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的 画
——李竹修

又是一个父亲节来临。不知不觉,父亲离开我们已经26年了。
每当看到他的老朋友、老同事家中悬挂着他的字画时,我便悲从心涌,难以自制。
今日且让我的思念化为文字,穿越时空,寄往天堂。
父亲李孟麒,湖南长沙市雨花区人。1949年7月毕业于湖南大学商学院,毕业后即参加革命,随解放军南下步行至邵阳,参加了邵阳的解放。
先后在邵阳地区财委、经委、煤炭局工作过。
父亲一生博学多才,工作能力较强。他学的是金融会计,却会简单的建筑设计,通基建施工,懂机械制图。
对琴棋书画都有兴趣,吹得一口好箫,还爱好古典文学,常写些七言、五言律诗。
最难忘的是在WG的抄家风波中,为防止被造反派抄到“黑材料”,母亲把父亲写着诗词和随感的笔记本一页页撕下来浸泡在脚盆里,然后揉碎,让我一小点一小点地扔到公厕里。
母亲不敢烧毁,因为怕烟雾引起注意。
由于母亲的警觉谨慎,后来造反派来抄家,没有找到父亲任何文字上的罪证。(现在看来真是可惜了)
父亲因家庭出身不好,屡受左倾路线迫害和打击。
1957年内定为中右,降职降薪。尔后坎坷一生,到最后才享受副师级离休干部待遇。职务却一直未落实。
命运对父亲的这些不公,在当时也只是社会中的一斑。
然而父亲总是能坚韧地面对现实。
无论是在繁忙的工作中,还是在挨批斗,乃至住牛棚劳动改造的日子里,直至白发萧萧的古稀之年,他都能从生活中自寻乐趣,颐养心性。
父亲对绘画情有独钟,并颇有造诣。正因如此,使他离休之后仍兼:湖南省老干部书画协会常务理事,邵阳市老干部书画协会副会长等职。
离休后,他常奔走于省、市老干活动中心,参加会议,组织活动,筹备画展,忙得有滋有味。他的字画多次在省市老年书画比赛中获奖, 多次参展,选入画册。
《邵阳日报》也多次用父亲的画作刊头。他的老朋友、老同事都以拥有他的字画而高兴。
记忆中,父亲画画的渊源是WHD革命前。那时他在邵阳地区煤炭局工作。每到“十一”“元旦”等节日,专署大院门口就要张灯结彩,张贴对联。
于是节日前夕,机关事务科的同志就会送来许多红纸、彩纸和颜料,请父亲书写对联。这时父亲就要加班加点。
他用巨大的排笔蘸着明亮的黄彩粉在整张的大红纸上书写,有时一张纸就写一个字,然后贴在专署大院当时还算气派的大门两旁的大方柱上。
机关里办的“五一”、“国庆”专栏里,也有父亲的刊头设计。那时,我是最忠实的小尾巴,粘在父亲的左右,看着父亲舞墨弄彩,羡慕极了。
父亲告诉我:“一个人的知识就像三角形,只有下面的广,才能决定上面的尖”。
他现场教我怎么写艺术字、画简笔画,让我对未知充满兴趣。后来从初中到大学,我一直爱好绘画,是班级和中文系宣传组的成员。
闲暇时,父亲喜欢画水彩画。他绘画极有耐心,状态也极好。
他将勾好轮廓的画布贴在大木板上,拿着调色盒慢慢地调色,细致地润色铺陈,画几笔便退后几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再上前画几笔,很是陶醉。
一幅画要用三四个星期。
兴致浓时,父亲还一边画一边嘴里哼哼。
哼什么?用他的长沙方言有腔有调地吟咏古诗:“……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或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那时我只觉得好玩和搞笑。后来读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鲁迅先生写他的老师——寿镜吾先生在朗诵“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时,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拗过去,拗过去……
我顿悟:让寿镜吾老先生如痴如醉的,让父亲深深陶醉的,正是传统的品味古诗词的方法——吟唱。
古代的诗与歌是一家。遥想当时,唐玄宗的教坊内外,多少善乐之人将诗歌唱响宫庭内外而成一时风气;宋人的勾栏瓦肆,多少筝箫琴曲将词人们的作品深入到市井百姓心中。
吟唱让古诗词有了音韵之美。格律上的平仄起伏,音调上的高低长短,使其旋律悦耳易唱,更容易让人记住歌词
——也就是诗词。
再后来,我做了深圳市福田区教育科学研究院的小学语文教研员,正好景莲小学有一对语文教师夫妇正在尝试“小学生古诗词吟唱”试验。
我尽一个教研员最大的努力为他们鼓与呼,因为我有学习体会,当年父亲就是这样醺陶我的。
父亲画的多是风景。其中一幅画常留我心间:乡村的秋夜,明月朗照,皎洁的月光洒满阡陌田野。一带小河萦绕着田边,古朴的石拱桥横卧河上。柔和的弧影亲昵着河面的粼粼波光……
啊,那是多么静谧的意境,令童年的我对农村田园风光向往无限。
后来父亲开始画油画了。他画了一幅一位乡村赤脚医生冒着暴风雨出诊的油画:年青的乡村赤脚医生披雨衣,扎裤管,打赤脚,背药箱,艰难地走在崎岖的林间山路上。
