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俄尼诺黛刚烈殉身
一
大清康熙三年十月,平西亲王吴三桂统率的云贵川桂四省大军在征剿水西彝部的战争中,经历了数十次大小战役后,全军损失了一半,尚余二万五千余人,不过他已经几乎全部清除了水西残余的各个据点,惟余普底和木弄箐两处。而这又是他特意留下来的最后两处。战争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已经到了给安坤、禄天香最后一击的时候。
这一日,正是秋高气爽,明末构筑于郭张大坝上的水西城议事大厅内,吴三桂正襟危坐于虎皮交椅上,众将慕僚分坐于左右,吴三桂目光闪烁地扫视了众人一遍,道:“数月来众爱卿吃尽千般苦,又倒下了我军半数将士,方才将水西逆贼逼入绝境,而今逆贼仅存普底、木弄箐两处。此两处却是本王留着不攻的。为什么要留此两处呢?实为麻痹安坤,使其误以为可以依靠箐深密林与我军抗衡下去。而我全军除刘安邦、萧曹和吾婿塔新策三镇已经献身之外,诸将都还健在,扫清水西全境残余足矣!今天终于可以安排攻打此两处了!众将听令:马宁!王辅臣!沈应时!李如碧!李世辉!吴之茂!张羽生!吴于圣!李本深!”
八名总兵和贵州提督李本深先后应声而出。俱拱手一拜后站立听令。
“你们八镇人马俱听提督调遣,首先将普底百里杜鹃林地包围起来,步步紧缩,最终将安坤现有的一千七百人一网打尽。李本深!”
“末将在。”“此八镇人马尚有多少?”“一万五千。”李本深道,“此八镇中在清水塘战役中损失最大,其后又有损失,故只有此数。”
“也罢。一万五千打他一千七百人,几近十倍,应当不成问题。究竟如何分进合击,你们自己去商量吧。”
众将领令退后,吴三桂又下令:“马宝!王会!赵连!柳成秀!王友进!吴应麒!夏国相!”六位总兵和都统夏国相亦应声而出,俱拱手一拜后站立听令。
“夏国相,此六镇尚有多少人马?”
“一万,”夏国相道。
“木弄箐贼军还有五千,你等一万人吃不掉他,你们只消将其围困,不令其逃窜。待普底我军胜后,再调兵来援,方可尽毁贼巢,活捉禄天香。究竟如何遣兵围城,你六镇俱听都统节制。”
“众爱卿!”吴三桂下令已毕,朗声又道:“近一年之苦战,今日方近成功,但是众爱卿仍不可大意,困兽犹斗,何况贼军乎?凡战场所过之处,仍须勿虚存慈悲,俱要杀光烧光,勿给贼军藏匿之机……”
正此时,帐后忽然飘出一人,却是呈三桂新纳的宠妾俄尼诺黛。全身缟素越显娇美异常,双眉微蹙令人越更怜爱并生,手持一把尖刀,对准自己的胸口,娇声道:“王爷,贱妾求你,不要去打安坤!不要去打禄天香!否则贱妾便死在你面前!”
吴三桂及众文武官员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挟,震惊得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为了这个古今难寻的绝代佳人,吴三桂曾经夜不成寐,食不甘味,竟至因为得不到她而对水西大动干戈,又在八步大寨得到她而不乘胜追打近在咫尺的木弄箐。自从她归于吴三桂后,众文武官员都以得觑其一面引为幸事,她那无可挑剔的身段容貌,沁人心脾的天然幽香,使第一次见她的人无不为之动容。见过之后又会产生再次见她的强烈欲望。数月来,吴三桂坐镇于水西城内一个穆濯家的府第,正是看中这里有庄园池塘和幽雅阁楼,他金屋藏娇,尽享人间至爱,十三镇人马在广袤的水西大地上扫荡,不断传来捷报,使他心情更加格外舒畅,也使他有了更多时间相伴美人,与美人切磋音乐曲艺。他自以为与美人已经情投意合,美人会在他的百般宠爱中渐渐将安坤、禄天香忘却,然而此时美人持刀指向自己胸口作此要挟,才真正说明了她对安坤、禄天香仍然有着极深的感情。竟肯为了她昔日丈夫而献身,此情此境,令吴三桂无比愤慨,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心中更怕美人一旦离去,他再无人间至乐矣!吴三桂久久不语,众文武官员又岂有话可讲?
“王爷,你答应不答应?”俄尼诺黛依然将闪光的刀尖对着自己的胸膛,继续说道:“王爷,诺黛生是安坤之人,死是安坤之鬼。之所以心甘情愿归于王爷,正是为了保全夫君安坤和禄夫人,只要王爷放过安坤和禄夫人,诺黛一定与王爷永远相好。若王爷不放过安坤和禄夫人,诺黛惟有一死……”说话间,那泪珠儿更扑哧哧往下掉。
吴三桂眉头一皱,定了主意,乃道:“好,好,好,好,我听你的行了吧,美人!众将官!”
“喳!”众将官齐声答应。
“方才本王所下军令统统取消,众位但请回营休息,改日再分别派人去普底与安坤、去木弄箐与禄夫人商量个相安无事的办法。众位听清了吗?”
“喳!”
吴三桂乃对美妾俄尼诺黛道:“美人,现在可放心了吧?走走走,随本王回后花园休息去吧。”俄尼诺黛亲眼见到吴三桂下令取消原下军令,信以为真,乃破泣一笑,随吴三桂回后花园去了。
他们刚走,书吏张以会捡起桌上一张纸片,道:“众位,方才王爷亲笔留下此令:‘着各部爱卿,务必按已下军令执行,不得有误。’大家应知方才是哄美人而假语也,众位将军请依令行事去吧。”
夏国相道:“众位将军亦皆知王爷苦心,走吧。”
吴三桂不过略施小计,便哄过了依然忠心于旧主的俄尼诺黛。而这俄尼诺黛毕竟年少天真,心中只惦着安坤和禄天香的个人安危,全然不知整个水西正受到吴三桂大军的烧杀抢掠,她实际上是被囚禁在水西城的这座庭园中,与吴三桂日夜缱绻。所幸在领受到前所未有的欢娱中,依然抱定报答安坤与禄天香的信念。
半日后,吴三桂避开俄尼诺黛,令书吏张以会写了一封招降书,其文曰:
大清钦命总督云贵川桂讨蛮兵马粮饷、平西亲王为敦促安坤、禄天香投降事,本王奉旨征剿水西,尔等不自量力,屡抗天兵,致使双方将士伤亡惨重,且伤及水西百姓,其罪当诛,实不可赦!而今天兵已扫清水西各部残余,五万大军已将尔等普底、木弄箐两处围得水泄不通,尔巢穴指日可下,然本王素念苍生无辜,亦思尔蝼蚁亦属生命,故特昭告尔等。速速放下手中刀枪,束手就缚。本王宽大为怀,不咎以往,并奏明朝廷,复尔水西宣慰使之职。若执迷不悟,顽抗到底,惟死路一条。何去何从,速思快答,休道弃之不顾也!
书成后,吴三桂问留守水西城的将佐慕僚,道:“众位,谁送此书到普底?”
众将佐慕僚谁也不敢作答。
吴三桂道:“我知道你们都怕贼酋狗急跳墙,不遵礼数,竟杀送书之人。不过为免双方将士伤亡,劝其投降应为上策,就没有一个肯为免除生灵涂炭铤而走险之人么?”
“末将去!”副将刘兴祥应道。果勇底之战后,刘兴祥一直留在吴三桂身边参赞军务。
“你敢去?”吴三桂问道。
“如方才王爷所言,末将愿为免除生灵涂炭铤而走险,何况末将在水西上下皆有人缘,不致出大的差错。”
“贤卿果系忠义之人。卿此行大功告成最好,若不成功,只要全身而回,本王定然保举卿为总兵之职,若有个三长两短,亦当将军礼葬之。”
“王爷放心,末将素以忠义为本,不敢奢求更多。我去也!”
这刘兴祥曾经踏遍水西疆土,普底百里杜鹃林内亦走过数次,所以大体可知这一带地形地物,竟让他没有费很多时间便找到了安坤设在黄坪的行辕。
安坤读过了书信,轻蔑地一笑道:“似此诱敌之技,三岁孩童亦能识破。兴祥,水西之败,你作恶最大。本当一刀将你砍死,但念及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古训,我放你回去。告诉吴三桂,我安坤、我水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息尚存,还当抗战到底!”
