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龚如仲(Ralph)
中国对外经济贸易大学英语系毕业,曾任外贸部中国轻工业品进出口总公司驻美国公司总裁。
有关作品: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翻译作品——美国动画电影小说《忍者神龟》(Ninja Turtles),台湾采薇出版社出版、发行《岁月如重—兼谈华国锋》(此书已被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纽约市市立图书馆、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正式收藏),《东西南北中国人---细谈如何在大陆做生意》、《悠然时光》、《如仲诗语》、《My Life--Family, Career & VIPs》,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出版、发行《悠然斋诗文选》《花儿在身边开放》。
作者现旅居美国,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经典文学网特约作家、台湾采薇出版社资深顾问、奥地利英文网Sinopress特聘专栏作家、欧华新移民作家协会会员、中诗报七室创作者。

奈河桥边走一遭
文/龚如仲(Ralph)
平日里总有点儿风风火火,自信中又带点儿自以为是,更为甚者,有时候还夹杂些许盲目与无知。一个年事已高而又吃穿不愁的老先生,按道理应该是平平和和,以一种悠然自乐的心态颐养天年。然而就是我,这样一个不按常规行事的人,在2015年秋天某日的一个傍晚,我自个儿在街上行走,与其说是悠闲自得的饭后散步,还不如说是心无旁顾的行色匆匆。就在那“足下千条路,唯我独自行”的专注快行的一瞬间,还没等到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一辆急驶而来的汽车一下子把我撞翻在地……
(一)
一股寒气突然向我袭来,在恍恍惚惚间,我似乎从血迹斑斑的冰冷街面上使劲地站立起来。眼前月色昏暗,突然间,我好像看到了传说中来自鬼域的黑白二无常。只见这两位无常先生身穿长袍,手拿铁索,缓缓地向我走来。从外表看,无常们绝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凶恶,他们淡淡的笑脸还显得颇为慈祥。这当口,我好像听到黑无常对白无常说道:“兄弟,给这位老兄套上铁索吧,赶快上路,阎王老子还等着咱们交差吶。”但出乎意外的是,白无常回答道:“别忙,我从这位仁兄的头顶上怎么看不到死气呢?倘若铁索往他身上一套,这位仁兄就再也回不到阳间了,咱俩还是小心点为好。”
就这样,在二位无常老兄的带领下,我闲散着双手,跟着他们向西方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我们一行三“人”来到了一条大河边。我举目一看:一座木桥横跨河之两岸。再一细瞧,但见:河水滔滔,大浪翻腾,阴风阵阵,腥气扑鼻。一见此景,我顿时大吃一惊,心中暗自想道:“天哪!这不是人们常说的阴阳两隔之处的奈河桥嘛?难道我的寿限已尽、命归黄泉了?”当我们三“人”快要走到桥头时,我又看到一位面色祥和的老婆婆正站立桥头。很显然,这位老太太一定是那位专给新丧亡魂供应“孟婆汤”的孟妈妈了。
当意识到自己业已一命归西之后,我反而变得坦然了。我当时咬牙想道:“罢罢罢,喝了这孟婆汤,就会忘却人间的一切。既然已经告别了人间,那我就大摇大摆地过此奈河桥吧!”
就在二位无常老兄准备带我过桥的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间从桥的对面跑过来一位身穿红袍的小儿(一传令之小鬼也)。此小儿一边迅跑,一边大声叫道:“来人且莫过桥。阎君有旨,此人生前为人尚善,并无恶行,阳寿未尽,汝等速速带此人返回阳间!”
