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样不存在的城市
文/谭越森
我走出二零二办公大楼,抬头遥望着漫天的雪,那纷飞的白色,无声无味,遍布着周遭的一切事物,笼罩在每一个在街道上匆忙行走的人,它在天空如此洁净,仿佛从来没有诞生过的尸体。一具缓慢降落的尸体跌入我的手心,瞬息变成一个小湿点,我感觉像自己杀害了它似的,并且让它什么都没有留下,正如此时,小湿点也不见了。我体会自己身体的温度,我衣服的温度,这一切让我内心充满着安宁和喜悦,甚至还带有一些对未来的企盼。我在想,我是不是如死在我手心里的雪粒一样,也是一具随时消失的尸体呢?一具暂时没有被杀害的死魂活尸呢?我是死还是活着?我想着想着有些晕眩,街道上的人三三两两,雪渐渐大了,蒙蔽着我的双眼,有些雾。我踩在雪地上,有些人走着就不见了,像雪一样消失,有些人蓦然出现在你的身边,恍惚又真实。我在长春商店买了一包烟,走向一家名叫“客寄”的咖啡店。下午科室主任宣布了第四季度的奖励,我获得了一百个学习积分,是科室里获得最多的人。这让我陷入一阵阵春心荡漾当中。我的身后,二零二办公大楼是个旋转的大楼,有时我会在上层办公,比如在正某某层,有时我可能还会在负某某层,比如在负一百二十八层办公。我有几千上万个同事,但我却很少认识他们。我就像在一个蜂巢中的一只蜂,当然偶尔还是会遇到散落的蜂。但说话是极其困难的,除了对方的专业之外,还有一种语言上的问题。比如我遇到另一个同事,他在研发部工作,研一科?研二科?还是研五十三科?别小看这细微的编号,而每一科的差异如天壤之别。但生活上的事,都很简单。那么,我们说说生活上的事情。当然,我们惧怕在谈话当中,突然现身一个表情管理监督局的人。他会盯着你的表情,看来看去,用热恋的眼神,用眼镜蛇毒牙似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我与遇到的人就这样乏味地对话,一边彼此笑望着,一边聊天,内心却生怕冒出一个不恰当的词,影响了我们彼此的积分情况。以往的情况总是这样,我与一个人谈话,话说着就互相僵直起来,面上落了一层死掉的笑——傻掉了,然后彼此道了个别,匆匆离开,转眼各自忘却。说说我的工作吧。打个比方,人其实是一件衣服,衣服是由无数的针线组成的。每一个研所负责衣服的一小处,有些负责衣领,有些负责裤筒边等等,是这么一回事。你明白了,对,我们是基因大楼,公司名称叫作基因与信息收集公司。企业性质:国企。我呢,当然是国企员工。二零二大楼,有个诗意的名字:水的倒影,正好吻合我们的工作性质,人是一件衣服,我们来清洗它。二零二大楼地上有二百零二层,同样地下也有二百零二层,每到一定的时间,地下的楼层会以螺旋的方式上升到地上,比如,有一天你正在负四十五层工作,下班时就会发现自己突然到了正八十九层。如一位诗人的诗句:我从水面上走来。我们经常是从水底走来,或水上走来。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公司的头头对员工的关怀备至的考虑,且不容置疑。这真是伟大的工程。在这座城市里,每个人都是无任何隔阂的,乃至干净到彼此无话可说的地步。缔造这座城市的先行者们,消除了许多我们以前认为的不明之物,但也消除了任何的童话。说到这里,我对我的童年一片空白,我是不知怎么就长成现在这样的,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一个有益的人,一个服从工作的人,一个拼命挣积分的人。任何的妖精,任何的鬼怪,以及任何的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天主教、佛教、道教都不复存在了。这里是海德格尔为之欣喜若狂的新世界,因为一片透明,一片洁净,一片澄澈。但我其实很明白,除了这座城市外,还有其他的城市,那些其他的城市并不总如我们这般幸运,它们不如我们幸运,但它们也同样属于我们,或我们同样属于它们。正如二零二大楼,有时底层会旋转到上层,而有时上层会旋转到底层,在如此明白的命运里,如果有这么个情形,让命运增多了一些不安性,一种看不到鬼魅,尽管……实际上,造城先行者已经断绝了任何的不明,而在我内心却有着鬼魅的存在。我只是比较相信鬼魅是死去的信息流。正如伟大的先行者所言,每个人都是有用的,至少是一截载有信息流的城市公民。如果将所有的信息流都以有用的方式汇集到一起,那么我们的城市会是无与伦比的伟大城市。我的父亲就是一个鬼魅。我记得母亲因车祸离世后,他也消失不见了。“一个人需要躲过多少审查,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啊。”这是我父亲口头上常挂的一句话,这句话时常响彻在我的生活每一个阶段。可惜,他现在消失了,也许他在躲避审查员,也许他已经成功躲避了审查员们那炯炯有神如同判官的眼睛的话,可能在另一个城市,郊区?或者小镇?地下?总之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吧。比如说,这座城市是雪白,而另一座城市可能是全黑……