“苴穆可要三思呀……”
“快走!”安坤怒目拔刀,“快走,再慢一步我这刀就不认人了。”刘兴祥见事不成,只得一溜烟走了。
二
安坤乃召集普底百里杜鹃林带中各处守军将领会于黄坪。他事先已与慕魁木开、穆濯比娄和骂色阿五商议妥当,邀众将领前来作一次分别前的聚会。黄坪是百里杜鹃林带中最重要的一片,杜鹃花盛开之繁,品种之多,每到春明之月,姹紫嫣红,汇成无边花海,因而有“黄坪杜鹃甲天下”的誉称。此时节令已近隆冬,世上大多数草木已经凋零,惟有这些常绿杜鹃,比夏秋季节更加浓郁,又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在绿海中,惟有这一片空地不长树,只长草。夏去秋来草叶枯黄,在万绿丛中却别具一格,当地人原本称它黄草大坪,讲得多了,浓缩为“黄坪”二字。安坤邀奕续以上的大小军官齐聚于黄坪,尽皆席地而坐,七八个人围成一席,共有八席之多,为了这次聚会,木开慕魁组织人准备了丰盛的菜肴,全是今天看来十分难得的山珍,诸如麂子、岩羊、野猪、山兔、箐鸡、娃娃鱼、班岩鱼、水芹菜、地米菜、委陵菜、和尚头、鸡枞、竹荪等等,可说是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珍品都汇集拢来了。如果在和平时期节假之日,这些山珍大可烧出好多种佳肴,而现在,军中却无盆碟钵罐之类,只得弄个和锅闹,另加彝胞们喜爱的红烧坨坨猪肉,佐以野葱、山韭、山八角、鱼香菜等也来自山上的调料,又舍得放盐,果然是浓香扑鼻,诱人垂涎。每席还有一坛咂酒,不过今天却不用竹竿咂饮,而是端起大碗喝。安坤乃举杯道:“众位将士至亲骨肉们!今日此会虽为离散之会,却是日后大团圆的必要之举。众位!而今吴三桂已经全面扫荡了我水西各方据点。惟余普底和木弄箐两处,昨日吴三桂来人下书,称其尚有五万大军即将对我普底、木弄箐实施围剿。又从水西城得到消息,吴三桂确已派出八镇所余一万五千人马,欲将我军尽歼于这百里杜鹃林内。为今之计,我军既不可束手就擒,亦不可死打硬拼,因为我等仅一千七百余人,敌几乎十倍于我,这百里杜鹃林又无险可守,对付孤军而入的敌人尚可,对付合围之势的敌人则不行。因此决定,今日以后,来自各部的将士包括苴穆卫队的将士各归还于本部已退避于深山的穆濯、骂色治下,若本部已被全部剿平,则化兵为民,归于家园,等候时机再起。众位将士至亲骨肉!我安坤未能带好大家,至败于今日,数万将士血洒疆场,村村寨寨尽遭涂炭,安坤每每想起寒心,这第一碗酒,敬献给死去的弟兄和乡亲们吧!”说罢,将满满一碗酒旋泼于地。 “这第二碗酒,”安坤又道,“却是恭祝众位弟兄至亲骨肉逢凶化吉,得有机会继续杀敌立功!”“谢苴穆!”众将俱举杯随安坤一饮而尽。“这第三碗酒,”安坤再道,“将来若是哪位弟兄为水西捐躯,便是大家为他祭奠了。”安坤此话,虽为情理之中,却已勾动众将心弦,众将哀而无语,俱举碗随安坤一饮而尽。“这第四碗酒,”安坤复道,“无论我水西今后还将受到多大的牺牲,也绝对不会灭亡。终有一天会渡过难关,得到朝廷宽待,便会还我水西朗朗晴天,我们在此预先庆贺了。”众将听了,俱热血沸腾,纷纷倒酒,干了又倒,倒了又干。
一位骂依道:“苴穆且请放心,我们人虽离去,忠心依旧不变,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要同他吴三桂干到底。”
“请问苴穆,”又一名骂依道,“我们都离去了,谁可保卫苴穆呢?”
安坤笑道:“阿五骂色手中尚有三百名侍卫骑兵足保我在敌军空隙中自由来往。众位放心吧,小时候热卧慕史为我算过命,他判定我寿在六旬之外,要坐四十余年的苴穆之位。我不会有事的。当然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我不幸而去,乃叶禄天香便是继任者。好啦,大家吃肉呀,喝酒呀,相劝对唱吧。”
众将果然依依惜别,以酒寄意,以至相对洒泪,手拉手久久不松开,互相间的祝勉更成了嗡嗡嚷嚷的杂乱之声。安坤的酒已有了几分,在屑迭俄尼诺莎弹起月琴伴奏下,破例唱起了《兄妹结婚歌》:
在那远古洪荒的年代,
十二条天龙要雨淋,
十二条地龙要干旱,
互不相让地打起来。
地龙胜了,三年不下雨,
天龙胜了,九年雨不停,
人们上告策举祖,
请他设法救生灵,
策举祖指点人做桶,
人们返回地,有的做瓦桶,
有的做铜桶,有的做木桶,
洪水朝天了,瓦桶被撞烂,
铜桶沉水底,木桶顺水漂,
木桶中藏着两兄妹,
顺水漂到天上了,
策举祖下令退洪水,
天神纷纷射神箭,
一箭退水去三尺,
十箭退水去三丈,
百箭退水三十丈,
木桶落到了大地上,
大地茫茫无人烟,
神劝兄妹快结婚,
亲亲的兄妹怎成亲?
人种灭了又不行。
兄妹只好打卦来决定,
第一卦隔山滚磨盘,
磨盘必须合一起,
第二卦隔河来穿针,
线要从那针眼过,
第三卦隔山烧柴禾,
结果三次都灵验,
兄妹只好来成亲,
婚后十月生个怪葫芦,
兄妹心里好慌张,
天神送来快宝刀,
兄妹将葫芦劈两半,
呀!葫芦里有五样种,
人之种,五谷种,
动物种,植物种,
兄妹欢喜又协力,
走遍天下撒百种,
撒山坡,山坡长树林,
撒树林,树林长野兽,
撒江河,江河游鱼虾,
撒田野,田野长五谷,
撒山腰,山腰长出人,
说的彝家话,成为彝家人,
撒干坝,干坝长出人,
说的汉家话,成为汉族人,
彝家汉家本同根,
相亲相爱才是理,
哪个霸道哪个错,
策举祖会惩罚你,
惩罚你啊,惩罚你……
安坤平时不大唱歌,这首《兄妹结亲歌》是苴穆家学中的必学课目,自然也是妇孺皆知的一首古老歌谣,末尾几句是教安坤的歌师热卧慕史改动的,当时似乎是不经意的一改,竟成了与今日时政紧密结合的一首歌谣,因此,安坤唱到后来,竟成了全体将领的合唱。
这一日,众将领酒足饭饱,天黑之后,便各率本部人马转移了。护卫安坤转移的有骂色阿五、慕魁木开、程序、韩作黎和陇贵、木渣黑、济洛、德东、座拱、讨瓦等九人,此外,还有三百名卫队骑兵及管辖他们的军官,不过这些军官在装束上与他们一般无二,难辨身份。安坤决定潜回木弄箐,他要去同他的正妻、乃叶禄天香会合,以共商大计,他已经明白无误地知道,此时木弄箐连同陆续收留的水西军有五千多军民,是决不能抵敌于吴三桂的二万大军,最正确的对策是尽快将五千军民转移出去,到水西四十八部更为广阔的天地中去,能够继续消灭敌人更好,即使不能消灭敌军,也要让大家化兵为民,潜留下来,以便将来有力量进行反攻。也只有这时,安坤才真正醒悟,早该如此转移了。
三
夜幕是最好的隐蔽物。安坤同他的文武官员及三百骑兵躲过了驻扎于野坝和沙窝的敌营,天明之前在洪家渡下游浅滩处涉水过了六冲河,天亮时分来到离木弄箐十五里的嵘源寨。探子回报,嵘源寨驻有大量清兵。安坤望一眼一直随在身边的阿五,道:“怎么办?”
阿五略查看了一下周围地形,道:“驿道从寨中经过,已不可走,我军只有往东面山头上爬,方可越过此关。”
原来,渡过洪家渡,爬上嵘源寨时,这里已是低山地带,但不是土山,而是卧石遍地的石头山,幸而他们骑的全是矮小精悍的水西马,竟能在石隙夹岩中往东面的山头上爬。清兵分明已猜到水西军的意图,却也并不紧逼,纷纷站立在嵘源寨外稍高的地势上摇旗呐喊:“啊啊——啊啊——”
慕魁木开灵性敏捷,乃道:“山上是否有敌兵哟?”
阿五略停一停,道:“事已至此,即使有敌兵,也只有硬冲了。”
恰在这时,一颗炮弹在距安坤三十多步的地方爆炸了,惊得战马纷纷跳闹起来。接着是一发又一发的炮弹炸过来,将水西军炸得人仰马翻。
阿五眼见乱石片区已过,将进入山顶草地了,便高声号召:“弟兄们跟我冲啊!”呼喊着拍马舞刀,带领众骑兵往前冲。安坤与众慕魁自然也不敢落后,俱拍马抽刀杀了出去。迎面却是清军五门铁炮,虽然不断开炮,毕竟不如水西骑兵快速,而那些清兵虽然尽皆步兵,却比水西多了数倍,便以刀牌手列前,长枪手压后,弓箭手射出飞蝗般的羽箭,想挡住一往无前的水西军。
于是,又一场惨烈的短兵相接,又一次血腥拼杀展开了。驻扎于嵘源寨的是清军总兵王会的三千人马。在水西东部的象祠之战时,他的部队伤亡过半,后来虽得到了一些补充,仍未达到三千人的编制之数。此次兵围木弄箐,由于六冲河北的八镇人马还未调来,他们原在河南的六镇人马便只能暂居木弄箐外围的战略要地。为了防备木弄箐中的水西军往外逃,外面的水西兵往木弄箐里钻,他便在嵘源寨驻军一半,另一半则分驻寨东面山头,以成犄角之势,他相信若是三五百人的水西兵过往必被截杀殆尽。岂料这支三百多人的水西军并非一般的水西部队可比,安坤及众文武官员以外,俱是水西各部精选出来的优秀子弟,一个个作战英勇且武艺高强,又百倍忠心为主,为保护苴穆奋不顾身。骂色阿五的果断决策更起到了极有利于水西军越过此道障碍的作用。水西骑兵的攻击力是不可抵挡的!
