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叔(乡村传说)
文/铁韦
二
讨了婆娘的坤叔改头换面,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的低沉,懒散性子。队上出工也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了。甚至还主动请教用牛老师傅海麻子怎么犁田耙土。海麻子姓刘,四十来岁,家里娃儿一大撂,八个子女,四儿四女,站成行,就像排比句,落拓有加,这样的家庭注定是要忍饥挨饿的。家里常年瓜菜代粮,一家十口人开饭就像食堂一样,碗筷乱响,桌子坐不下,就围着,夹点无油水的咸菜门槛上或蹲或坐着。一家大小年头到年尾没见穿过一件好衣服,通常是海麻子穿旧的给大儿子,大儿子个长高了就给二儿子,在海麻子家,衣服就如同赛场接力棒不停地传递下去,直到衣服完全破败,纱线烂了,才做作抹桌子灶台的抹布发挥余热。
生活的艰难重负压得海麻子透不过气来,四十岁的人衰老得如同六十老汉,他只能忘命劳作,多赚一点工分,多分几斤稻谷,孩子们就少挨一分饿。海麻子作田出身,大字不识几个,但庄稼田间手艺精湛。又犁得一耙好地,队长安排他做了用牛组长,队上四条水牛交他管理。队长的要求只一条,不误农时,全队百八十亩田土犁耙就由海麻子负责。海麻子手底下有四个人。
坤叔,饭婆,老章,端阳子。
饭婆姓何,叫何金,名字里带金,生活里却穷得叮当响,三十来岁的人活象一个小老头。脸上过早地起了皱纹,人老实得阿弥驼佛,又没丁点牌气,用乡下话形容,就是一条好用的牛,叫他干啥就干啥,让他往东必不会向西。因死鬼父亲是个地主,其父本来是个败家子,嫖赌逍遥,还吸鸦片,家产被他败了个七七八八。本来这样也好,最好败光,败光了就不会有后来的批斗压迫了,可这死鬼父亲偏偏在解放的前一年得急症一命归西了。还余得有些田地家财,致解放,妥妥的标准地主,因为是地主崽子,没人敢嫁,所以至今单着和老母过活。他食量大,几乎没吃饱过,看到能吃的管它生熟就往口里放,像饿鬼投胎,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因此队上社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饭婆。至于本名只有在记工本上和大队批斗会上显示。大队每年是要开一两回批斗会的,大队里七八个地主崽子轮着站台上佩牌子戴高帽(一种象扩音喇叭一样的纸壳帽子)高帽前面写着地主崽子何金,再一个大大的黑叉。老章也是地主崽子,大上饭婆十岁,老章是成了家的,他头脑灵活。拍马屁,做自我揭批反省很顺溜,见干部点头哈腰装老实。因此地位比饭婆高,至少没上过大队斗争台,虽然也挂牌游过堤(湖区管游街为游堤),但远没有上台受辱示众那么丑。
端阳子姓黄,个子矮小,年龄跟老章相仿,出身贫农,其实端阳子父亲是个工商资本家,家产远大于饭婆家。可端阳子父亲五毒俱全,四五年就把家产败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一家饭都吃不饱,端阳子读了几年书,可他不爱学字,不爱学堂。家中败落后,书自然是念不成了,又无以营生,只十几岁就去当兵了,先是在刘国正的六六二师给刘国正当马夫。长沙战役时六六二师和日本人碰了个面就溃败了,阴差阳误冲散了的端阳子竟然遇到了共产党的游击队。本来游击队见他是国军正规士兵,料想军事技术还是过硬的,一番思想工作下来会成为游击队骨干,却不料端阳子连枪都不会放,他只会看马。胆子比菜籽还小,跟了游击队两个月便向队长告辞,队长心慈,叮嘱一番便放他回去。