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驿使梅花三千年
文/石会文
十月,本是天高云淡、秋光荡漾的季节,可今年的十月却是阴雨绵绵,窗外一片暗沉,马路上的楼房都朦胧在浓浓的雾霾细雨中,连心情都胧在了沉寂里。
我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张泛黄的照片,看着发呆。这张照片是从一堆旧书里无意翻出来的,是陈庚信与我一九六三年秋天的合影。那时我们刚去外地念高中,算来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了。
是啊,岁月辗转,逝者如斯。庚信早已离我而去,留下的只是那难以磨灭的片片回忆。
庚信,我的同乡、同学,我俩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一九六六年高中毕业后又一同下放农村,分到了同一个大队,又一同进了公社宣传队。两年后,我们同时返城,他去了省城的武钢钢铁研究所,我却留在了当地区公所,从此结束了十多年朝夕相处的日子。
后来,我在省城一所大学念了几年书,我们又有了许多见面的机会,经常漫步在东湖的林荫小道上,或在汉阳门码头眺望滔滔长江,叙说风雨往事。他总是吐露着怀才不遇的情怀,他哪里知道,人的命运并非只是依靠才能的。
不久,我调省城工作,又与他生活在了同一个城市里。
缘分啦,好一个同字,这一同就是二十年。

庚信一生爱好音乐,且是极怀音乐天赋的。
念高中时,他是全校第一个会识五线谱的人,是全校第一个拿着新歌便能直接唱出歌词的人,是全校第一个能拉手风琴的人,也是全校第一个同时会二胡、板胡、京胡、三弦、唢呐、笛子、笙等八种乐器的人。
六十年代,一个小镇的中学生能够这样,是极不容易的,何况他是自学成才,无师自通,我不知道这些音乐知识他是如何学会的。
其实,他还是全校字写得最好的人,他的手书如千里江水,潇洒成风。小小年纪,似有大家风范。他的各门功课在全年级也算翘楚。
在我心中,他就是一座山。
我的那点音乐皮毛,也都是在他的影响下学习的,但是难以望其项背。
我常想,他为什么能无师自通?这也许就是常人与天才的区别。他是我一生中受影响最深的人,我对他总是怀着一种深深地敬与慕。
一九六六年五月初,艺术院校先于普通高校招生,他和我都参加了湖北艺术学院的预考,我们都过了,最兴奋的要数他,因为他太爱音乐,他是我们预考中最优秀的。
但是,五月下旬国务院一纸通知,当年高考推迟,这样艺术学院的预考也随之取消,庚信沮丧极了,好长时间他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推迟,一推就是十年,我们这代老三届的大学梦就此醒来。
命运弄人哪,当时我们高考的准考证都发了,六月十三日考试,离高考还只有十六天的时间,却嘎然而停。我和庚信气得把准考证撕得粉碎。这个变故孰福孰祸?真是说不清。后来,我想明白了,倘若真去了湖艺,结局也许就是某剧团的一名琴司,庚信也许要好一些,因为他有音乐梦。

一九六九年三月,我们下放农村不久,却因这小小的文艺特长去了公社宣传队,总算免却了那些农活的艰辛。
那时正是革命样板戏盛行的时候,公社要求我们排演京剧《红灯记》,可是我们连《红灯记》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京剧为何物?怎么唱?人物动作怎么做?都是一张白纸。那时农村还没有电视机,唯一能感受到京剧的就是收音机。
我想仅凭我们这帮人排出京剧,真有点天方夜谈,可庚信却是信心满满,他跟我说,他要去省城现场观看京剧《红灯记》找找感觉。我同意了,但心里是不抱希望的,这太难了。
三天后,他从省城回来了,他说他一天连看了三场,主要人物的唱腔、动作、表情,心中都有数了,我哪里相信,由他去弄吧。
先是教唱腔,后是教动作、表情,他不厌其烦,反复指导。那些哼哼呀呀的拖腔,要教上几十遍、上百遍,那京味才算唱出来了。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剧中所有人物的上千个动作、表情,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教出来的。
仅仅看了三场戏就能过目不忘?我说他的大脑是台录放机,真服了。也许是我见识太小,我说他神了。
通过这次排练,让我对他有了更深刻地了解,他为事专注,吃苦耐劳;他有克服和战胜困难的无畏与坚韧;他有那种不达目的决不言弃的执着;他的睿智让他为事效率高于常人。我心目中的庚信更加高大。
不久,京剧《红灯记》排练成功,参加了全县业余剧团汇演比赛,得了第一名。时任县委书记、县革委会主任接见了宣传队所有成员,并合影留念。一时间整个县城都沸腾了,人们街谈巷议,都说铁梅、奶奶演神了,比专业的还强,于是把她们立即都招进了县剧团,成为全县第一批返城的知青。
其实,演出成功,我们更不能忘记的人是庚信。只是人们在欣赏鲜花艳美的时候,往往都会忽视幕后的养花人。
庚信成家以后,生活是极其艰难的。他是一个十分爱家、爱妻儿的男人,对家庭和妻儿的担当是常人不及的。