马上的水西兵眼疾手快,清一色的长马刀所到之处,清兵被砍了脑袋,削断手臂,刺穿胸膛,去而复回,左冲右突,三百骑竟杀得一千多清兵溃不成军。水西军自然也有伤亡,为清兵长枪刺倒,羽箭射中,刀砍马脚倒地等等,但与清兵的伤亡相比少了许多。安坤也对迎面而来的清兵挥刀砍杀,但他仅仅砍上一刀,便会被护卫在身边的几名亲兵和俄尼偌莎抢过来接着砍杀。这时候,王会在嵘源寨中见山顶上的清兵不能取胜,便令部下倾巢出动上山增援。阿五见势,乃高声叫道:“快随我走也!”说话间,率先继续往东冲去,安坤及众文武官员便都随整支骑兵部队冲破了清兵的阻拦,继续往木弄箐方向进发。
可怜王会二千多步兵再也阻拦不了,只能眼巴巴看着水西兵飞一般离去。
过了嵘源寨,再无清兵阻拦。在距木弄箐以那垮大寨还有八里路程的燕子岩,驻有一个小队的水西兵,平日里,专事盘查过往行人,此时却是另有重任,一当清军前来,便快马回报以那垮。带队戍守燕子岩的奕续名叫果朵,果朵却认得苴穆,乃拜道:“苴穆,有人专门从以那垮来这里等你呢?”
“……”安坤甚感意外。
“一大早就骑马来了,苴穆请看,”果朵指着哨所马厩内拴着一匹大白马,“就是那人骑来的马。”
安坤自然认得大白马是禄天香常骑的马,但此时不会是禄天香骑来,想必是她派来的亲信之人,那会是谁呢?果朵道:“苴穆,那人在彦陵等你呢。末将在前带路。”
安坤、阿五、木开、俄尼诺莎等人便随果朵往彦陵——明末西南民族大起义的领袖安邦彦的坟茔走去。彦陵前的拜台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石香炉里装了大半炉香灰,密密地插着烧残了的香签桩。香炉两旁的石罐中插了两大束黄灿灿的野菊花。石供台上摆放着三牲谷物祭品,供台前的地上放了一块加厚的羊毡供拜祭人跪叩。这一切分明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但见两名士兵坐在坟左的岩石上指手划脚地交谈着什么,而坟右岩石上坐的则是一位年纪轻轻水灵灵的姑娘。
那姑娘正在绣着手中的布片。眼见安坤等人来了,那姑娘早已带着两名士兵迎了上来,跪拜道:“阿雪奉夫人之命,前来迎接苴穆。”
“起来起来。”安坤道:“夫人何以知道我要来?”
“夫人是请瞎子纪德补作老爹掐算的,纪德补作老爹算得可是灵验了,他算定苴穆今日上午到,苴穆果然到了。”算得这么准!安坤与众人惊奇得面面相觑。“夫人还说了,纪德补作老爹讲的,苴穆必须在今日己时时分在彦陵,给邦彦先祖烧九九八十一柱香,磕九九八十一个头,方能保住我们水西渡过难关。”
“烧九九八十一柱香。”
“一柱不能多,一柱不能少。”
“磕九九八十一个头?”
“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
眼见阿雪姑娘说得一本正经,安坤不得不信,而且他心里确实很想跪拜一次安邦彦,企望安邦彦在天之灵保佑他和水西。众人七手八脚地为安坤分香、燃香,安坤则三枝一炷三支一炷地往石香炉里插。他一边插一边祝告道:“尊敬的叔祖公,我们名扬天下的大英雄呀!重孙子安坤虔心叩拜你来了。重孙子不肖,虽领四十八部之众,却挡不住吴三桂数万人马的进攻。而今我各部军民惨遭涂炭,宗社已成丘墟,吴三桂依然穷追不舍,我水西危在旦夕了……”祝念到此,禁不住眼中垂泪,哽咽起来。“尊敬的叔祖公呀,都怪重孙子看不透吴三桂狠毒之心,都怪重孙子围吴三桂之时,还空望朝廷发慈悲以成和局,若是当时全军攻杀,以我十万大军!拼死去大半,也该将他二万人马消灭干净了呀!悔呀,恨呀,重孙子何以如此至蠢至愚呀。尊敬的叔祖公呀,都怪重孙子眼睛蒙上了灰,竟看不透叉戛那的心性,若不是他,吴三桂的兵会全部饿死,李本深的兵要被消灭,也怨重孙子轻信吴三桂,与其议和归途中横遭劫杀,若不是重孙子生命垂危而离开果勇底的话,叉戛那又怎能做出这等事来……尊敬的叔祖公呀!重孙子痛定思痛,悔过补过,下决心无论还有多少人马,都要与吴三桂打到底。他凭他的刀枪大炮,我凭我的灵活机动,定要与其周旋,哪怕三年五载,十年八年,重孙子都要打下去。即使重孙子不幸战死,重孙子的儿子安胜祖也要打下去……尊敬的叔祖公呀!重孙子此次回木弄箐,不再固守一地,却是将军民尽数转移,以广袤水西应对,以长久时间应对,水西方有希望,到时只恐敌军会毁掉叔祖公的墓碑,甚至挖掘叔祖公的坟堆,不过将来重孙子定为叔祖公重建大陵,塑座金身,惟祈叔祖公在天之灵保佑重孙子,保佑水西!”九九八十一炷香火插完,安坤也已祝毕,随又连叩了九九八十一个头。磕头时不再言语,也不再有什么意念,专心地磕拜,直拜得腰腿酸痛方罢。
四
夜半无人私语时,安坤对拥在怀里的正妻禄天香细述了目前水西对敌应取方略之后,禄天香大表赞同,且道:“苴穆夫君呀,真没想到而今你会把事情看得这么透!”
安坤道:“可惜太晚了点。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该管得过宽,对敌作战交给叉戛那、皮熊和阿叔安如鼎,对内事务又有你把握,而今皮熊已在羊庙大箐被俘,安如鼎阿叔也已战死于象祠。这水西便只剩下我们俩全力支撑了。此时,任何对过去的悔恨怨艾都无济于事,明日便要召集各部穆濯、骂色会议,把我们转移深山老箐继续抗敌的道理向大家讲明。至迟明天晚上各军便要离开木弄箐。”
禄天香道:“夫君说的是,大家各回本部便如鱼得水,如鸟投林,灵活机动得多,更利于我们长期抗战。”
“是啊,此前各部溃败时,带队的都逃到木弄箐来。那我们木弄箐中官员就占得多了吧。”
“官多兵少。”禄天香道,“木弄箐中虽然只有五千多人马,其中的穆濯、骂色和慕魁、骂依等文武官员倒占了一半。”
“这都是各部的首领呀,与其留在木弄箐与数倍于我的敌人死战殆尽,不如让他们回到本部督率更多的人,对敌作战。”
“大家各回本部了,夫君,我们又到哪里去呢?”
“我想退避到阿扎屯,那里山高岭大,寨落分散,敌军东来后,已经再无一兵一卒驻扎那里。归集穆濯之弟戈娄伍至今还在阿扎屯一带保存下来,我们此去先避一段时间,再说。”
夫妻俩计议乃定。少顷,又换过另一个话题。禄天香道:“夫君,那俄尼诺莎如何?”
安坤道:“不错,与她阿姐截然不同。一个是香艳俱绝的佳丽,一个是勇冠三军的侠女,而且竟会是同胞姐妹!”
禄天香道:“这俄尼诺莎早已来到木弄箐,编在女兵营内,原本也是平庸无奇,所以夫君认不得她。夫君去普底百里杜鹃以后,她听说夫君身边缺人护卫,执意要我派她去你身边,我寻思这个小阿妹武艺不弱,模样不差,便同意她去了。她又不肯要人引去,竟独自随赶百里杜鹃火把节的人们去了普底,竟还是找到了夫君。”
“幸亏有了她,”安坤道,“清兵突袭火把节,我军撤退到深山之中,由阿五骂色率一百骑兵扰敌,我从未经历过战阵,便随阿五去冲了几场,也不知道杀死一两个敌人没有,只知道在对杀中,我几乎被敌军长枪刺中的危急关头,是她一刀撂开了长枪,救了我命,起眼看时,正是俄尼诺莎,如此说来,我还该感谢你才是。”
“夫妻间说什会感谢!不过望夫君今后尽量不要直接参加对阵,你是苴穆,万钧之躯,全水西都望着你,去冒那风险值不得。”
“夫人说得是,我今后注意就是了。”
夫妻俩又一时无言,其实都是醒着的,都想与对方讲点什么,最后还是安坤又提起话头道:“夫人,俄尼诺黛已送出给吴三桂了,可吴三桂还是要把我水西斩尽杀绝,可见他原先强索美妾不过是借口而已。”
“听说朝廷早已议定要想裁吴三桂的兵,他要制造出西南边疆不稳的假象,自然要寻衅生乱,要找借口动刀兵。不过,去年他巡视水西,强索美妾时,我们委曲求全送俄尼诺黛,若无皮熊、常金印中道将俄尼诺黛劫走,说不定他遂了贪欲,就不会对我们动手,而是找其他土司的麻烦去了。要说呀,造成了我水西今日的空前劫难,皮熊、常金印也是罪人哪!”