二位无常老兄一听此言,急忙一把将我从桥头拉回,随即便雷厉风行、大步流星地把我送到一座山崖边,然后他们猛地从我背后使劲一推,我吓得大叫一声,直向悬崖下落去……
写到此处,倘若读者诸君想要知道我当时的实况和心境,那就请看我车祸过后几天所写的一首七律,曰:
车轮无意破吾身,血溅长街月色昏。
良德孟婆期七魄,慈悲地藏待三魂。
不料神祇弃绳索,却见阎罗闭府门。
判道此人多善念,衰躯留得为儿孙。
(二)
等我一下子醒来之后,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是做了一场可怕的梦。睁眼一看,我不觉又是大吃一惊,因为我发现我正躺在一张极大的手术台上,手术台的四周围满了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抬头一看,头顶上的灯光极亮,有两位医生正围着我忙碌着。一位男医生查看着我的身体,另一位女医生正在为我被撞得满是鲜血的头部和右耳进行着伤口的缝合。就在此时,那位查看我身体的医生对我说道:“先生,刚才发生了一起车祸,您被撞伤了,是肇事司机打了电话,然后叫了救护车把您送来抢救的”。紧接着,这位医生又对我说道:“您被送来时已经昏迷了,而您的身上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您身份的证件。您知道您家人的电话吗?因为我们需要联系您的家人。”
我茫然地看着这位医生,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我完全记不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也不知道我家里的电话和住址。见我因为脑震荡而暂时失去了记忆,医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专业性地对我说道:“这是一场很严重的车祸,从为您拍摄的X光片子来看,您的右肩胛骨和左小腿骨被撞断了,您的右部肋骨也被撞断了两根,此外,您的头部和右耳有严重的刮伤……”
听他这么一说,我这才突然感到我的右肩背、右肋骨及左小腿疼痛异常。我试图抬起我的右胳膊,那知道根本做不到了,因为除了我的右手尚可活动之外,右胳膊如同被一根结实无比的铁丝紧紧地捆绑在身体上。“天哪,我的右胳膊动不了啦!”我心中绝望地寻思着。过了一会儿,那位医生继续对我说道:“您的头部和右耳的伤口已经缝合好了。但现在有一条好消息和一条坏消息要告诉您。好消息是,您的右肩和右肋的骨折不算太严重,我们无需对您动手术,这两处的骨折经过一段较长的时间的休养后可以慢慢自愈。但坏消息是,您的左腿伤势非常严重,过两天我们必须对此进行手术。”
经过几个钟头的急救处理后,我被推进了一间“特护病房”。我环顾这间只有我一人独享的病房,心中充满了痛苦和忧伤,因为头脑昏昏沉沉的我依然想不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做什么。这时候,我突然感到了无比的口渴,于是我请求看护我的那位女护士给我一点水喝,但我的要求被婉拒了。那位女护士对我说道:“您刚才失去了太多的血,况且医生刚刚对您的头部和耳部的伤口做了缝合。医生嘱咐,在这个时候您是不可以饮水的。”
但为了解决我的口渴问题,这位护士在一杯清水里放置了一根海绵棒,并告诉我:“如果太口渴,可以拿出海绵棒来润润口”。就这样,在那个无助而又孤独的不眠之夜,我不断地用海绵棒解除着口渴之苦,直到黎明的旭日把它的第一道阳光从东边的窗口射进了病房。
(三)
到了第二天早上医生前来查房时,我的记忆之窗突然洞开了。我记起来了昨晚所发生的一切:我在傍晚散步时被一辆快速急驶的汽车撞飞了,但我不知道是如何被撞的,也记不清如何从我家附近的一条街道上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抢救。但我记起来我家中的电话。可是,这又有何用呢?因为就在出事的前两天,我的妻子带着小女儿回中国去探亲加旅游了,只留下我一人在美国的家中。但我告诉医生说:我记得我中国北京家中的电话号码,请求他们让我用一下医院的电话。