也幸亏在游击队呆过两个月,后来翻旧帐查五代时,端阳子当过国军马夫的事被人揭露,端阳子对调查人员说,他当过国军马夫不假,可他后来还参加了共产党游击队,并说出了队长及政委名字,身高特征。只是由于身体吃不消才没有坚持下去,但绝对沒有背叛革命,是忠于革命的。调查人员见他还有如此际遇,便反映上去,从此就再没人找他的麻烦,大约是调查属实的。端阳子大智没有,小聪明却不断,见风使舵傍硬边是他的强项。坤叔是革命的退伍军人,按理来说是不应该混在这样一伙人里面,但他懒于农活,其他组不要他,队长便将他安排在耕田小组。坤叔有军人荣誉加持,在这个奇葩组合里活得自由自在,除了海麻子,他就是名副其实的二当家,权力得很。
平常坤叔在用牛组这个小团体里呼小风得小雨,饭婆他们对他仰视,由着他吊儿郎当,偷奸耍滑。
不过坤叔心地善良,除了偷偷懒耍耍滑外,其它没得说。从来不把饭婆他们当外人看,也不分什么阶级界限。家里煨了红薯包米什么的也带给组里同伴吃,甚至于有积极分子打压侮辱饭婆他们时,他还出头顶事。因此大家也拿他当弟兄伙计,坤叔成亲时大伙还凑了钱买了个洋脸盆当贺礼,关系算是稳扎,算得上坤叔的朋友。
坤叔就这样在队上用牛组里热情洋溢的干着活计,其实这样的日子也很好。平顺安逸,社会绝大多人都是这样平凡安静过完一生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要在那峥嵘岁月里才可发生,万人仰慕,灿若星瀚的光辉要在特定的历史点放亮。普通众生只能是默然安渡生命的历程。
农村的生活简单地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待到六月双抢农忙时季,坤叔的媳妇怀上了,女人的花信己两个月没来。请大队的接生婆来看了一回。那年月不像现时节,怀个孕都隆重稀奇,重视无比,三大姑八大婆都知晓。那时女人有了身孕是很平常的,没那个娇贵,照样出工干农活,照样打理家务。大队接生婆姓谭,五十多岁,识几个字,土改那阵子跟着医疗队学过几天护理,后来便当起了接生医生,当然是无证的,不仅无证,人体结构也不知,管子宫叫茄子,脐带消毒?什么是消毒,不懂,手术剪刀?不存在的,那是什么洋玩意,是不是剪刀。肯定不是,师傅说脐带不能用铁剪,原因?没有原因,反正太师傅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吴秀英的肚子一天天凸起来,过了农历年,眼看就要生了。这天吴秀英剁猪菜喂猪的时候发作了,出了羊水,坤叔赶紧请了谭接生婆过来,当然称呼上不能叫接生婆的,应该喊医师,谭医师,人家都这么叫的,谭医师也习惯了这份尊称。
谭医师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急急地背了箱子随坤叔赶来。坤叔住村西头,谭医生住村东边,相距有五六里地。别看谭医师五六十的人了,身子骨却好得很,灵话劲霸于年轻人,走路不比坤叔慢,三步五赶的,六里地半个小时就赶到了。
坤叔赶回家时,家里己来了几个乡邻,都是帮忙的,海麻子老婆见坤叔回来了。赶忙拉着坤叔说“进屋,你堂客快生了"
吴秀英与前夫己生育了一个孩子,这是二胎,自己多少有些经验,坤叔走后一会,肚子一阵阵痛,感觉自己是发作了。便对公婆说“妈,我可能要生了"坤叔娘扶了媳妇进房上床。
胡大爷一听,急忙去喊了几个乡邻婆娘,自己一男人,这种事女人家经验足,尤其是海麻子老婆金连生了八个,其生产水平绝对丰富,抵得上半个接生婆。
谭医师进房看了秀英情形,吩咐道,烧堆火,拿过碗来。
“拿碗干啥″坤叔有些不解,但没说出来,从碗柜里拿两个碗过来。胡老爹抱了一梱干柴就在房间里烧了一堆火,此时秀英己快生了,汗珠子沿脸肤淌流,金连冲胡老爹说,“快生了,男人家出去一下”。
女人生孩子,男人是不能一旁看的,这是习俗传统。
