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白云飘渺的小山村
散 文

《湖南知青网》邵阳栏目已经成立十周年了。栏目组要搞纪念活动,准备出一本小册子。
冯永太、钟宝驹两位版主和陈建湘总编都向我约稿。
会开了几次,酒饭也吃了人家不少,可我那篇主题为“我与湖知网邵阳栏目”的心得类的作文还是迟迟拿不出手。
这个任务我一直当包袱背着,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紧迫愈发感觉沉重。
有人奇怪,就那么难吗?何况你还是几乎天天都在码字的人!
我不得不承认,还确实有点难。随随便便写肯定不行,一来我不是那种人,二来也对不起人。
前几天又开会了,是陆校长请客,冯版主又做了言辞恳切的发言,要求大家把这当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来做。除了正文,还可以写一篇一千余字的心得。
我心动了动,似乎有了一点灵感。那我就先写这千余字的心得吧。字数没有超过更好,超过就做正文吧。
必须承认,要写东西非得有灵感不可,没有灵感硬挤出来的东西绝对惨不忍睹。
恰好在开会的前一天,我的一个巧合的发现给了本人一个灵感。
在松坡图书馆的大厅有一个很大的宣传栏,上面有八位邵阳市道德模范标兵。我随意地瞟了一眼,看见有姓彭的人。就说,这个彭姓的模范十有八九是城步人。
旁边的人说,还就是城步的。
我定睛一看,照片下赫然写着:“彭泽顺”“全国优秀教师,邵阳市道德模范”。
心里正狐疑,这名儿怎么这么熟悉?再仔细看看照片,不由心里一震,没错儿,就是他!我们生产队保管员老彭的儿子,跟我是一个村一个组的!
回忆把我拉回到那个白云飘渺的大山深处的一个叫“胡山界”的苗家小山村。
那一年,我16岁过了半岁,17岁还差着半岁。
作为知青,我来到了得仰着头看四周的大山,一走进去就担心能不能走出来的偏僻苗寨。

白手起家、一穷二白。一个从未独立生活过的青涩学生面对着一无所有的环境是怎样艰难度日的可想而知。
幸好,大山里的苗族山民是善良的。你给一把米,他给一把菜,让我度过了艰难的第一天。
第二天,一个个子不高,慈眉善目的中年人给了一担谷子,60斤,(可出42斤米)说是生产队给的前一个月的口粮。队长老张说那个人姓彭,是生产队的保管员。
我愣了,我只见过米,这谷子怎么吃啊?
老彭安慰我,说,就到我家的石碓去碓吧,碓好了让我老婆帮你筛。筛出来的糠你反正用不着,就给我喂猪。
这样,通过我自己一番大汗淋漓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半箩用石碓和风车生产出来的糙米。
有了米但不能生吃。于是我去砍柴。
也没有人指点,(老张一扬手,说这漫山遍野的柴,你随便砍好了)
我就无师自通地在附近山上砍了十几棵小树。砍得那叫一个费劲,右手手掌都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一小捆柴弄回去。纠结了半天,我只好把自己的裤腰带取下来,捆上那些树枝,一手扶着肩膀上的柴,一手提着裤子,艰难地往回走。
路上我遇见一个背柴的少年。他个子比我矮了一个头,他背上的那捆柴却是我那捆柴的三倍不止。
少年见我如此狼狈,禁不住哑然失笑。他随手从路边砍了一根藤条,扭了扭,三五两下就帮我捆好了柴。
看着他娴熟捆柴的动作,我暗暗钦佩,怎么山里的孩子都这么能干呢。
他看了看我的柴又说,你砍的都是湿柴,烧不燃的,就算烧燃了也会熏瞎你的眼睛。说着解开自己的柴,拿出七八根干透了的小树,加到我的柴里一并捆好。

那天的晚餐,我破天荒地第一次吃上了由我自己亲手生产的米,亲手砍下来的柴做出来的第一顿饭。现在不记得是什么滋味,只记得当时是百感交集。
后来才知道,少年是保管员老彭的儿子,叫彭泽顺,在镇上(那个时候叫人民公社)读中学。说是初中。
第二天早上我又遇见了他。他肩上扛着一捆硕大的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的牛草。那捆巨大的草垛是他瘦小身材的两倍,远远看去,仿佛一个草垛在自己移动。
我想去帮他,他说用不着。自己就把草垛扛到牛栏的后面去了。
我对彭泽顺说,你怎么这么能干啊?他擦着红扑扑脸上的汗珠,腼腆地说,没有办法,父亲身体不好,我也就是放假这两天才能帮帮他。
他说自己就是村里的小学毕业的,那所小学还在一座更高的山上,路很难走。
说起那所小学,彭泽顺直摇头,说太苦了。什么教学设备都没有,几十个学生就一个老师,每门课,每个年纪都是他教。
两间教室,一间是低年级,一间是高年级。课桌凳子都是破破烂烂、摇摇晃晃的。
条件这么差,都没有老师愿意来教。唉,有什么办法呢,山里的孩子太可怜了,谁让我们穷呢。
后来,作为知识青年的我经常去那所学校,因为那里是我们大队部。(大队部就借用了学校的教室,所以开会只能在晚上)
大队(就是现在的村支两委)开会,本来都是大队干部和生产队的主要领导。但是规定知识青年可以享受干部待遇(仅仅是开会),所以我们也得去参加会议。
那种会议我是真的不想参加。一个话题讨论来讨论去,每个人都要重复N次废话,可是讨论到最后还是没有结果。
而且参会的男人几乎都抽烟,而且是抽那种自己种自己晒的老旱烟。一支烟都能熏得闻不得烟味的人休克,何况满屋子的人都抽那种烟!
这种无聊的会往往拖的时间还特别长,能从头天晚上八点一直开到第二天凌晨四点。
作为知青这种小人物,我们只开会不发言。(发言也没有用)
实在是被烟雾熏得受不了了就躲出去,宁肯一身被露水打湿,也不愿意去忍受被浓烈的烟雾强烈刺激咽喉肺部而猛烈咳嗽的痛苦。
跑大队部次数多了,我就认识了胡山界学校的校长、老师兼炊事员的肖老师。
那真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好老师。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地教书育人。
肖老师除了上课,还要自己种菜做饭养鸡养鸭,打扫卫生。
撇下远在土桥(公社所在地,距学校十余公里的崎岖山路)的妻儿老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伴着凄冷的山风和昏暗的油灯,用心血耕耘着边远山区最简陋的苗圃。
肖老师是民办老师,用记工分的形式来获取劳动报酬的。每年得到的工资大约是当时工资水平的一百多块钱。
由于条件差,肖老师穿着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农民。
上体育课的时候,远远看去就活像一个大叫花子带着一群小叫花子在疯疯癫癫地穷开心。
那个时候中国的贫困山区的老百姓真的是吃不饱,穿不暖。

