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乡村传记)

铁韦

一

“教授走了"

“教授真的走了″

“怎么走的？′

教授被病痛折磨得一身皮包骨，是割脉自杀的。虽然死得有点窝囊，不大光彩，但没有一个人耻笑。教授得的是癌症，医不好的，看他那痛起来不成形的脸，汗珠滴落成串，就可感受到他身体上的痛楚，死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有时候生不一定比死快乐，死也不一定是痛苦，教授几近九十高龄，也算是寿终正寝。

教授姓谢，原来不是本地人。是一所不怎么出名的大学副教授，大跃进时作为反党分子开除公职，下放到和丰大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自此在这里安顿下来。那时教授还年青，三十不到，戴一幅宽边眼睛，斯斯文文的样子，跟电影里的特务叛徒形像相差甚运。大伙都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坏人。

教授是成了家的，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儿子，但直至教授过世，村人都没有见过他的那个儿子。教授下放改造之后，妻子就跟他离了婚。在寄过来的协议上教授签了字，不久离婚证也邮到了大队，教授到大队部拿到离婚证时号啕大哭。这是教授一生中村人见到他唯一一次哭泣。

离了婚的教授便在和丰大队死心塌地的安顿下来。

教授被安排在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民办教师是没有工资的，都是记工分。

学校是两排茅草房，有七、八间。那年月湖区都是茅草房，每个大队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就连公社党委都是住的草房。大队级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也有例外，比如和丰大队支部办公室就是一间瓦房，并且还是有蛮高大上的瓦房。瓦房不是大队建的，瓦房是过去一蒋姓地主的。

和丰大队地处大通湖大垸南端，垸外便是浩荡洪道，流水汤汤。

和丰堤外有一个土坝子，当时蒋姓地主有些势力便霸占了坝子，在坝子上起了三间大瓦户，卖些杂货用品。

蒋姓地主见和丰坝对面洲子上也有些人家，便在和丰坝子搞了个渡口。和丰坝子便日渐热闹繁荣起来。

和丰坝边就是赤磊洪道，洪道对面是另一个垸子，叫黄土包垸。

黄土包垸因垸内有一巨大由黄土组成的大土包而著名。

黄土包有古迹，据说是北宋末年杨幺起义立帝寨的地方，土包下河滩头还有白木栅的古寨残栏。不过古木栅在大炼钢时被拆去炼钢烧掉了。教授后来专门去考察了一番，教授的结论是，传说是假的，那根本不是宋时旧水寨，那只是民国初年的水匪寨子。时间不过几十年，民国初年局势动荡，军阀小战是常态，战来战去，就产生了一批败兵残将。这批人不事生产也弄不了生产，那年头士兵都是穷苦人家，哪来的土地。于是就去吃粮。过去把当兵称吃粮的，意思是当了兵就有饱饭吃了，不会忍饥挨饿了。我三叔爷爷就是民国时期去当兵的，赶上日寇犯华，他死在了战场上，连尸都没收。

战败了的穷兵三五成群抱团生存，有的占山为王，有的打家劫舍。有一伙败兵比较大。是当时岳阳战役被程潜的湘军击溃的北洋军一部，一个姓李的连长带了几十号败兵占洲为匪建了木栅水寨。后来日本人来了，李匪又投了刘国正的国军六六二师，在磊石山跟日本人碰了一面，李部大部被歼。刘部溃败，水寨便荒芜了。

教授考察垸区一带后，写了一篇论文杂说，篇名巜论洞庭湖杨幺之帝基一一子母城》。这论文发表后还引来了省里一番人来考察，计议搞一个旅游点。这是后话，旅游点当然是不了了之，悄无声息了。

大队部的瓦房有三间，一间做会议广播室，一间做大队代销点，另一间是赤脚医生的大队医疗室。

从大队部翻过一座小堤，堤下便是和丰小学。

和丰小学里有五个班级，六个老师，那时不实行计划生育，农村里学生多，一个班有五十多人。小学里五个班加上老师有近三百人，教授由于水平高，被安排教四、五年的数学。还兼了五年级的班主任，教语文的是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女孩，本地人，是大队部李会计的女儿，个子小巧，长相甜美，典型的小家碧玉。