“再就是叉戛那,”安坤恨恨地道,“因他是自家亲堂兄长,给他更苴要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部中大事,尽由他任意处置,可他竟然在最紧要时刻命令扼守要地的部队让开道路,让敌兵运粮入果勇底城,城中敌军死而复生,与贵州军内外夹击,致我大败。更是我水西阿哲家的千古罪人。”禄天香亦慨叹道:“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其实呀,夫君,这叉戛那虽然早就觊觎你的宣慰使之职,对俄尼诺黛也有非分之想,也作过非分之举。但自从开战之后,他还是一直耿耿忠心,谁知被吴三桂俘去之后就开始变了……还好,最后终于良心发现,死得也值罗!”
“……”安坤此时越加愧悔不已,一时间竟无话可说。禄天香又道:“数月来,我像哄小孩一样对俄尼诺黛百般开导,她自家才说如做了一场大梦一般,愿为挽救我水西阿哲家尽到最后一分努力。所以,派她去到吴三桂身边,暂时阻止了吴三桂对我木弄箐的进攻,也算是个好女人啊!”
安坤道:“阻止吴三桂攻打木弄箐,又正好符合吴三桂灭我水西的方略之一,他将我其他零星分散的部队相继剿平之后,才最后总攻木弄箐呢!不过阿黛她还是尽了自己最大努力了。”
“其实呀,夫君。”禄天香道,“你是否看得出,俄尼诺黛她对吴三桂还是挺有好感的。”
“那当然。”安坤道:“她不仅貌美体香,还在热卧慕史调教下,精通音律,吴三桂又最是喜好音乐之人,二人有共同兴趣爱好,自然会有好感。若是未有剿我水西之举,她与吴三桂本可长相伴守,共研爱好的。”
“你是说,她会同吴三桂一直相好下去?”
“不会,肯定不会,”安坤道,“阿黛她是个最重信义之人。当日要送她往大方给吴三桂的前夜,她对我发过誓,她说:‘苴穆夫君在一日,我阿黛便在一日,苴穆夫君若遭不幸,我阿黛必随夫君而去’。”
“你相信她会兑现这个誓言?”
“相信。否则她就不是世上最美的人了。”
“噫!难怪木开慕魁会说:‘最与女人知心者,苴穆也!’”
是的,安坤不仅仅因为身居苴穆高位,也不仅仅因为他年轻貌美,还更在于他对所有人都诚恳,从无害人之心,也无防人之心。遇人遇事,都和颜悦色,给人以亲切之感。因此,正妻禄天香像疼爱儿子一般疼爱他,次妻陇玉像钟爱新认识的情人一样钟爱他,美妾俄尼诺黛像割不断的藕丝一般恋着他,诺黛的阿妹诺莎像忠实于父母一般忠于他。应该说,若无战争的切割,他会同妻妾们和和美美地生活下去。更重要的是,若无战争之创的切割,水西全部族都会安居乐业和和美美地生活下去。安坤不相信吴三桂强加给水西的这场战争会将水西部族从此灭绝。禄天香也不相信。
二人又聊开了另一个话题。禄天香道:“掐算起来,陇玉她们应该从京城返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安坤道:“在普底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和吴三桂正在交战,正打得你死我活不分胜负时,陇玉和朝廷派来钦差大臣猛一下插在我们之间,钦差大臣大叫‘圣旨到!’吓得吴三桂滚下马来,钦差大臣咿哩哇啦不知念些什么,吴三桂便跑到我面前跪下来连连给我磕头了。我好高兴唷,把他挽起,安慰他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咳,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禄天香道,“如果不出意外,陇玉阿妹她应该可以通过鳌中堂,朝廷便会下达宽宥我水西的圣旨。可是,迟迟不见消息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若是请得了圣旨又赶不上我水西被剿平的时候,那就是太可惜了。”
“没办法,只有听天由命。”
“不过我还是相信,”安坤道,“我们家陇玉会尽力办好每一件事的。”
二人正喋喋不休地议论。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叫,却见侍女阿雪抱着安胜祖进到卧房,道:“夫人,小公子该喂奶了!”
五
水西军撤离木弄箐的准备工作做了三天。三天中,几十万斤粮食从粮仓搬运到了几处秘密的山洞里。金银玉器宝物细软只捡精要易拿的带走,其余的也都藏进了山洞,留待将来反攻回来后取用。将吏及其亲属们都知道撤出木弄箐必将有很多很多的生离死别,不免依依相惜,眼中垂泪。心情最沉重者莫过于新任更苴木开。
木开是先苴穆安承宗最信任的旧臣。安承宗弥留之际,对当时仅为五品慕史的木开道:“木开阿弟啊,我惟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叉戛那。他本是我阿哥安继宗之子,若安继宗不主动谦让这苴穆之位给我,这后继苴穆自然是他,不会是我们家安坤,而此子心性好强,非肯居人下之人,将来定会惹是生非,你虽仅为五品文官,却忠义至诚。我今已嘱安坤升你为慕魁,明系辅佐更苴叉戛那总理军政事务,实为对他的举动应多加劝戒,不可使其危及安坤。”当时他是含泪答应了。安坤继位后,叉戛那果然大权在握,凡事总爱自作主张,幸而安坤虽再忍让,乃叶禄天香则据理不让,再加上全水西官民皆崇奉苴穆的习惯,几年中倒还相安无事。若无吴三桂无端征剿的话,水西可能会正常地存在下去。当然,木开也绝不相信水西会亡之于吴三桂。他相信一千四百多年的水西阿哲家对水西全部族凝聚力的根深蒂固。他感到慰藉的是安坤在经历这几个月的战争洗礼后,智识上大有长进。能够针对严酷的时势作出正确而果断的决定。这是非常难得的,也是水西在将来漫长岁月中渡过难关,重返胜利的根本保证。虽然安坤的这个长进来得迟了些,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苴穆不倒,水西则不倒。安坤已明确他继任更苴之职,他就要为总理全部族军政事务尽心竭力,绝不辜负两代苴穆的百般信任。
三天以来,木开忙得不能合眼,除了陪同苴穆安坤、乃叶禄天香逐营与各部慕魁、穆濯、骂色会面交谈外,他还要组织对所有物资的取舍,哪些该带走,哪些该转移开去,既要作出决定,又要组织人去做。
其中他感到最重要的是图书文献的转移。水西军撤出卧这城时,书库中的这些图书文献资料用数百匹马驮到了木弄箐。与木弄箐中原有的图书文献一起堆满了三大间屋子。而今要将这些图书文献资料转移出去,不能不选择干燥的山洞以防潮。为此,木开带着几名慕史连钻了几个山洞,最后才选定了一个洞口极小不易为人所识的山洞,才将这几百驮图书文献转移进去。后来木弄箐被攻破,大批转移的物资被找到起了出来,惟独这个洞中书库未被发现,甚至在十七年后水西军配合清军平定吴三桂叛乱取得胜利后,因转移了这些图书文献的人们已先后谢世,也未得到发现。直至今日,古代水西地下书库仍在那难以发现的山洞中静候人们的发掘。此系后话,不题。
匆忙中三天过去,弄得万事齐备了,木开也困倦已极,倒下去便人事不知了。
“更苴!更苴!更苴!”一连串的急呼将木开从沉睡中唤醒。他睁眼一看,却是骂色阿五正摇着他的肩膀。他立时明白出了事,乃问道:“莫急莫急,出了何事呀,阿五将军?”
“据东、南、西三方来报,都发现大队清兵,将所有路口堵死,情况紧急了。”
木开睡意顿失,略想了一想,道:“阿五将军,你且去报告苴穆、乃叶,就说我先去看一下情况回来再说。”
“好,更苴可要当心啊!”
“放心吧。”木开旋即带了几名卫队亲兵,俱骑快马,直奔彦陵方向而去。彦陵哨所还在水西军手中,但居高临下一看,遍山满谷尽是清军营帐。八步大寨中心的小山上还飘着一支大纛,分明是吴三桂带着所有的人马开来围剿木弄箐啦!木开问哨所带兵的奕续:“这些清兵什么时候开来的?”