但穷是穷,他们还真的培养了不少优秀的学生。那个贫穷的小山村还向省市县和部队输送了一批优秀的人才。
彭泽顺也是那个学校培养的学生。说起那个寒酸的学校和肖老师,他也是充满了感情,说忘不了她给自己带来的童年的欢乐。
有一件事,让我对肖老师终身难忘。
那是插队头一年的夏天,由于水土不服,我的右脚脚踝骨处生了一个脓疮。农村没有医疗条件,右脚就这么一直流脓腐烂。烂到最厉害的时候已经能隐约看见森森的白骨了。
有懂的一点医学常识的人说,你这样烂下去,如果变成败血症,你年纪轻轻的就要命丧黄泉了!
我当然怕死,所以也很紧张。可又没有办法。
幸亏我与之同住一个老屋的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五保户(也姓彭)熟识草药,他不知道从山上采了一把什么草药,拿回来以后洗也没洗,就那么塞进嘴里用掉了一多半的黄板牙大口大口地嚼着。
由于草药的苦涩,他的眼泪和着黄黄的浓鼻涕都流进了嘴里。然后他把草药吐在手上,说“老王,来,我来给你上药!”
(我虽然只有16岁,但是属于干部级别,所以姓氏前必须冠一个“老”字,以示尊重)
有道是病急乱投医。在性命攸关的危机关头,我也顾不上恶心了,闭着眼睛就让彭大爷把药给我敷上了。
彭大爷还用不知道从那里找来的一块脏兮兮的破布给我包扎了一下。我也认了,仿佛他老人家给我敷上的就是七仙女送来的灵丹妙药。
如果把现在流行的一句噱头放在当年那简直是妙不可言:“现在是见证奇迹的时候了!”真的是不得不相信奇迹,
大爷给我敷上草药的当天,脓血就止住了。三天之后创口居然开始愈合,脚也可以落地,我终于能靠着一根树枝支撑,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于是我又主动地请求大爷给我敷了第二次、第三次草药。
三天后,我由于无聊,也由于无法弄饭,就摇摇晃晃的去了大队部。
肖老师看见我那副狼狈的尊容吃惊不小,同情地说,就在我这儿住两天,我弄饭给你吃!
就这样,肖老师一面要忙着上课,还要做饭给我吃。晚上就让我跟他睡在一个床上。
我不知道,我那只满是脓血、脏兮兮的伤脚是怎么让他容忍下去的。(我肯定是弄脏了他的铺盖与床单)。
那两天,我亲眼见证了一个山区乡村教师的艰辛与敬业,见证了一个民办老师的善良与大爱。
临别我发自内心地向他表示感谢,他居然像没有听懂一样眨了眨眼,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这有什么值得感谢的?
很多年以后我才悟出来,这,就是山里人的质朴!

插队到胡山界的第二年的秋天,我去了怀化芷江修建湘黔铁路。一修就是三年,然后又是招工、参军、读大学。
再看见胡山界的人的时候,已经是离开那里近十年了。
我问老乡,肖老师还在那里教书吗,我真想去看看他。
老乡摇头,说看不到了,早死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什么时候,什么病?
老乡说,怕有七八年了吧,是得了一种什么癌,也没有钱去医治。没有几个月就死了,埋回他的家土桥大队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他其实就是累死的,穷死的。唉,好人命不长。肖老师是个好人哪。
老乡又说,肖老师死了以后,彭泽顺顶了他的空缺,高中毕业之后,又回到胡山界去当了一名山村穷教师。
二零一几年的时候,我得知了一则消息:彭泽顺当选为全国优秀教师!
听到这个消息,我百感交集,穷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这不仅是城步苗族自治县的骄傲,也是我这个当年知青的骄傲。如果在九泉之下的肖老师在天有灵,他也一定会骄傲。
我相信,像肖老师这样的山村老师,一定能培养出全国优秀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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