这些人中小偷小摸是有的，蒙面打抢我敢打赌，谁也没有这个胆。过去是‘官有十条律，民有九不知’，现在经常讲普法，大家都晓得抢劫是犯大罪……
“你们村里的年轻人，有系金属裤带的吗?”何股长打断支书的话，直接了当地问。
“咳，那有蛮多，别看我们这山间草弄里（偏僻山寨），青年人穿着可时髦哩，系金属裤带的有段文勇、阳成建、阳昌海……支书边说边屈指，一口气数出了32个。
通过体态特征等方面的筛选，还有11名系金属裤带的重点对象。进一步查证，这11名对象均因无作案时间，一一被否定了。外来的30多名副业工也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对象，蒙面人正象那银环蛇一样溜了。
好一出空城计
是侦察方向错了，还是调查摸底不细出了漏洞呢？侦察员的眉宇间几乎都挂了个大问号。受害人提供犯罪分子最突出的特征是系一条金属裤带，是不是惊恐中看错了呢?何股长他们再访受害人小妹，她仍坚持说是金属裤带。问她村里有哪些人会模仿邵阳话，她倒提供了六七个。通过再三查证，还是一无所获。
年轻的侦察员聚坐在村外小河边的一块巨大岩石上。
“案子破不出，见人矮三分。听那些风凉话，什么粮食干部来了，我肺都气炸，也只好忍气吞声，”小唐发着牢骚，“等哪天案子破了，我们要威风威风，把蒙面人押着在村里游上几圈，让那些说风凉话的人看看。
“别吹了，说实在的，这个村的基层干部和绝大部分群众对我们的工作是支持和理解的。不是他们提供情况，恐怕连粮食干部也当不成。”何股长接着把话题转到案情上，“排查系金属裤带和会模仿邵阳话的人这着棋并未下错，只是网撒窄了点。犯罪分子竟敢蒙面抢劫，还打伤受害人，说明他胆大心狠，决不是第一次作案。下步工作应在本村有违法行为的人身上做文章。”
大家按何股长的意见、又分头到群众中了解情况。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彭和小唐在调查中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本村一个叫阳昌敏的青年，嗜好赌博，经常外出，家境并不好，穿着打扮却入时，前年9月还从外地提回一部收录机。去年3月，外地两个屠夫在村里买猪，住在段成家，晚上被“钓鱼”盗走了150元现金。群众对阳昌敏有怀疑。近段时间，阳昌敏手气不好，赌博总是输，当地人说他是“干了浆”，正急于弄钱想翻梢。发案后的第二天就外出未归，他身高、体态特征也和受害人提供的蒙面人相似。
侦察员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就分头到几处地方进一步了解阳昌敏的情况，结果却大失所望。据阳昌敏的父母反映，发案的当晚，阳昌敏一直在自己房里。11时左右还听到他房里录音机唱歌，邻居也有人证实。据受害的母女反映，阳昌敏平时与她们的关系很好，从未听他说过邵阳话。很多人证实阳昌敏没有系过金属裤带，只有一条铆了金属扣的练功带。
真伪难辨，扑朔迷离。这天晚上，何股长的脸一下子从阴转晴，一下子又从晴转阴。十几年的侦察生涯，锤炼出他一种锲而不舍、沉着冷静的性格。他想，阳昌敏有不有作案可能，关键是要查他有无作案时间。何股长仿佛领悟到什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推醒酣睡中的小唐说:“你记住时间，我到村外的经销店打一转。”
说完，拔腿就跑，矫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只有天上的星星眨着疑惑的眼睛，紧盯着他。
40分钟后，何股长气嘘嘘地回到了寨里，身上的背心湿透了，脚上被山上的茅草划了无数道血口子。他点燃一支烟，又和小唐运筹起来。
根据现场试验，从村里到经销店来回最快也要40分钟。21日晚上10时40分到11时20分这段时间，阳昌敏究竟在不在家，只闻其录音机的声音，未见其人。假定他10时40分把录音机打开去作案，用录音带运转30分钟来填补这个时间空挡，剩余10多分种，在这夜深人静的山村，查证他的去向就相当困难。这种逃避打击的犯罪方法和手段，在八十年代的今天，对于潜心犯罪的人来说，是最容易学到手的。
何股长重新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可能是一出空城计，这阳昌敏大有文章!