奕续答道:“回更苴,昨夜但听人喊马嘶一片喧闹,今日便有了这许多营帐。”
“如此说来,大队清兵方才开到。”木开自语道,随又认真细数了目力所视之处,约有三百余座营帐,加上看不到的营帐应有五百余座,每帐以二十名清兵计,应超出一万兵力以上。也许还要多些,木开心中顿感紧张,却也并不慌乱。随又带着亲兵折往南方的阳关屯。阳关屯是木弄箐的南缘要地,是裸结河北岸一座孤峰,三面绝壁,惟有一线陡路盘旋上顶。明末天启四年,明兵攻入水西腹地,将安邦彦旧居焚毁。水西军退守阳关屯上,坚持半月,赢得在外作战的友军回师增援之机,下屯反击,大破明兵,此例从而成为了后世水西军战事训练中的典型教案。木开跃马赶到阳关屯,站在干垒石墙上,纵目南望,满目又尽皆清军营帐,毫无疑问,清军的确是对木弄箐采取围击之势。当木开驰马到木弄箐东缘的大槽口之时,隔着河槽,对岸打鸡洞方向也再次验证了清军的围击意图。最后,木开来到木弄箐北缘的山峰上,这里没有清军的丝毫踪影,因为,这是一道绝壁上的山峰,深陷在百丈以下的六冲河在阳光下像一根闪亮的银线。清兵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也勿须出现在这里,因为,对岸也同样是百丈绝壁,水西军休想从这里突围出去。不过清军却也在对岸绝壁之上插了一排溜绿旗,仿佛告诉水西军:“插翅也难逃将出去。”
木开遍览四周敌情回到以那垮大寨时,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夕阳给以那垮大寨的房舍、树木、山石以及停立的人们都镶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木开在大院外下了马,大步流星地穿过花园,走进客厅,迎着安坤,禄天香、阿五及各部慕魁、穆濯期待的目光,气未喘定便道:“木弄箐危在旦夕了!”接着便将一下午察看了四方敌情向众人一一作了汇报。
听完木开的述说,安坤道:“刚才我们略议了议,今夜便要全线突围。各部饭后便要睡觉,丑时动身去到边界,寅卯交接时分一齐往外突围。木开更苴认为如何?”
禄天香道:“慕魁、穆濯们各领本部人马,大股化小,小股依旧,各据地形各行其是,各自先预定个突出去后的集合地点,无论是谁突出去了,都要召集突围的弟兄和家中的军民作好长期作战的准备,随时听候苴穆之令。”
阿五道:“遵照苴穆和乃叶的意见,苴穆卫队三百名弟兄也一分为二,一支由更苴带领,保苴穆突围,一支由我带领,保乃叶突围。各选路线,约定奔往水城阿扎屯会合。卫队弟兄已经分开,皆已带足干粮,正在睡觉呢。”
禄天香道:“我与苴穆分开,实为提防不测之险,若一人蒙难。还有一人可带大家继续下去。”
木开见苴穆与乃叶已作了安排,略想了想,果然妥当,乃道:“如此安排最好。众位,此别之后,大家云山远隔,仍当同怀一片丹心,使我水西形亡而神不亡,今后必有出头之日。万万不可失去信念啊!至于该如何去突围,前面两日大家已议论多了,我这里也不多言了。现在请吧,赶快操持晚宴,为大家送行!”
众人心里都明白,现在已危难当头,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会后的晚宴,竟成了安坤与众部属永别之宴!
六
令木弄箐中水西军上下人等万万料想不到的是,他们定于半夜丑时往边界开发,寅卯交接时分全线突围,清军却于午夜前的亥时发动了全面的进攻,西南东三面败报接连传来。先是西面彦陵附近面对八步大寨的哨所,十二名士兵战死了十一个,仅有一骑回报,然后是东面,扼守天生桥的三百多水西军伤亡大半,小半且战且走。已退到以那垮大寨。南面,清军绕过了阳关屯正往里推进。当安坤、木开和阿五站在环绕以那垮大寨的阵地高处时,但见清军的火把灿若繁星,人喊马嘶,响彻夜空。阵地前沿已经传来刀枪碰磕火铳迸放之声,不过很快又停息下来,清军显然知道已面临水西军构筑的工事,也没有继续进攻,纷纷选山头重要之处扎下了营寨。
安坤和木开、阿五就地开了个短会,决定改变原定计划。待明天击退清军的进攻之后再突围。原来,这以那垮大寨自明朝万历年间由安智开基经营以来,历代苴穆都将此列为根本重地,一种固有的忧患意识使得数十年间陆续多次修筑了一道环绕大寨的长墙。这是一片高山台地,二十余座石质山头列成了一溜外环屏障,向外是居高临下的陡坡,向内则是沟壑纵横的谷地。而无论是山头还是谷地,都笼罩在黑压压乌沉沉的大箐林下面。水西军用石块砌筑加上荆棘联络构建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长墙,仅有几个隘口可以通行。正是有这么一个易守难攻的基础,水西军的首脑们才决定改变原定的突围计划,他们相信,凭据这道长墙,一定能给进攻的清军以重创,然后乘胜突围更有利得多。
清军的进攻迟至第二天中午才展开。原来他们是等候从八步大寨运来大炮。于是,炮轰成了进攻的前奏。数十门大炮的轰击,将长墙东南西三面炸得石片飞溅,硝烟弥漫在大箐林中,使得数步之外也不见人影。清兵乘着烟雾的掩护往长墙运动,企图以必要的牺牲冲过长墙。
但长墙是不可跨越的!因为它不仅仅是石块垒砌的墙,更在于石墙墙面及墙前的乱石上都密密匝匝地布满了阎王刺、马尾刺、见血飞及种种箐林中常有的荆棘,任何武器任何人力此时都无法清除这些障碍,虽时值秋冬,但西南地区亚热带喀斯特山区的区域特点,又决定了这都是些常绿鲜活的植物,根本不可能用火攻,直令清军欲攻不行,欲罢不能。把守长墙的水西兵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监视在墙头,其余人都坐在墙后闲聊解闷。
激烈的战斗则发生在几个出入隘口。清军显然认为隘口是薄弱的环节,阵阵炮轰以后,飞蝗般的箭雨掩护下,成十上百人地实行团队冲锋。水西军自然也有重兵把守,先是扔下滚木擂石,砸得清兵死的死伤的伤,未死伤的则仓惶退逃。木石扔尽了,继以羽箭和弹弓飞石,又令清兵纷纷倒在隘口之下。清兵自然还以羽箭,喷放火铳,也使水西兵纷纷伤亡。清兵又源源不绝地往上冲击,他们知道,只要冲过了隘口,胜利便属于清军。但是,水西兵岂肯相让?也源源不绝地涌到隘口,与清兵展开了短兵相接。方圆数十丈的空间里只见刀来枪往,惨叫声声,血溅频频,尸陈阵阵。“灌啊!灌啊!”后续的清兵一片叫喊声。“杀啊!杀啊!”后续的水西兵也一片叫喊声。直接对杀的士兵则不声不响舍死忘生地刀砍枪刺,不停地杀人,然后被杀,让位给后续的士兵继续重复杀人与被杀的程序,关隘前双方阵亡的死尸越堆越高了。最后,水西兵毕竟占了地利,清兵越来越难以接近隘口,只得怏怏地停止了攻杀,报之以阵阵排炮的轰击,水西兵见敌军又来炮击,便纷纷退到前人早已准备的洞室内躲避。
整个下午的守卫战中,更苴木开和骂色阿五都沿着长墙运行,目睹了清兵无法接近长墙攻打,也目睹了一处处隘口上双方惨烈的攻杀后清兵无奈地退走,他们心中都颇感兴奋和满意。他们都认为如果照这样打下去,清兵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打进来的。木弄箐五千军民同仇敌忾,贮粮丰富,水源充足,就在这里长期抗击下去也无不可,未必要突围转移出去。
二人越想越具信心,便又相伴来见安坤和禄天香。安坤不在。禄天香告说安坤同俄尼诺莎到北缘岩畔天峰观察地形去了。禄天香听了更苴木开和骂色阿五的意见后,沉思良久,乃道:“二位贤卿所言不无道理。怕只怕吴三桂乃一代袅雄,他及他所领十多位总兵俱系久经战阵之人,会不会使出另外新招,而阵地一旦被敌攻破一个口子,其二万多兵马冲进来,我军必被瓦解,不如让各部头目俱回本部保存下来,以候良机。”
木开道:“夫人所言自然是对的。不过以我军目前斗志,还不至于为敌所败。”
禄天香道:“十万之众尚且战败,何况而今仅有五千!更苴不必再讲,这突围转移势在必行。不过既然敌兵要来攻打,我们凭险消灭他一些人马,挫其锐气,再伺机突围。木开更苴,阿五骂色,你们便按此去做吧。”
“遵命,乃叶!”
禄天香又道:“苴穆在天峰,你们找到他,也把我的意见讲给他听。”
天峰是六冲河南岸高达百丈峭岩顶端的半边山峰。说其为半边山峰,是因为若干万年前那次巨大的造山运动时,大地在这里开了条缝,至今地理学家们称之为乌江大裂谷。裂谷所到之处,即使是山峰,也往往从中一分为二,成为裂谷两边对峙的两个半边。站在天峰上往下瞧,苍鹰盘旋在脚下,白云飘浮在脚下,百丈深的六冲河如一条细线。河对岸也是刀切般的悬崖。——清兵不从这一面进攻和设防,就因为这里是绝境!安坤和俄尼诺莎正准备离去,木开和阿五来到,便将想法讲了,也把禄天香的意见讲了,安坤不假思索地道:“乃叶既如此说,便依她的意见办。”
木开与阿五从未到过天峰,也都被脚下的险峻气势所吸引了。却听俄尼诺莎道:“要是能长一双翅膀,飞到对面岩顶上该有多好!”