在他离开后,我的少年时期是在市立寄宿五校度过的。在那里,我接受了完整的教育,后来我的前任老婆也是出自五校,她比我高一年级。我想在我经常灵魂出窍的时候被她捕捉到了。在五校上学时,我常常会灵魂出窍,我怀疑我的父母亲根本没有存在过,我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洁净的城市,处处充满着轻蔑的笑声,无聊的笑声,这些笑声让这座城市充满十分感人的气息。如今,当我们在学习伟大先行者著作的学习会上,当我们在广场上交流幸福经验时,当我们在咖啡馆里喝着咖啡,体会奇异恩典时,我却时时感受到一种恐惧,如同鬼魅掠身而过。“你不约个妹吗?”我端着酒杯,一本正经坐在高脚椅上,就会有人来试探,而且是美女,而且是年龄恰好的美女,而且是身着时尚、先锋衣服的美人,而且是……她是不是审查员?在我看来,她就是聊斋里的各种动物、植物,甚至鬼变成的美女。她怎么知道我喜欢美女?我的酒杯晃动了起来,酒溅到了裤裆上。她翻了个白眼,走向另一座位……怀疑与轻蔑是每个人掌握的生存能力。人人都在怀疑和轻蔑中建立了联系或破坏了联系。但我只是感觉,鬼魅我是没有见到过。在这个城市有人宠,说来这也是造城先行者的一个奇迹。我们城市的报纸名叫《如来先行者》,伟大的先行者让作家、诗人先是沦为无用之人,后来就让他们遭受了灭顶之灾。以前,先行者需要歌功颂德,后来由二等机器人撰写马屁文章(估计他们也对那些跪媚之辈感到十分厌倦),那些寄身于写颂歌的作家、诗人们觉得再也没有利益时,也各自改了行。我怀疑他们被二等机器人替代之后,有些人成了“人宠”,重操了这种古老的行业。你要问还有一些不写赞美词的作家、诗人及民谣歌手去哪儿了?先行者已经告诉我们,他们去了该去的地方。还有一些在这座城市里进行写作的人,要么被重点监控;要么他们就写一些只有自己能看到的著作,或深夜里在地下室几个人唱一些他们自己谱写的自由之歌。这个我想可能性很小,审查员是非常有效的。反正我不是。真正让他们消亡的时间是自“保护木材法则”出台后,纸张成了稀缺之物,出版行业纷纷凋敝,他们也如风而散。城市报刊只留一份,即《如来先行者》。其实这份报纸,如果哪天发行出来上面没有一个字,我们也能知道它的内容——先行者的自信是无处不在的。在街道上,你会偶然遇上这座城市的主人,主人的家人或亲属,有时他们会牵着“人宠”走在街道上。有人对我的工作发出啧啧称赞,带着嫉妒和羡慕——这是个权力企业,或者比较靠近先行者的企业,这点,不可否认。但事实并不如此,每一个研室,与另一个研室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并森严有序。比如,我在研八十九,但并不知道研九十到底一天的工作是什么,而研九十也不知道我们。我们只是认为我们所从事的工作都是一样的,乏善可陈。在这座城市里充满着许多虚拟的事物。一时你很难判别哪是真哪是假。如果有一天,我对别人说,我其实是虚拟的,是不存在的人。想必也不会有人感到惊异的。这粒雪具有着温度,它让我感觉到自己是活物般确定。这种确定之感让我内心不由得发出质疑。在这里,我得解释一下,要不你会问我,你的工作不是“洗衣服”吗?疾病什么的应该如妙手回春般消除吧。感恩城市先行者们的指导和恩典,我们许多的疾病不复存在。你应该知道,人类的疾病与身体一样进行着新陈代谢,像人一样,旧人归了,新人来了。所以旧的疾病去了,新的疾病又孳生。另外,在这尘世里,人是最脏的。你就觉得没有洗的必要吗?说说我的晕厥症吧,这个伴着我童年开始的症状一直无法“洗”掉,事实上,这也是一种常见病症,至少在这座城市患有这种病症的人很多。怎么形容晕厥症呢?比如你每天踩在一片透明的玻璃上,俯身却看到无底深渊,你会晕厥吗?我小时候,父亲曾以充满着无限爱怜的眼光注视着我,说——你生性敏感,怎么能活得下去?当我躺在该死的白床单上,我知道医护导航将我导向了全市最贵的医院,“十界有爱”医院已经是我第十二次看晕厥症的地方了。每次我都是将脸刷得快成西北风了。上次也就是第十一次在它那儿刷了七次,几乎将我三年来的积分和现金全部化为乌有。这次,我不敢去想。我的腿已经在打哆嗦,我盯着腿,无比怜悯地看着它,就像它在怜悯我。