“你们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据阳昌敏家里人反映，22日上午，其兄给他20块钱，托他到乡政府的粮店买统销谷，同去的还有本村两个青年。整整3天了，还不见归家。何股长带领侦察员直奔乡政府，找到了乡司法员杨文跃。事有凑巧，老杨是永安村人，阳昌敏是他的亲表弟。何股长有点犯难，拐弯抹角地说是来查其他人的下落。老杨是个机灵人，心中自然明白，便爽快地说:“你们放心好了。爷老子犯了法我也不会容。我昨天看见昌敏，挑起担箩筐说是来买统销谷，现在还未回去，肯定是到黑皮冲賭博去了，走!我陪你们一起去抓!”
黑皮冲果然有十几个赌博的，当场抓了3个，其中一个是永安村的。此人交待，阳昌敏连续3天都在场，还赢了20多元。
“阳昌敏带了多少钱参赌?”
“就是他老兄托他买谷的20元。”
何股长心里顿了一下。受害人报称被抢了70多元现金，假设是阳昌敏作案，很可能要拿到赌场上挥霍，从这点分析，怀疑阳昌敏作案的依据又大大下降了。
“你们村还有谁在黑皮冲赌博?”
“还有阳昌松。”
“他和阳昌敏关系好吗?”
“表面上蛮好，其实是三天冇生意，伙计呷伙计。听昌松说他箱子里掉了50多元钱，锁没撬，放锁匙（钥匙）的地方只有阳昌敏晓得。十有八九是昌敏偷的，只是碍于朋友的面子不好讲。”
这又是一条新发现。何股长暗暗庆幸这次抓赌的意外收获。他决心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参赌逃脱来到岳父家的阳昌松，向侦察员提供了个重要情况：“大前天晚上10点半左右，我去邀昌敏打牌，听到他房里传出录音机的歌声。推门进去，人又不在。我听完一面磁带，还不见他回来，就回家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几位年轻的侦察员虽然面不露色，心里却异常高兴。
何股长当机立断:连夜返回永安村，与阳昌敏正面交锋!司法员老杨自告奋勇参战。
果然不出所料，阳昌敏回到家里，刚喝了两碗油茶，侦察员就出现在他面前。
“我们这时来找你，你心中自然明白。该交代什么，你也清楚，总不单是为黑皮冲赌博的事而来吧!”
这没头没脑的一闷棍，把阳昌敏打得懵头昏脑。出外3天，公安人员在村里的活动他一无所知，精神上没任何准备，讲话也语无伦次了。
“我到赌博……给家里买谷……”
“大前天晚上你到过哪里?”
“我一直在家里，不信你去问我爹和娘。”阳昌敏缓过一口气，应答自然了。
“你那空城计唱是唱得好，可惜时间短了点。”
阳昌敏的头一下垂下来，额上渗出了汗珠。
“我说老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会装鬼，公安人员会降神……”司法员老杨诚心地开导着。
只有二个回合，阳昌敏就交待了想搞钱赌博而蒙面抢劫的经过，还承认了“钓鱼”搞屠夫的钱，在县城盗窃录音机等事实。但不管怎么追，他只承认抢了9角2分钱。这与受害人报告的数额相差几十倍。
何股长一行连夜押解着阳昌敏离村返县路过经销店时，小妹一家人还未睡。看到阳昌敏那神情沮丧的样子，心里全明白了。小妹看见阳昌敏系的练功带上放出亮光的铆扣，顿时猛省过来，神经质地嚷道:“就是这种皮带!”
老大拉着何股长的手，连声说道:“你们真有本事，眼睛比星星还亮!”
大妹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把何股长拉到一边，惭愧地说:“我欺骗了你们，当时怕你们不重视，才把案子报大了，其它都是事实，钱只抢了块把钱。”
此时，何股长不好责怪这位主动认错的姑娘。是的，“钱只抢了块把钱”，但人民的安宁，公安干警付出的辛劳，是不能用金钱来做筹码的。
踏着草露，顶着星光、侦察员们挥手向小妹一家告别。在大妹的眼里，侦察员的形象仿佛比初见时高大了许多、许多。
此文原载《湖南公安》1988年第2期“步出迷宫”。
（这是一个真实的案例，案犯阳昌敏后以抢劫罪被判刑5年。写作此文时，作者赵仲芳在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公安局任办公室主任。当年此文被评为《湖南公安》期刊优秀记实侦破作品。）
电视剧《便衣警察》插曲－
《少年壮志不言愁》（刘欢）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博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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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文字－赵仲芳作品
作者简介
赵仲芳（1943－ ），男，湖南省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人，苗族。县市作协会员、城步县戏曲家协会理事、城步县夕阳红艺术团团长，“苗乡老戏骨”。上世纪80年代，他曾在城步县公安局工作，经常发表公安纪实性文章。
（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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