安坤道:“若是贼兵攻破了以那垮大寨,逼我上了天峰,我便从这里跳下去,绝不被其擒住受辱。”
俄尼诺莎道:“苴穆跳下去,我也跟着跳下去。”
木开笑道:“看苴穆说得这么悲惨!我们不会落到这一步的。”
“那就看如何决策了。”安坤道,“走,回大寨,同乃叶再商量一下。”
回到以那垮大寨,四个人再次商定,坚守三天后再突围转移。这样的话,给敌人以我军要作长期固守的错觉,然后出其不意地突围,应当可以成功。
七
木开知道,作为守军,无时无刻都要提防敌军突然发动攻击。虽然一再告诫了将士们,但他依然很不放心,深夜了,自己还带着几名亲兵来回巡行在长墙上。水西就剩下这一道最后的防线了啊!木开走近一座营房。营房是间简易的草屋,用树杈搭架,茅草盖顶,再围以树枝,可挡风雨日晒。像这样的营房三五十步就有一座,每间可容二三十人躺下睡觉。木开走近营房时,门前值班的哨兵认出了更苴来到,便欲为他唤醒带兵的奕续,木开摆手示意别叫,只听那满屋的鼾声越发响亮了。营房紧贴长墙,木开在营房哨兵的陪同下翻上了长墙。
长墙上的哨兵在夜幕中也不忘礼仪,道:“拜见更苴。”
木开问道:“你二人一个在墙上,一个在墙下,若有敌军攻打,墙上的人如何向墙下的人打招呼?”
墙上哨兵道:“若发现敌军再攻打来了,我便吹牛角,他便喊醒睡熟的弟兄,眨眼工夫大家就都上来了。”
“不会误事吧。”
“不会。”墙下哨兵道,“若不能保证大家睡好,也难以应付敌军的进攻。”
“你俩都叫什么名字?”
墙上哨兵道:“我叫磨石拉沙。”
墙下哨兵道:“我叫磨石拉且。”
“是兄弟?”
“嗯,我们是叔伯亲堂兄弟。”
“哪一部的?”
“我们是化作家的。”化作部在水西东北角,此次战争中属于东线总领安如鼎管辖,这两兄弟为何会跑到这里来了呢?
一个漆壶递到了木开面前,却是磨石拉沙送来的,且道:“更苴,喝一口。”
木开接过漆壶,喝了一口,原是咂酒,似乎发酵太过,有一种浓烈的苦辣味。木开道:“好辣!”
磨石拉且道:“就要这么辣才解渴呢!”仿佛是猜中了木开心中的疑问,磨石拉沙又道:“我们本来都是集中在六广河防守贵州军的,后又调来围困果勇底。当时……”说至此处不再讲了。
木开道:“有想法?说说看。”
磨石拉且接道:“我们经常议论,当时不该调我们来围果勇底,应该留足一万人以上把守六广河,他李本深的人马过不来,也就救不了吴三桂了。”
木开道:“说的是!我们水西有很多失误,这便是其中的一个。不过两位兄弟,依你们看,而今该如何应对敌兵进攻?”
磨石拉且道:“我们以为,还是应该尽快突围,各部弟兄回到本部去,靠着家乡地形熟悉,敌兵来了,能打就打,不打就躲,一声令下,又可以集中起来干他一场。比窝在这里挨打好。”
磨石拉沙道:“被动挨打总是不好的。猫儿也有打盹的时候,就说这长墙吧,刺芭林确实是极其难以跨越的障碍,但世间上又没有什么事不可以克服。敌军用一个法子便轻而易举地攻进来了。如果我是吴三桂,便令士兵砍树条编扎成条板,一块块地铺压在荆棘之上,边进攻边铺板就上来了。我军在长墙,人分散,每一处都不是很多,敌人集中兵力猛冲,一下子就打进来了,况且用这种方法多从几处一齐动作,我军如何抵挡!所以呀,更苴,我们总是提心吊胆防着,不知哪一天死呢!”
如果说此前木开还心存侥幸,倾向于依靠长墙坚守木弄箐的话,经过与这两名来自于东境的普通士兵的交谈,他这才完全改变了这种倾向,尤其是磨石拉沙说的这种越障方法,若被清兵所采用,又怎能再守住长墙?是的,应该立即下令突围,再不能拖下去,不能再有延误!
然而,木开醒悟已迟,一切都太晚了!此刻,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清兵突然发炮攻击了。炮弹炸在长墙内外,弹片横飞,硝烟弥漫,一炮紧似一炮。木开似乎预感清兵要用方才磨石拉沙说的方法攻打长墙了,那么就该迅速通知各部赶快乘乱突围,他便带着亲兵驰马飞一般回到以那垮大寨,对安坤讲了此时他的看法。安坤一听,觉得情况果然紧急,略作商议,便令吹响撤退的号角,——各军撤退的路线是早就安排过的。
正此时,长墙防线已被清兵突破多处,但听四周围杀声震天,刀枪碰磕之声不绝于耳。安坤、禄天香、木开和阿五登上高碉看时,见长墙上有几处已被敌军占领。清兵洪水般地往以那垮大寨倾泻而来。原来,水西士兵磨石拉沙提及的这种越障方法,可巧又被清兵机智之人想起,清兵便如法制备了大批条板,在十余处铺就了冲击道路,他又有兵力上的优势,便以压倒优势摧毁了水西兵的拼死抵抗,多处攻越了原先被视为不可逾越的长墙。
水西兵且战且退,退到了一个个小山头凭险固守。清兵却留下小山头不攻,尽皆往以那垮大寨推进。这以那垮大寨却是个五十余户人家的寨子,其中属于安坤家的房舍便占了一半,为安坤、禄天香及仆从妇女护兵五六十口人所居住,其余住房亦是与安坤家同宗的支派叔伯子侄弟兄家,亦有百余人,大寨倚靠一座小石山而建,设有一圈八尺高的石院墙。此时,大寨中已有了四五百人,尽皆安坤家及其他一些慕魁、穆濯、骂色的家眷。战争爆发八个月以来,丢失了领地的文武官员们,纷纷将自己的父母妻儿送到以那垮,故有了这么多人。更苴木开知道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乃组织起寨中凡是可以拿起武器的人都同苴穆卫队的士兵们一起上了石院墙。大家抱定了决心与进攻的敌人作最后的搏斗,人到了此时反倒无所顾忌了,大小不过是个死,与其束手就擒,不如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清兵自然知道以那垮大寨是水西最后的地方,知道水西的苴穆乃叶和众多文武要人都在寨中,更知道抓住了安坤、禄天香便有重赏。岂肯有丝毫怠慢?于是乎,清兵从四面八方洪水般漫来,射出飞蝗般的羽箭,边射箭边人叠人地爬上院墙,与水西的士兵仆妇在院墙上展开了厮杀。以那垮大寨万分危急了!凭险固守于各个小山头上的水西兵再也顾不得自身安危,早已齐齐呼呼地冲下山来,向正在进攻以那垮大寨的清兵后背奋起冲杀。于是,在以那垮大寨的外围又是双方将士舍死忘生的一场拼杀,水西兵人数虽少,却没有一人怕死挪后,人人抱定与敌同归于尽的信念,又都抱定了几十上百人的集团,每个小集团的将士都毫不迟疑地猛冲猛打,将迎面对阵的清兵纷纷砍到,自己也被纷纷砍倒,直至寡不敌众被杀尽最后一个人。想那大寨外的水西兵不过二千多人,又岂是数万清兵的对手?不过半个时辰,这二千多水西兵全都倒下了,与相等数量的清兵一起陈尸于大寨外的沟沟坎坎!而以那垮大寨八尺高的石院墙又如何阻拦得住清兵!大寨便被清兵从四面八方同时攻破了。满世界一片呐喊声:
“活捉安坤!”
“活捉禄天香!”
“活捉木开!”
“活捉阿五!”
八
清兵蜂拥而入以那垮大寨,搅得满寨鸡飞狗跳,乱哄哄一片。清兵逢人便杀,无论是持刀的水西兵还是手无寸铁的老幼。遍地倒的都是水西人的尸体。他们三五成群地冲进一间间房舍搜查,一群过去又一群过来。他们翻箱倒柜,凡是值钱的金银玉器尽入腰包,抓住了女人,无论长幼全都进行轮奸,奸后再杀,或任其奄奄待毙。血,水西人的血,洒遍了寨中的空地场坝,也染红了一间间房舍的地面墙壁。疯狂至极的清兵又点燃了房舍,烧得一处处浓烟冲天,寨中也有人逃出了寨外,却又不免被寨外的清兵截而杀之。
此时,水西宣慰使、水西彝部苴穆安坤和更苴木开及属员程叙、韩作黎、普义、普书、天佐、糯东、余吕兴、雨果等九人和贴身亲兵十三人已躲藏在大寨中一处秘密天井中侍机突围。
这以那垮大寨在布局上有奇妙之处。外来之人,往往落入寨中所设道路的巢臼,一时间不会知晓寨中另有藏匿之所。安坤、木开及属员、亲兵全都骑着矮小精悍的水西马,腰挎马刀、肩背弓箭。木开耳听得寨中越发嘈杂混乱之时,乃下令道:“走!”众人便推倒一墙板壁,快马齐出,在遍街乱窜的清兵中杀开了条血路,奔出了以那垮大寨。清兵此时已成了一盘散沙,各自只顾烧杀抢掠,全然料不到会有此一支生力军冲杀出来,无不惊慌失措,还手不及,只得望着安坤等人背影一片声大叫:“安坤跑了,安坤跑了!”寨外仍在清剿水西军残余的清兵也同样猝不及防,眼睁睁地看着这支水西军冲杀过来,冲杀过去,一直杀出了木弄大城的长墙。
冲出长墙,队伍在一处小丘上略停了一下,木开略点了一下人数,众属员中仅一两人轻伤,亲兵则有三人战死,乃对安坤道:“苴穆,我们算是冲出来了,只不知乃叶她们如何了?”