他在研究所工作,夫人在省城郊区一所小学教书,说是同在一个城市,可两地却东西相距四十公里,他每天都要在这四十公里的路上往返一次,仅花在路上的时间就长达四个多小时。他风雨无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挨过了无数风霜雪雨,酷暑寒冬,他用自己坚韧的身躯呵护着他深爱的家庭。
本来他夫人的姐夫是时任市委副秘书长,求他解决两地分居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一向清傲的夫妇俩就是不开这个口,过了好多年姐夫才主动为他们解决了这个困难。庚信把尊严看的很重,是一种文化人的气质。
有一件事,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那是一九六八年十月一日,我和庚信等人骑着自行车为一位朋友去接亲,途径一个叫纯良岺的地方,我不小心连车带人掉进了河里。我以为我的生命会就此结束,那种求生中的绝望让我痛惋心肺。突然,我感觉我的胳膊被人攥上了,我意识到有救了。
上岸后,发现救我的人就是庚信,他是从自行车上直接跳进河里的,他水性并不好,为了救我什么也不顾了。
那天我的情绪特别冷静,一点没有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们从河里捞起自行车继续上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中国有句话叫大恩不言谢。这件事我对庚信没说一句感谢的话,但心里已深深烙下了永记,我们彼此都不在乎一句谢谢的表达,而袍泽之情尽在心怀。
我常和夫人及孩子们提及此事,以表达我们全家那份深深的感怀。
如今他已走了整整二十六年,这二十八年来,每年的春节、清明、七月十五,我和夫人都是要为他烧些香纸的,以寄托追思。每年清明节还要去他墓前祭拜,无论风雨,二十八年从没间断。记得一九九八年冬,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早上,我和夫人在去为他祭拜的路上翻了车,我撞伤了腿,也坚持去为他烧了香纸,我的心方得安宁。
庚信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九日走的,从发病到走,只有几天的时间,他走得好匆忙,他走得太年轻,他才四十八岁,无不让人叹惋。
他走的那天,我出差去了外地,刚起床就接到了同学的电话,说他病危。
我立即赶回省城,当我和夫人来到职工医院时,眼前的情景让我的心一下掉进了万年冰洞。他的病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的多,他在痛苦地抽搐着,已不能讲话,命若悬丝。
我站在他的病床前,心咚咚地跳,我没有和他讲上一句话,只是望着他。大约半小时后,他慢慢地停止了抽搐,他走了。夫人说,他是在等我,我来了他才走的。我说,是啊。我本不信这些的,那一刻,我信了。
我心中的山突然坍塌,心,一片空渺寒凉。
研究所为他主办了告别仪式,场面很大,来送他的人挤满了整个大厅,因为,无论在老乡中还是在同事中,他都是威望极高的。
研究所对他的评价很高,说他发明的热处理工艺是我国钢铁冶炼技术上的新突破,这是对他最好的慰藉。
他十分喜爱苏联歌曲,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等着我,我会回来》等,这些都是他常哼于口的,总让我羡慕。
那天的仪式上,我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旋律,啊,这不是苏联歌曲《等着我,我会回来》吗?诚感这位有心人的安排,让逝者宽慰。那凄婉而悲壮的旋律,几乎洞穿了所有人的心扉。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勾起你忧伤满怀,等到那大雪纷飞,等到那酷暑难捱,等到那思念的故乡不再有书信传来。深深怅然,其实我已去了天堂,只是去得那样匆忙。”
谁说这不是庚信对亲人绝别的最后倾诉?不是庚信对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深情留白?不是我对他无限崇敬与怀望的悲思?
庚信一生,片片滴滴,哪得半点遗忘。看那青山依旧,故影仍存,我即便含墨携履,也是无以为报。诚拜 我的挚友,天国那边,静安释然。
窗外细雨仍然下过不停,我的追思依然似水绵绵。
【作者简介】
石会文,曾任湖北省人民银行副行长,华夏银行武汉分行行长,大学本科,高级经济师,中国金触作协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现代作家文学》特约作家,《中国乡村》杂志全国首批认证作家。退休闲遐偶有写作,在各种纸刊和微刊上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小说等百余篇,报告文学曾获省二等奖。在《人民日报》、《新华社通讯》、《经济日报》发表杂文、通迅十余篇。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中国金融》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并出版经济专著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