当我使用医院的付费电话把长途打到北京家中时,妻一听我出事的消息,就立马惊呆了。她当即表示:尽快改签机票和女儿赶回美国。与此同时,妻还通过国际长途电话把我受伤住院的信息传递给了我的邻居和老友,甚至是她的教会里的弟兄和姊妹,请求他们在她们未能赶回来的情况下,轮班到医院来照顾我。
说句心里话,在我受伤后住院的最初阶段,钻心的疼痛和极度的绝望无时不刻地折磨着我。我面对着病房墙上挂着的大钟,分分秒秒地计算着时光,简直是度日如年!大手术后(手术中,医生用许多根长长的金属螺丝钉连接着我那被折断后必须复位的左腿骨和破裂的左膝盖骨,而这些“金属配件”将留在我体内,终生伴随着我),我的左腿肿痛异常,胖乎乎、亮晶晶的小腿的外表皮似乎每时每刻都会被过度的肿胀而破裂。除了肩部、肋骨和左腿骨裂的痛楚,我头部、耳部和右肩背后表皮的严重擦伤也让我疼痛不已。尽管人道的医护人员们时不时地让我服用止痛片或注射止痛剂,但不可名状的苦痛依然日日夜夜地煎熬着我。此外,我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地仰躺在病床上,因为手术后必备的硬塑料制成的腿套日日夜夜地套在我的左腿上,我根本无法侧卧或翻身。更可悲的是,就连解大小便我也得在这种仰卧姿势下进行。但是,我必须告诉读者诸君:美国医院的医护人员都非常尽职,绝对专业。他们所展示出来的医疗水平和服务态度真的是令人满意。这样的医疗条件自然就为我提供了一个治病养伤的极佳平台。
在我住院期间,我得到了亲朋好友的种种关心和帮助,因此,我必须对那几位在这个期间来医院看护我的邻里、朋友和基督教的弟兄、姊妹们表示我的衷心感谢,如果没有他们的精心照顾,我真不知道如何度过在我妻子和女儿赶回美国前的那个艰难时光。
除了美国的朋友们,我必须感谢我在中国国内的许许多多亲朋好友们,他们对我进行了及时的安慰和有力的鼓励。由于篇幅关系,我在此就不一一例举他们的姓名和具体帮助我的细节了。
(四)
手术后的当晚,我从一人独享的特护房被转移到了二人一室的普通病房。不久,我的妻子和小女儿也赶了回来。顺理成章的是,那些一直在轮班照顾着我的邻居、好友和教友们可以回家休息了,因为时时刻刻照顾着我的重任已经落到了妻和小女儿的肩上。就在我的亲人回到我身旁的第二天,我从医院被转移到了离家非常近的一家康复中心,开始了我三个多月的理疗和康复的漫长生涯。
因为耽心康复中心的伙食不如我意,更是为了让我更多地吸收营养以便早日康复,妻每天一日三餐地给我做饭和送餐。在我住在康复中心的两个月的时间里,妻每天都是清晨就起床,忙碌着我的丰富早餐,然后把主菜、汤和主食放入餐食用的器皿中。再然后,她就小心翼翼地把一整套的早餐送到我的病房,供我享用。陪我吃完早餐并闲聊一会儿之后,妻离开康复中心,回到家中稍息片刻,又接着忙我的午饭和晚餐,然后又是日日不停、一天三次地给我送餐。 由于中国餐的味美和盛名,加上妻和我小女儿对我的无微不至的关爱,再加上我车祸前的长期注意锻炼身体,我的伤势恢复得出奇地快,相当地好。
记得刚刚动完我的左腿手术时,我曾经问过为我主刀的那位骨科医生:“我的左腿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完全康复?”那位医生回答道:“按您的如此严重的伤势和年纪偏大的实情,您恐怕需要整整一年的时间才行!”听了医生的话,我当时的失望之情难以言表。然而曾几何时,就在手术后的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我就可以甩掉轮椅用四条腿、带两个小轮子的拐杖慢慢而行了;再等到手术后的不到四个月的当口,我竟然可以只需用上一根单腿拐杖就能“正常行走”!这一切都归功于家人对我的无微不至的照顾。所以,我衷心地感谢我的家人,尤其要感谢那位与我风雨同舟的老伴儿!