安坤凄然言道:“听天由命吧。说起来我还有几分后悔,真应该让乃叶同我们一道冲出来啊!最可怜的是我那小胜祖,不过三个来月的娃娃,还不知与他妈一道是死是活啊……”言至此处,禁不住眼中垂泪。
却有慕魁程叙道:“苴穆既知听天由命,便不必过多挂心,还是多虑及我等前途为是。”
慕魁普义道:“乃叶有阿五骂色保护,不会有何危险,也不必过虑,倒是我们还当快走,清兵大队人马追过来了呢!”
众人回首一看,果然有一支骑兵猛追过来,风展绿旗,露出红色绣字,却是一个“马”字。旗下一员中年战将,却系吴三桂直辖十总兵之一的马宁,这马宁驰于众部属之前,高声叫道:“安坤休走,马宁来也。”
木开悄声对安坤道:“苴穆且答他几句,我这里自有安排。”
安坤会意,乃停下马来,对已追至近旁的马宁道:“马总兵真欲杀安坤乎?”
马宁驰马再进几步才停下道:“尔等只要下马束手就擒,便可免一死。”
安坤笑道:“怕只怕我等束手就擒之后,依旧难免一死。”
马宁道:“天朝总镇,决无虚言,快投降吧,安坤!”
安坤道:“我若是不降呢?”
“尔等片刻之间便要灰飞烟灭。”
“真的吗?”
“哼哼……”安坤忽然将手一扬,众部属亲兵一齐回过马头,齐将暗中已搭在弓弦上的羽箭射出。二十余支羽箭直飞马宁所在之处。立时射倒了马宁周围几名亲兵,马宁的战马也中了一箭,将主人掀了下来,“腾”一下跑远去了。
安坤如此突然一击将追击中的清兵打懵了,仓促之中再追击时,安坤等二十余骑早已去远了。马宁恨得牙痒,悻悻言道:“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手宰了你!”随即带领部下一千多人,俱骑马朝安坤逃往的方向追去。
照说这一千多追兵欲擒杀那二十余人应该不成问题,但是黔西北的崎岖山道上,仅容得下一人一骑鱼贯而行。再加上安坤等人骑的是惯走崎岖小道的水西马,比清兵的马快得多。翻了几个山头,清兵就再也看不到安坤等人了。马宁正自懊恼,军中却有一名水西降将名叫补伍拉纳的道:“总镇大人,继续追,不要灰心!”
马宁道:“他们已跑得无了踪影呢!”
“这是一条独路。”补伍拉纳道,“这条路直通大河边,前面不远就要下大陡坡,马匹再不能行走,安坤也无其他去处,惟有下到大河边束手就擒。大河对面又是不可攀登的峭壁!”马宁一听,心中大喜,驰马再前时,却见山路已来到一道峭岩之巅,安坤的二十多匹水西马正在路边吃草。马宁随几名部将陪同下到岩畔,果然是居高望低,但见六冲河如一条闪亮的银线,南岸一大片稻田。一处处掩映在竹林树棵间的村舍正飘扬着袅袅的炊烟。又有阵阵犬吠之声。却见安坤等二十余人已下了峭岩,走过稻田,进到村舍,马宁乃点起三百精兵,由自己亲自带领尽皆弃马步行,沿陡坡上“之”字相连的小道而下。在马宁不断声的催促之下,有的士兵脚下打滑,竟滚将下去,将前面的士兵撞倒,将自己跌伤。马宁却依然不停声地催促:“快快快快!”然而马宁还是晚了一步。安坤等人已经搜出了当地人的两条小船,二十多人正好分而乘之,此时已划至六冲河的中流。有一名水西亲兵高声笑骂道:
马宁总兵心好恶,
追赶我们下大河,
想伸手,抓不着,
跺跺脚,莫奈何,
想跟爷爷玩几天吗,
学个乌龟下大河呀!
船上的人随之一片哈哈哈大笑,马宁抽出腰中宝剑,恨恨地道:“安坤,你跑不脱!你跑不脱!”看那船时,已往下游划远去了。
这马宁面对滔滔河水,越想越是生气,乃修书一封,令人送到木弄箐指挥此次战役的都统夏国相手中,却是道明自己将率本部一千多人马,分道渡过河北岸去,定要将安坤擒杀,方解心头之恨。
这马宁原是明末农民起义领袖闯王李自成部将,在山海关一片石战斗中,被俘而降了吴三桂,近二十年来,他随吴三桂从北方打到西南,因作战英勇屡屡升迁而为总兵。果勇底城受围时,他同全军将士一样,几乎成了饿殍。心里本就窝了一团火气,恨不能将水西人斩尽杀绝方能称心。木弄箐追击安坤这二十多人,他本以为手到擒拿,不会费太大的事,谁知追了半天,竟眼睁睁地看着安坤溜走。因此他才发誓,定要穷追安坤到天涯海角。
于是,马宁所部分道从沿河的几个渡口渡过了六冲河,进入雄所则溪地界。此时清军已在水西各地利用投降的水西文武官员进行着大概的控制。因此安坤等一行二十余人的行迹很快就被马宁捕捉到了。马宁自己带五百余人对安坤紧追不舍,其余八百余人分成三支部队,对安坤采取多向包围的战术。此举果然有效。已将安坤追得没有片刻歇息之机。往往刚找到一户山村彝民家住下来,东西还未搞得吃,便有追兵接踵而至,直弄得安坤疲于奔命。
不过,他们终于摆脱了马宁众兵的纠缠,整整一天不见了追兵,他们得以顺利越过当年奢香夫人作为夏宫的西溪,乘夜取道羊场坝,天明时分来到了九里箐,准备到箐中寻一家彝户休息一日,再折往纳雍,奔往原定逃去的阿扎屯。
然而,安坤等人万万料想不到,就在密林深翳的九里箐,他们终于陷入了灭顶之灾。
九
天蒙蒙发亮的时候,安坤及其部属亲兵经过一夜跋涉,到达了九里箐。九里箐,顾名思义有九里长,指的是明代初年水西女土司奢香修建龙场九驿时,经过此处箐林的一段驿道有九里之长。其实这指的是东西向,而南北向则绵延二十余里。这九里箐果然是座大箐林,那些丝栗、猴栗、水青杠、鸡血榔、铁坚杉、红稠、白稠等等黔西北特有的常绿树木,树干通直,伟岸参天,那永不凋谢的树冠密密匝匝将整座箐林弄成了黑压压一色景象。常绿乔木中有岩豆、五味子、阎王刺、马尾刺、见血飞、野葡萄、野枸椽等藤木灌丛交织其间,将偌大一座箐林织得寸步难行,惟有那些华南虎、金钱豹、野猪、野狼、野狗、野猴、黄麂、岩羊、野兔等大小走兽及红腹锦鸡、白腹锦鸡、画眉、鹌鹑、喜鹊、乌鸦、山岔子、黄豆儿等飞禽走兽可以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奢香时代修建的驿道就从九里箐中穿过。当年一定是伐倒一溜箐木,铺成了石级驿道,而此时早又被浓荫盖得严严实实,又因系常行之道,有所维护,才不至于又被荆棘藤萝交织,人们纵马可以畅通无阻。可巧的是九里箐东界却为一道连绵石山所阻,山壁上却又生有一个溶洞,那驿道便从洞中穿过,这里又得名为“路穿岩”。这路穿岩又往往是强盗出没剪径之处,因为穿洞之中可供他们遮风避雨,就在洞中抢劫过路行人,故这穿洞又被称为“强盗洞”。
安坤一行二十余人过了路穿岩,进入了浓阴驿道的九里箐,这时天色已经发亮,密林中的驿道路石也已隐约可辨。经过一夜跋涉的人们已生倦意,有的打起了哈欠。前方驿道上却刀枪乍现,一员清将挺枪立马于前,叫道:“安坤,我等你多时了!快下马受缚吧!”众人定睛看时,又是一直追击他们的清军总兵马宁。木开率先回马,叫道:“快走!”安坤和众人便跟他往回退走。马宁却也不追赶,谁知路穿岩上早已飘扬起清军绿色龙旗,又有一员清将高声喝道:“安坤!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安坤此时再无他想了,乃对众人道:“而今既入绝境,谁也不准投降啊!”
众人俱同声应道:“是!”
木开却道:“此情虽然紧急,却不可损了苴穆,且听我言:普义!”
五品执事诺惟普义应声答道:“普义在。”
木开道:“你且换穿上苴穆的衣服,头帕耳坠阿哲剑一样都不可少。”
“是!”普义立即扶安坤下马,与安坤在一旁换衣装首饰和武器。木开又点名道:“程叙、普作、糯东、杓冲,你四人同苴穆在路边岩石背后伏下,待我带众弟兄与敌激战之时,你四人便保苴穆钻进箐林中,尽快离去,千万别给敌人知晓另外有人走了。你四人保苴穆出去之后,仍须昼伏夜出,尽择荒僻之路行走,只找单村独户彝家栖息和讨食。定要保苴穆平安到达阿扎屯。苴穆,就此一别之后,你可要……”语至此处,木开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安坤也不免垂泪,乃道:“木开阿叔不必伤心,你也同我们走吧。”
“不行!”木开挥泪言道,“正须我当更苴的带领大家奋战,转移敌军视线,苴穆方可从容逃去,若我不留下来,只怕乱了军心,反不利于苴穆南行。苴穆!你放心去吧,我们留下来的这十多个弟兄必定血洒九里箐,丹心铸忠魂,只要苴穆渡此难关,去阿扎屯伺机举事,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木开阿叔!”安坤扑向木开怀中,泪如泉涌。这是一次义薄云天的生离死别。木开轻抚安坤后背,也久久不语,其实他心里却暗道:“承宗阿哥,先苴穆啊,为了保全你的阿革,我尽心尽责了。”
此时,驿道东西两方的清军熙熙攘攘地杀过来了。一片叫声道:“安坤投降!安坤投降!”