这时,我实在忍不住,要染指了。趁他上班,我悄悄用他调好的绿颜料在画布的底部和边沿的绿树丛里涂抹一些色彩。
父亲发现了也没有批评我,只轻轻一句:“不要到处乱涂。”他友好地保护了我刚刚萌芽的兴趣。
wg期间,父亲被揪了出来,成了臭名昭著的黑帮分子。
先是挨批斗,尔后关进牛棚,再后来是放出来劳动改造。父亲的劳动改造较为特殊,那就是奉命将专署大院变成“红色的海洋”。
年幼孤独失学的我,又可以追随父亲的身影相依为命了。
父亲奉命画巨幅油画忠字牌——是那种要八个人抬着游行的巨幅忠字牌。
wg期间,邵阳市常举行大集会和大游行。每次大集会和游行时,煤炭系统就会选出八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煤矿工人来抬巨幅忠字牌。
那八名工人身着蓝工装,头戴矿工帽,腰扎皮带,足蹬矿工靴,抬着忠字牌雄赳赳地走在煤炭系统游行队伍的前面。那情景至今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还记得,父亲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画着巨幅忠字牌。
忠字牌上毛主席故居韶山冲周围簇拥着盛开的向日葵,一轮红日从韶山冲升起,光芒四射。红太阳上面,伟大领袖毛主席慈祥地注视着爱戴他的人们。
这幅忠字牌父亲画了很久,很虔诚很认真。
父亲就是这样:对于迫害与磨难,他能从容放下,全然接纳,以智慧去面对。于是每天都吸引很多人来看他劳动改造——画巨幅忠字牌。
一位带红袖筒的造反派看了很久,最后悻悻地说:“李孟麒,你还真是块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
旁边还有一位革委会的小负责人,还算有点良心,他对周围的人说:李孟麒以前给他们上会统培训课,粉笔几扭就是一头小猪,他画画、上课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那日子,苦涩中渗着欣慰,但更多的是心酸。造反派要父亲在专署大院每个宿舍的门前或门上方的墙上用红油漆书写毛主席语录。
主席的语录千万条,独独我家门上却写着:“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就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自由泛滥。”
从红五类们鄙夷憎恶的目光中,年幼的我居然读懂了:自己就是小牛鬼蛇神,于是进门出门都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更不敢在门口站一站了。
拨乱反正后,父亲平了反。他事务繁忙,常常这里检查,那里开会。
重拾画笔是在离休之后。这时,他爱上了国画,尤迷花鸟虫鱼,画得如痴如醉,甚至省略了一位老人应有的休息。
盛夏的夜晚,他躲在自己的画室里,赤膊上阵,脖子上搭一条汗巾,一边汗流如雨,一边挥毫泼墨。
任母亲三邀四请,他就是不出来纳凉,坚决不出来。一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样子,真是可气可恨可敬可爱。
父亲甚至还学会了裱画,裱画用的绫纸是专程让北京的小舅寄来的。
父亲在艺术的殿堂里跋涉,不断学习琢磨绘画技巧。他的画室常有高朋观画切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父亲的画日趋完美。他善于用色彩渲染意境,特别注意画龙点睛。
他画的紫藤黄鹂:弯曲盘旋晶莹剔透的紫藤葡萄间,栖息着两只黄鹂。一只向天鸣叫,呼朋唤友,一只应召而来,俯首凝视,形神逼肖。
他画牡丹,每一瓣每一朵都饱含水分,透出绸缎般的光泽,勃勃有生机。他画鱼,或红或青,摇尾于清涟之中。
他画猫,透明的瞳仁里闪着孩子般的顽皮淘气。
父亲寄情于字画,七十大寿那天,他饱蘸笔墨,书写一幅大型中堂:“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幅字,还在湖南省老年书法比赛中获得二等奖呢。
其实这是父亲在表白心志:他觉得自己不为外物羁绊,获得超然的自在与宁静,这才是“无求”的境界。
父亲的这种境界,是一种胸怀,也是一种品格,一种心态。能做到这样,很难,需要坎坷人生的锤炼,更需要父亲这样坦荡、平静如水的心境。
亲爱的父亲,感恩您!
您博学而笃志的求知精神,您从容放下的乐观心态,您淡泊名利的豁达情怀一直在影响着女儿。
女儿也一直以您为榜样,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亲爱的父亲,您放心吧,您的字画永远珍藏在女儿心中,您的高尚情操也陶冶着你的女儿,您的外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