顺便提一下的是,疗伤期间,正好赶上了一年一度的重阳节。可那天的我依然无助地躺在病床上,既无“登高远望”的可能,也无“遍插茱萸”的条件。躺在病床上的我不由自主地默诵起唐朝大诗人王维“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著名诗句。触景生情,我突然非常想念我那去世多年的老母亲和国内诸多的亲朋好友,不觉悲从心来。于是我就在病床上写下了这样一首七律,其诗曰:
茱萸不插不登高,佳节思乡思若潮。
病榻依窗赏秋景,倦躯借耳听歌谣。
梦回旧日慈亲泪,心系家园游子焦。
来岁情期友团聚,杏花村里醉通宵。
(五)
人的心情往往怪得可以。当他(她)平日里无病无灾、行动自如的时候,他(她)永远体会不到一个卧病在床、失去行动能力的患者的痛苦。在我的一生中,我几乎从来没有认真地和医院或医生打过交道,倘若有点儿小毛小病,我就在街上的药房里买点儿对症的小药应付一下。谁能想到,退休后不久的我尽然会有此一劫?而且差一点儿就葬身于车轮之下!
说句实在话,刚刚发生车祸的那个时刻,我倒没有任何的害怕或恐惧,自以为身体一向不错的我,竞然还有一点儿“不大在乎”的愚昧。然而就在我住院抢救和待在康复中心康复期间,由于有了足够的痛定思痛的时间,再加上几乎所有认识我的医护人员、康复师和老熟人对我这次车祸的评价,我这才深刻意识到我那死里逃生的幸运。
在一辆快速奔驶汽车(当时肇事者的车速是将近每小时40英里,约60公里)如此严酷的撞击下,我不但侥幸地躲过了死神的光顾,而且身体里的任何重要器官都没有损伤(我的颈椎、脊椎、胸腔、腹腔毫发无损,如果我的颈椎或脊椎神经被破坏,我恐怕就会终生瘫痪在床了)。住院期间,只要我一想起那场飞来横祸,我就不由得不寒而栗、毛骨悚然!但通过这次车祸的生与死的考验,我的内心深处突然豁然开朗了,我也想通和想开了许多的问题。我想到:人是何等地渺小和脆弱,金钱和地位看来是那样地毫不足道,一个人只有在身体健康、行动自由的情况下才是最为幸福和快乐的!在我养伤期间,我反省了自己:从我退休前因业务或公干成天价飞东飞西地在全球疯跑,到我退休后还“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地为中国深圳一家外贸大公司义务效劳,我把过多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了与朋友或同行的周旋上,而和家人团聚的机会太少太少。
反复检讨自己后,我感到我愧对我的妻子:在我和妻的四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我们夫妇二人一直是聚少离多。新婚后仅仅半年多,我就被中国铁道部派往非洲,以“英文翻译”的身份,“协助非洲兄弟”发展他们的铁路事业,我一去就是四年多;从非洲回到中国后,我又到了一个“不是天天能回家”(回不了家,就得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过夜)的国家广播电台,以英语播音员兼记者的身份,一干就是五年;后来调到了一个国家级的对外贸易公司,情况就更糟糕了,因为无休无止的国内会议或出差,再加上一年几次的国外商务出访和必须参加的一年两次的“广州出口商品交易会”,我哪里还有时间顾家?后来,我被公司派到美国担当这家国家级总公司驻美国公司的总裁,与妻儿老小一分就是七年(以上我的这些经历,诸君可参照台湾采薇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拙作《岁月如重---兼谈华国锋》)。
我们家的大事小情,尤其是对孩子的教育和培养,几乎都是我妻子一人包办或独自完成的。感谢我的妻子!
车祸让我重新审视了我的人生观。这正如中国古代名著《淮南子》所云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的这场车祸虽然是坏事,但残酷一点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车祸之后的漫长疗伤时间给了我认真反省自己的机会,同时也让我更懂得要加倍珍惜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和友情。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这是一件让人庆幸的事情,我的这次“奈河桥之游”真的是不虚此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