这时进来一个美人,她穿着薄纱白衣,手持医疗盘,款步而来。她惊讶地看着我的脸,我浑身颤抖了。我想,她最好不要以为是她的美让我颤栗不已。完全不是!我愤怒地看着她,又无奈地哀叹,如一头待宰的牛,在不认命又必须认命的情绪中来回摆荡。“是的。小美。这还用得着问吗?”我身体所有的东西,你们都备了案。我一边冷漠地回道,一边流下一颗哑泪。她有些同情我,我看到她转过头了,肯定是恻隐之心让她不忍直视我。你的思想、情感,包括你肉体里长驻的一个混混沌沌的灵魂,或一个不可摧毁的阿赖耶识,你的工作、经济收入,你的骨骼,你的血和肉,你的脚趾甲盖,你的蛋白质,你的尿液、粪便,你那每日都不停歇的造精工厂——两个卵蛋,都曾是你自己的吗?现在是你自己的吗?未来必然是你自己的吗?你是谁,谁让你变成了你自己?你如果确定自己,纵然你能确定你就是你自己——“我”的存在,你也无法是你自己。汪小美是个可爱的姑娘,她认定我被她的美深深吸引了。因为我看到她在其他病人面前基本寻常,保持着一个姑娘家的本色:矜持。但她一到我的床边,她就高耸着胸脯,时而高冷,时而用一种挑逗待宰家禽的眼色巡视我。“叔叔,你能把我洗得再漂亮点吗?”她直盯着我,就像我是随时拔脚就跑的逃兵。“小美,你其实很美了,不用再洗了。”我看着她说,但我内心却响彻着另外一种声音:“小美,可以洗的,让叔叔好好洗你。”我不能不对小美动心,这么可爱的姑娘,没人会不动心的。我自离婚后这些年一直单身,自讨苦吃,源于我有种恐惧感,对性?应该不是吧;对婚姻?这是个索然无味的形式。我想是对命运的不确定性。我有时觉得自己的命运如同看得见的道路,宽阔无碍,一望无余;有时会觉得走着走着就一脚踩空,一种更高的力量会愚弄我跌入深不见底的洞,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叔叔,你是有书的人吧?”我不禁为之大骇,就像听到了警鸣之声。这种询问实在是不寻常,因为她肯定不是在问那些“高级泔水似的、面目谄媚的书”,而是在问那些被具有对先行者敌视意义的书,地下的书,令人不安的书,无法归向这座城市精神的书——危险的书,一些消失的人写的书。在这座城市,有些人注定如雪花一般,融化得无影无踪。“我没有,小美。怎么可能有那些书呢?”我僵硬着微笑对小美说,“你想想看,这么透明的世界,我要有的话……当然也不可能有。我们都是很自律的人,对不对?另外,不要再叫我叔叔,好吗?”“知道了,叔叔。”小美以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就像她没有说过那么一句话似的。这小美可真不简单。我心里想,她在某种程度上,比我成熟。晕厥症属于精神一科。每天晚上八点,护士长带着她的护士们挨个儿查房。“再有一周你就可以出院了。”护士长对我说。那是一个双乳像一对翅膀的妇人,很明显,从她白大褂下我不仅看到了斑斓,还看到多次整胸手术。她看着我转过头,将医疗预计费用表轻轻地搁在病床旁边的小柜上。我从病房出来,走到消防通道,打开了关闭着的玻璃窗,探着身望向窗外,窗外一片雾蒙蒙,远近闪烁着雾蒙蒙的灯光。我打开烟盒,取了一支烟,点燃它。“你能给我一支吗?”我转过身,有一个与我穿着一样的病号服的男子,三十来岁,瘦高个子。我递给了他一支烟,并给他打火。然后我们交谈了起来。“我在一家虚拟编辑公司上班,”他自我介绍道,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我在为高积分阶层服务。”“你们的游戏我可消费不起。”我笑了笑,表示我不属于高积分人群。“基因与信息收集公司。”我回道。他听闻后脸色一变,带着轻蔑的口气说:“干脏活儿的。”这句话让我顿时羞愧难当,继而怒火中烧。这人可真他妈的奇怪!“你不也是服务那些权贵吗?你就是为他们提供乐子的人。”我大声地说。“我们还是少说为妙吧,小心这里有屏蔽装置。”我说道。分别时,我们互相递了名片。我看了看名片,上面写着——正中虚拟游乐公司:柒夜(虚拟编辑师)。一周后,我拿着出院结算表,来到刷脸台,有数十台刷脸机器,每台机器前都排着长队,轮到我时,当我伸着脖子朝着刷脸口,机器突然卡住了,网络缓冲故障?正在我迟疑之时,屏幕跳出了一行字——保持微笑,请端正思想。我刷了九次脸,到第十次,我的思想才算是端正了。走出医院门口,“嗨”,有人在叫我,我转过身一看,是小美。“我觉得你是个神奇的人物。”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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