学校里每天只上半天课，下午老师学生都要回生产队挣工分，半工半读嘛。

老师都是本村人，教授孤家寡人一个。下午后，学校里空荡荡的，显得有些寂寞。

教授的卧房兼备课室在学校东侧靠近马路边。原来是一间学校放东西的杂物，教授来了，学校没空闲房间，校长罗云庆就叫人将杂物搬走，清理了旁间，让教授先住着，乡下条件不好，待条件好了再改善。

教授三五两下地备完了课，小学备课对于一个大学教授来说是一加一的问题，简直不要太轻松。

备完课的教授闲来无事，便信步来到大队代销点找代销员鸟脚杆侃聊。

鸟脚杆是大队代销店的代销员，姓杨，名字好像叫海清，身体瘦长，一米八几的身高体重却只有百十来斤，两腿又瘦又长，夏天热穿不了长裤，露出两条干瘦骨感的腿，远远望去，像极了鸬鹚的脚，于是有幽默社员给他取了绰名叫鸟脚杆。

鸟脚杆四十来岁，年轻时带乡人跟土匪干过一架，结果土匪跑了。鸟脚杆左腿挨了枪子，没有钱治，乡下土郎中料理的，取了枪子，枪子嵌进了骨头，未能很好医疗，因此落下残疾，走路有点跛脚，干不了重活，因识几个字，大队上照顾他当了代销员。

那年月时兴起绰号，水浒传在乡间流行，男人都有一个英雄梦想，都想成为顶天立地的人物。现实中做顶天立地的人物太难，于是便起绰号，水浒里不是人人都有响亮名头吆。如矮脚虎王英，行者武松，及时雨宋公明。绰号起得好就如人物名片，介绍信，闻名便知是什么人物。

因此和丰村男人大多都有绰名，只是绰号在这里己失去了古时的豪杰。这里大多是贬义词。如大队熊支书，三十多岁的人全无年轻人的青春活力，整天刻板着脸，说话是政治得过头，又喜欢教训骂人。社员便背后里叫他熊阎王，可想而知，与此人打交道必须正经严肃，决不能开玩笑，不然有你受的。大队长姓郭，身坯高大，块头足，此人物不仅教诲下民，还特别爱活动，最喜欢动手能脚。遇不听话的，不守规矩的拳拳到肉的教育一番，他的理论是不打不成料，棍棒下面出好人。于是背下里社员给他起名郭屠户，意指他象屠户一样凶狠野蛮。

教授初来乍到，加上乡下愚汉对知识分子的膜拜，暂时还没有外号。教授跟鸟脚杆打过几回交道，见此人还能断文识字，又有几分见识，便有心结交，人生地不熟的，必须交几个朋友。教授虽然认死理，但人情世故的道理还是懂的。教授明显露出的友情好意，鸟脚杆惊喜不己，出于对知识权威的崇拜跪伏，鸟脚杆对教授是敬重有加。几番交流言语下来，两人竟成了知己，莫逆之交那种。自此二人结下一世情谊。

此刻教授正在倾听鸟脚杆满嘴涶沫地介绍自己家史。自己是杨幺的四十六世传孙，杨幺会十八般武艺，能在水里行走自如。是天上的黑鱼仙下凡，本来在天河里为将，只因王母娘娘生日，黑鱼将把门不严格，让一招安猴精混进会场偷了蟠桃，惹怒了玉帝便将他打入凡间度劫。

