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不识字，这在我们村是人尽皆知的。提起这事，婆婆总是一脸叹惋，以至于总当作活教材、前车之鉴劝勉孙子说:“可千万别像你爸，小时候那么调皮，把同学的蛋踢肿了，便再也不敢去上学了。因为没有文化，一辈子总干些卖力气的活。”

确实，夫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跟随邻村的人一起去东北黑龙江干一些粗笨的活。 因为没有文化，没有技术，这些年来，他卖过菜，拉过砖，砌过墙，收过破烂，至今还在工地上干些高空危险的工作，以此养家糊口，维持生计。这着实是夫这些年的人生足迹。可对于稍远一些的朋友来说，他们是无从知道的。因为我是远嫁，且热衷于文字，喜欢读读诗，打打油，又因夫家姓皮，偶然成句便呼作皮郎，生活貌似幸福无忧。许多朋友便猜测我跋山涉水寻着的皮郎应是貌比潘安，才比宋玉的样子。我们之间也应该有着动人心扉的爱情故事。当我如实相告“欲把深情写作书，奈何檀客认不出”时，友友们众口一词回我:别忽悠，我们可都是读过书的人!

说起我和夫的相识，颇有一些戏剧性的成分。那时我们同在北京打工。我那时境况不好，平时除了努力工作，很少与人交往，闲了只看些书打发时间。那日下班正坐在墙角看书，忽然一位男同事拍着我的肩膀说:“妞，看什么书呀？陪哥出去走走!”，我抬眼看到满嘴的黄牙，一时恶心，迅速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看书。他却并没有走开的意思，上来抓住我的胳膊，轻薄地说:“装什么清高呀？走，哥带你去快活快活！”我大吼一声“你滚！”我这一声怒吼惊到了在一旁聊天的夫，他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拳打在那个同事的鼻子上。瞬间那个鹰勾鼻子下面便血流不止。那男同事丢下我和夫对打起来。我对于夫的出现很是诧异，同时也为他捏一把汗，他皮肤黝黑，身材瘦小，如果打不过，那该怎么办？打斗被很快赶来的老板制止，好在夫也没有吃什么亏，只被撕破了衣服。在目击者的证词中，老板开除了那位男同事，对夫进行了口头教育。大家却对夫英雄救美的事口口相传，我自知自己没有窈窕的身材，可人的容貌，实在想不出来，夫为什么会这么舍身相博？直到有一天晚上，他递给我一张照片儿，说“你俩长得特像，你来的第一天，我都惊呆了。”我仔细地看了看，确实，像的不光是五官，更有神情。见我诧异，他接着说，可惜因为他太穷，没能留住她，她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当时想到的是她嫌弃他的穷，跟别人跑啦，遂显示出一脸不屑的样子。后来才知道，她因为产前综合症不治身亡。也是从那时起，我和夫便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下班后，我们一起散步，聊天儿，生活中那些相似的不幸使我们距离越来越近。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公园里面对面坐着，他郑重地询问他在我心中所占的比例。我不加思索的说，当然是百分之百啦。他笑了，“那我说实话，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占65%。”我对他这句实话相当的不满，嗔怪他还忘不了她。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小气鬼!其实你的心里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都是我。我们都有父母，有孩子，有朋友，有工作，而所有这些却只能占35%，你已经占据了我心里绝大部分的位置了，还不满足吗？这65%的位置，我会永远留给你。”在那一刻我惊奇地发现，夫好睿智。我羞涩地仰着脸，接受了夫深情的长吻。夫捧着我的脸坏笑地说，我可是个文盲，你不后悔吗？我心想，世上有这么聪明的文盲吗？最不济也应该是个初中生吧！再说啦，认字不认字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真心待我好，总比虚情假意的实在。所以，我笑嘻嘻地说，文盲更好，这样才显得我有文化呀！

等我发现夫确实不识字时，我已经随他回到了河南老家。他所有见了我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会说相同的一句话“这孩子真有福呀，瞎字不识还能带回来这么漂亮的老婆!”，三人成虎，这不识字的话原来竟是真的。我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当真是那个恋爱中智商最低最傻的女人。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夫很快便和同村的男人们一起去砌墙挣钱，天一亮起身，天黑才回家。夫每天风尘仆仆地回家，总是乐呵呵的，瘦小的身板充满了活力。他总是对我说，你放心，咱们现在虽然穷点，但我有的是力气，别的女人有的，我都会给你的。他知道我不是一个世俗的女人，我也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和别的女人一样享有同等的待遇。对这样的期许，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那却成了夫坚定不移的目标。去年年底，夫从三亚回来，整个人变得黝黑发亮。第二天，他兴奋地说，咱们去新蔡逛逛吧！我想着，夫辛苦了一年，也该换身行头了，便欣然前往。可当我停下脚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金店门口。我正在疑惑，夫笑着说，进去吧，今天，我要兑现我的承诺。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夫神秘地笑了，傻瓜，今年是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当年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你跟了我，我什么都没能给你。现在孩子都大了，我要给你买三金，这是我欠你的。今天，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买给你。夫拉着我的手来到了柜台前。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耀眼的光芒。我的心瞬间被那一道道金光所诱惑，任放大的瞳孔在其中流连穿梭。可是，突然，在这炫目的璀璨里，我却发现一滴又一滴闪闪发亮的东西，从黄金细碎精致的花纹里渗出来，轻轻滴落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夫额头上那些如尖刀雕刻的皱纹，想起夫在三亚那持续高温里挥汗如雨的日子，我的心开始疼了。嘴上却说，咱走吧，千篇一律没创意，没有看上的，不买啦。夫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不会吧？导购员也忙不迭地的拿出几条链子，滔滔不绝的推介起来。夫很快就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要不我们换一家看看？我小声说，不看啦。女儿虽然大学毕业了，儿子也大了，花钱的地方多，不要把钱浪费在这些多余的东西上。“怎么就多余了？”夫显然有点生气，“每当看到别的女人穿金戴银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就感到很对不起你。这是我的心，你明白吗？你是我的女人，我希望你走出去也能风风光光的。”我的眼眶湿润了，重新浏览一遍后，指着一对心形的耳环，对导购小姐说，请把这个给我带上。带上两只沉甸甸的耳环，我低低地对夫说，你的心我收下了，从现在起，我会每时每刻都带着它，向所有人炫耀，让他们看见你的真心。中不？夫笑了，笑容在满脸的褶皱里开出了花。接着，他不顾我的反对，在导购员的极力推介下，包起了一条配着爱心的项链和一枚花开富贵的戒指。回家的路上，夫手舞足蹈地说“人常说千打扮万打扮，不戴耳环不好看，果然是真的。俺老婆今天最好看!”……

今年，夫和朋友结伴去了广州。临行前，想起即将两地分居的365天，我不禁有些黯然。他拉着我的手说，趁俺现在身体还好，俺得努力地挣钱。等老啦，干不动了，俺就天天在家陪你、烦你，你撵都撵不走。远去的汽车载着我的不舍消失在小街的尽头。一别数月，夫日日在风雨里耗损体力，我夜夜在孤独中相思成灾。

今夜，冷月如钩，月华凝霜。深秋的凉意穿透厚厚的外套，偷袭我的身体。而夫的好，远远地走来，在淡淡的清晖里渐渐高大、清晰。我的心霎时温暖如春。

此生甘被文盲俘，

纵使清贫安在乎？

仗义纯良无价宝，

皮郎亦可写成书。

            王小莹于2021年10月29日凌晨

【作者简介】

王小莹，笔名柳暗花明。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河南省诗词学会会员，驻马店市作协会员。坚持写自己的故事，过简单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