木开推开安坤的拥抱,以命令口气道:“苴穆快走,你们四个保护苴穆快走。”
眼看安坤等五人躲到了岩石背后,木开便令众人一齐驰马向西,直往马宁亲领的清军冲去。两军相距三十来步时,假扮安坤的普义厉声喝道:“马宁,敢与本苴穆单打独斗么?”
“哈哈哈哈哈!”马宁一阵狂笑之后,又道,“杀鸡焉用牛刀!安坤!这里独路一条,前后俱是天兵,你便是插翅也难逃出了,惟有下马投降方可免一死。”
“投降!投降!投降!”马宁身后数百个喉咙一片声大喊。那假安坤普义顾盼左右亦回道:“诸位可降否?”
“不降!”十八位水西将士齐声应答。
“诸位可降否?”普义再提高声音问。
“不降!不降!不降!”十八个喉咙更为齐声连答,豪气万丈。
马宁乃对部属将士道:“给我上,务要活捉安坤!”
“活捉安坤!活捉安坤!”西边的清兵连声号叫着,挺枪舞刀杀来。
“活捉安坤!活捉安坤!”东边的清兵也高声大叫,舞刀挺枪杀来。
此时木开早已令众人跳下马来,将马头分别对向东西两方,众人手中俱手持一把小刀。木开发一声喊,众人便对马屁股戳了一刀,众马忽遭刺痛,俱狂跳起来,齐向两个方向的清兵一股劲猛冲。想那驿道不过五尺来宽,东西两边的清兵又密密匝匝蜂拥而上,分别被这些疯狂已极的马匹冲来,岂可抵挡得住?总兵马宁首当其冲,被马蹄在胸口点了一下,幸好跌在两块石头之间,总算未受重创。他旋即捂着胸口起身看时,驿道上已经倒了一长溜清兵将士。那些疯狂已极的马匹也跑得不见了踪影,而纵马的水西人又已大踏步冲杀过来。马宁刚想发令,早有己方未伤将士一拥而上,与水西人大砍大杀起来。而东边此时也传来对阵杀声。马宁正想再喊什么时,杀声停止了,十八个水西人尽被杀死,也有许多清兵在对杀中阵亡。再细数马踏伤亡之数,却是死了十多人,伤了几十人。虽然付出比对方更多的代价,马宁觉得还是值得,因为,不仅仅是他自己又躲过了一场劫难,更由于杀死了安坤,消灭了水西头号首领的功劳是属于他马宁的!
马宁顾不得下令掩埋双方战死之人,只是令士兵将“安坤”的尸体拴在马上,直奔东面八十里外的郭张。平西亲王吴三桂就住在郭张坝子中的水西城。马宁要献上安坤的尸体表功。
十
俄尼诺黛正用月琴弹奏一首忧伤的曲子,心里一如既往地思念着安坤。尽管与吴三桂相伴共眠中,有意趣的相投,有甜蜜的欢爱,但这些都不能取代安坤给过的恩爱,丝毫也不能抹去她对安坤的思念。近一个多月以来,吴三桂与俄尼诺黛都住在郭张水西城一家土目的府第中。这家土目的人全都外逃一空,留下了优雅舒适的房舍、树池假山成趣的园林。吴三桂日夜都与她在一起,有时候离去几天,回来也必告诉她在外巡视的情况。俄尼诺黛已经与世隔绝,根本不知道吴三桂每天都对她编织着顺她心意的谎言。
这日,吴三桂正宴请几位慕僚武将于花园茶厅内。席间众人高谈阔论,击鼓传花猜拳饮酒。又找得几名彝苗汉家女子歌舞助兴。吴三桂兴致大发时,用竹笛吹奏起新近学成的彝家“曲谷”,俄尼诺黛也暂时放下思念安坤之情,为众人轻声吟唱一首叙事长歌,却是自弹月琴伴奏。众人为她的歌感动得如痴如醉,如痴如醉中又频频举杯,喝得个个满面春色。
一名风尘仆仆的把总大步流星走进茶厅内,未及施礼便道:“王爷大喜!王爷大喜!安坤已经带来了。”
“啊!”突然之至,令吴三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书吏张以会乃问道:“慢讲慢讲,喜从何来?”
把总这才施礼道:“启禀王爷,贼首安坤已被斩获,正在前来途中,马镇令我先来报告。”
众人听了,俱齐声叫好。
吴三桂举杯道:“众位卿家,今终斩获贼酋安坤,定是我大清的福气,咱们且干一杯,以示庆贺。”
众人应声皆举杯道:“干!”
饮酒毕,吴三桂却发现美妾俄尼诺黛不见了。乃问院中侍卫,侍卫道:“方才美人与她的丫头出门去了,小的以为是王爷要她们到何处去,故没有阻拦。”
“我原来不是下过命令吗?不得让美人走出院门一步,你们却让她走了。”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原来,一听见安坤被斩杀,俄尼诺黛像被人在脑袋上挨了一棒,痛惜万分,便带领侍女阿霜奔出院门,想尽早看到安坤的尸体。此时马宁已押着捆扎在马背上的“安坤”尸体解到院门之外,随又令士兵将尸体解下,放在一块门板之上,正欲抬进院内呈给吴三桂。却被俄尼诺黛扑到了已变形的尸体上,哭天呛地地嘶叫:“夫君呀!夫君!”阿霜却跪在一旁,亦哭道:“苴穆呀,苴穆。”吴三桂与众文武官员已都走出院外,见俄尼诺黛抚尸痛哭不已,心里很不是滋味。俄尼诺黛归于吴三桂一个多月以来,受到了吴三桂的百般宠爱。战争已经到了尾声,吴三桂不再亲自带兵上阵,甚至攻打水西最后据点木弄箐这样大的战役他也不去督阵了。因为他相信部属们一定可以全面夺取这最后的胜利。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美人,与其切磋音律技艺,纵马游览郭张之南的海子群,宴请留守郭张水西城的文武官员,当然,床上的无限欢娱中,他一再地表示带美人回昆明后,封美人为正式的侧福晋,位在连儿、四面观音、八面观音之上。凡是世间所有的东西,美人想要的他都一定倾力寻来给之。他认为,美人恋旧夫,无非恋其旧日恩爱,自己投之以更胜一筹的恩爱,应当更能得到美人的倾心,然而……然而,眼见俄尼诺黛抚尸痛哭的景象。吴三桂心凉了,他突然想起那日与众文武商议进兵水西最后据点时,俄尼诺黛执刀以自尽要挟的状况。而今只怕这香美人要走上不归路了啊!
正在吴三桂众人欲劝未劝之时,俄尼诺黛的哭诉渐而为歌,唱的是:
夫君呀,苴穆呀
为何丢我走了呀,
实指望阿黛归了人家后,
夫君可以保全,
谁知道人家心里黑呀,
夫君终被杀害,
要知道夫君会被杀害么,
阿黛为何要归人家?
阿黛为何不留在你的身边,
同你一道战死沙场啊,
我的苴穆夫君呀,
你今天被人家杀死了,
阿黛也跟你去了呀,
跟你升上天,
跟你入下地,
永远永远不离分,
我的夫君呀……
侍女阿霜则一直跪在尸体之前,呜呜咽咽长哭不绝。吴三桂想令人拉开俄尼诺黛和阿霜,想了想又作罢,因为,对悲痛至极的人简单劝慰是难以奏效的,只有等悲痛之情消退了些过后,才有劝回的余地。
然而,吴三桂到底还是没有真正了解俄尼诺黛美艳绝伦背后的忠义刚烈。众人正静候之时,俄尼诺黛却用手指点了侍女阿霜一下,二人早已站起来,手拉着手,将头齐向土目家高石坎撞去,立时便都头破血流,双双而亡了!
眼睁睁看着天下绝妙至美的人儿香消玉殒,吴三桂救之不及,悔之不及,无可奈何之后,只得忍痛将美人葬了。其后一连数日,都茶饭无心,夜不成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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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七)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八、九)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二、三)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四、五)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六、七)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八)
第六章:吴三桂绝境议和
第七章:李本深援军解围
第十一章 俄尼诺黛刚烈殉身
吴勇简介:男,1949年11月出生于黔西县城关镇水西村,1962年9月黔西一中肄业。1965年调织金县国营桂花林场当工人,后提为林业工程师,又调任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县旅游局副局长,县文联常务副主席。现已退休。现任民营织金竹荪研究所所长兼总工程师,系中国食用菌协会常务理事。有多项科研课题获省市科技成果奖。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是毕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乌蒙史诗》长篇小说系列(已出版5部)获省第四届乌江文学奖,长篇小说《国之宝桢》即将改编拍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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