大队广播员小蒋，村医疗室赤脚医生曾丝连在一旁听得津津津有味。不时还插嘴几句询问。

对这些胡天海话，教授是不信的，乡下无甚文化娱乐，就当是听故事。

“然后呢′小蒋伸长脖子，睁大眼问道。那神情尽显青春活力。煞是天真可爱。

“当然是下凡投胎″鸟脚杆很兴奋。接着讲述他祖宗十八代，不，应该是四十六代的光辉神迹。

且说这黑鱼将被玉帝贬入凡间红尘，收了仙间法则，收了两魂七魄，只剩一丝残魂在空间游荡。话说这一丝残魂晃晃荡荡，在人间寻找合适的处所。一日来到洞庭湖，只见湖水广阔，湖面烟波浩渺。间有沙洲，沙洲芦苇翠绿，杨柳成荫，湖滩蓬草勃勃，百鸟歇停，真个是人间仙地，修行炼心之境。黑鱼将寻了一户鱼舟人家，一丝游魂入渔妇。待到十月临盆，渔妇产下一子，产时有乌鸦蔽天。渔夫群曰，此子当不凡，将有泼天富贵，将来必有大成。渔妇己有五个儿子，就给取名幺儿，渔夫杨姓，全名叫杨幺儿。杨幺儿及大，得遇一道士教诲，便识得字数。

其时乃北宋末年，北有金敌入境，南有恶吏压榨，自是民不聊生。有武陵人钟相率民举义，反抗压迫。

杨幺率众响应，其实这钟相乃是当初教杨幺识字的那个道士，二人算是师徒关糸，投奔钟相后的杨幺便很快崭露头角，攻城掠寨，尽显锋芒，呼钟相为师，极为尊敬忠诚。钟相自是将杨幺视为心腹，有意栽培。

‘后来呢？”小蒋听得津津有味，医疗室赤脚医生曾丝连却漫不经心，顾自拔拉着他的烟丝，鸟脚杆祖宗四十六代的传说和丰大队早己传遍。曾丝连由于挨着鸟脚杆，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听过N遍了，已经耳朵里长蚕了。他甚至比鸟脚杆还要讲得生动。

教授却也是一副张耳倾听的模样，教授修养深，尊重人。

鸟脚杆很兴奋，喝了口水，继续他的祖宗传说。

后来钟相被狗日的朝庭使阴谋诡计杀害。众人就推杨幺为首，杨幺是天上仙宿下凡，有大本事大福气之人。

几番大战下来，杀得官军人仰船翻，攻城掠地，洞庭湖周边城县都被义军攻占，官军闻风丧胆不敢与之交锋。

于是义军便安营扎寨，在蓼花洲建了一大一小两个水寨。

水寨建好起名时，来了一老妇求见，老妇是观音菩萨所变，老妇问杨幺水寨怎么起名。杨幺想了下说，子母城，小的叫子城，大的叫母城，合起来就叫子母城。老妇曰，不如改为母子城，母在先子在后显得孝意，杨幺不以为然。老妇化身一鸟飞天，朝杨幺呼喝，子无孝，当身首离，不得善终。

杨幺以为妖，怒射一箭，鸟无踪影。

“这杨幺也太狂了，菩萨都敢得罪″小蒋说。

‘开始哪里知道是菩萨″鸟脚杆叹息道。

“天注定，杨家没有天下″。曾丝连说。

教授没有言语，钟相杨幺之事他知晓，义军失败的原因纯粹是力量不对等。

‘后来呢’。小蒋问。

后来朝庭派来了岳飞，岳飞是大鹏金翅鸟下凡，自然是压着杨幺，后来内部出了王佐这叛徒把扬幺出卖了。

牛皋追着杨幺打，杨幺是黑鱼将转身，牛皋是黑虎神转世，杨幺哪里敌得过牛皋。跑了几十里便下马上船，不料牛泉早己布下水军，杨幺身孤力薄，逃了几十里见逃不掉便扔了刀下水潜逃。水下潜了几里出水换气被刚好赶到的牛皋砍了脑壳。

“太可惜了″小蒋叹息道。

‘这是命数″鸟脚杆唉声叹气。

讲完祖宗史的鸟脚杆显得很兴奋，返身进柜台拿了几粒糖一人递一糖。

教授的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的过着，很是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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