谭医师掀开吴秀英盖着的被子,几个女人上前脱了秀英衣服。谭医师右手一摸秀英下边,道,‘开了″,洋水已湿了大片床。
坤叔父子,还有间讯过来们海麻子在门外急烦不安。
一会听到里面上,“头出来了"
一会又听谭医师叫呼,“出来了出来了。还蛮顺畅的″。
接着又闻谭医师的声音“快打烂碗…″余下便没声音了,里面一阵嘈杂。
海麻子问他老婆金连,“瓷片烧了没有"
“烧了,烧了一会,烧得烫手了呢,谭医师在割脐带″
一会一声婴儿哭声传来,接着谭医师的喊听“打盆热水来"。
秀英是顺产,好似一切都平安,胡老爹有一点遗憾,因为是个女娃。接着胡老爹又释然了,管她男娃女娃都是我老胡家的种,再说儿媳妇还年轻还可生二胎生三胎不是。
然而世上事往往是变幻难测的,最伟大的人物都可能阴沟里翻船,何况普通凡夫俗子,命运更是难于把控。
产后几天,秀英母女便开始低烧,开始以为是凉着了,全家不大注意,胡老爹吩咐熬了些红糖姜水给母女喝下。却不见好转,过了几天愈发严重起来,坤叔请了大队赤脚医生过来,赤脚医生当然是没有什么大本事的,把了脉,摸下额头,开了退烧感冒之类的药,嘱咐莫着凉之类的话就走了。又过了几天,母女却愈发严重了,娃儿不吃奶水,闭口。秀英也高烧起来。坤叔一家慌了,父子商量着还是去镇上医院看一下。坤叔喊来了海麻子他们,扎了简易轿子抬着母女俩去了镇上卫生医院。镇上医院不远在波街上。七八里地,个把小时就到了。其实那时的所谓镇上医院医生水平,医疗设备极其简陋。经过一番问看摸,简单地化验都没有,不是其他原因是没那设备条件,镇上医院动个小手术,打个吊针还是可以的,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医院医生讨论一番,得出的结论是娃儿得的是破伤风,吴秀英得的是产褥风。用现代医学术来讲就是消毒不全,宫内有淤积血块。破伤风是难治的,何况那时的镇医院,既没条件也沒药物,宫内淤血要清宫,搁现在是小事。但那时是大事大病,镇上医院住了几天没见好转,眼看大人小孩都不行了,医生明确了态度,他们无能为力,病太厉害了,只能出院或转院。转院?不可能的。最近的县医院也百多里路,并且镇医院告知他们,县上医院也难治好,到省医院才有希望。吴秀英隐约知道了自己情况,满眼噙泪说“咱不治了,回家吧"。那年代,农村人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去省城大医院治病。
出院第二天,娃儿就走了,是用牛组的饭婆和端阳子帮着料理的,找几块木板子钉上。安慰坤叔道“这是个化身子来讨债的″。叫坤叔不要记挂,乡下传统说法,凡是未成年们孩子走了都是来讨债的化身子。乡里小孩淘气时,大人就会骂“你这个化身子,老子前世冒做得好事"以泄怒气。
饭婆和端阳子将小柩埋得远远的,坤叔被老章他们拉住,跪向南边,悲恸万分。
俗话说,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人要背起时来,神仙都难救。医院对吴秀英的病没有预计错,在小孩走后几天。吴秀英悲病交加,也一命归阴。
胡家不到一个月连走两人,从生机旺盛的大家子变成冷落寞静。胡家屋子显得有些阴森,乡人迷信,晚间门窗紧闭,人不出屋,就是平常几乎天天来来胡家串门的饭婆也绝脚迹了。
办完后事,经此一番折腾变故,胡家是掏空了家底。也有些吃不上白米饭了,也要瓜菜代了,吴秀英前夫家有一哥哥,见侄儿无有着落便将坤叔寄子接了回去,坤叔也不好阻拦。
坤叔家又回归到一年前的样子,实际上还不如,比之前多了悲苦多了穷困。
“这是命啊″胡老爹坐在屋外禾场边的一截枯树上叭着旱烟叹息,可见凡事不管努力与否,八字不好终究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