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跟随大人走人家。十岁以前,我走得最勤、也最留恋的地方,莫过于外婆家的桂花湾。外婆有好吃的留给我,桂花湾里有许多好玩的伙伴等着我。
桂花湾,一个不大不小、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普通山村,距离我的老家汪家咀约五里之遥。两个村子共系一条小河,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虽然彼此相隔不远,但河水弯弯,环崖绕岭,去外婆家的那条小路始终傍河而行,很曲折,故往返一趟,几乎半天时光。此路中途有一颗很老的桂花树,距离河岸百余米远。它的躯干只有半边,据说另外半边,是在一个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夜晚,被“轰隆”一声惊雷辟掉。剩下的半边躯干茕茕孑立于路边,像一个天然的路标,看到它,目的地桂花湾就已经不远了。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乡村清一色的土砖瓦房。咋一看,桂花湾与我家那个村子没有什么两样,但走进村里才发现,它的住户人家虽然各自独立,但房屋之间相互连通,房屋外观轮廓鳞次栉比,内部结构纵横交错;宽窄不一的走廊,把家家户户连成一体;大小各异的门洞,将左邻右舍自然沟通。寒来暑往,晴日里,大家在天井周围吃饭聊天、晒太阳;雨天相互串门,不用戴斗笠或打伞,娃娃们在走廊和门洞之间到处乱蹿;刚从外面回屋、足蹬木屐的老爷爷老奶奶们着急,跟在他们身后呼哧呼哧,不停地吆喝:“慢点慢点,莫把脑壳撞破了!”
这真是一个很热闹的村子。外婆的家虽然处在最东头,但村东村西,屋里屋外,每一点滴风声和动静,彼此都一清二楚。谁家猫子不捉老鼠,谁家丢了一只鸡,谁家夫妻吵架、婆媳拌嘴,等等,大家无人不知,无事不晓。但这些都与我们小孩无关,我们只关心谁家儿子娶媳妇、谁家姑娘出嫁、谁家在外工作的人回家了—— 只要有喜事,好吃好玩的大家分享,谁还忍心亏待我们小孩呢?
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在部队当兵的年轻人回家探亲。每逢此刻,房前屋后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身穿绿色军装的小伙肩挂背包,手提行李,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乡亲们面前时,其父母和兄弟姊妹一个个洋洋得意,将喜糖一捧一捧地分发给大家,小孩们争先恐后地抢,有的不慎被挤倒在地,抢到手的孩子高兴,也故意跟着在地上打滚。当天中午或晚上,当兵的家人大摆酒席,亲戚朋友、前后左右邻居跟着一饱口福,欢天喜地。如果这位当兵的小伙还没找对象,上门说媒的闻风而动,纷纷把自己熟悉的最漂亮的姑娘介绍给他。对于军人,女孩们几乎没有看不中的。我们做小孩的感到很奇怪,为什么穿军装的都这么英俊潇洒,他们个个都像那位手持钢枪、头戴着大耳棉帽的雷锋叔叔?
最帅的军人,当属我的小舅。他当兵之前,在县政府办公室当通信员。没穿军装时他就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一身学生装穿在身上干净利落。当兵后,他给家里寄回一张两寸登记照片,瞧他那一身戎装,头上那颗闪闪发亮的红星、脖上两枚鲜红领章,配上他那端庄精致的脸庞和五官,实在太耀眼了,与银幕上那些最帅的军人形象相比,一点也不逊色。更值得家人骄傲的是,他入伍不久即提干,这是无数年轻人最羡慕的前程。于是,家乡给他介绍对象的络绎不绝。在众多的竞争者中,有的是某村最俊俏的“村花”,有的是某工厂最靓丽的“厂花”,有的是某中学百里挑一的“校花”或“班花”,其中的一位名叫菊香的姑娘照片寄到部队后,他一眼相中,随即频繁书信往来。菊香常来桂花湾看望我外婆,不仅外婆喜欢她,大舅、小姨都把她视为亲人。她在未来的婆家忙进忙出,似乎从不把自己当客人。我每次见到她,感觉她就是我理想中的小舅妈。她不仅模样俊俏,而且落落大方,一双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时而搭在胸前,时而甩向脑后,那张温柔亲切的鹅蛋脸上,总是挂着温婉而甜蜜的微笑。舅舅来信常说想念家乡,想念亲人,想念桂花湾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但我却在心里偷偷取笑他:“想老婆了就快回来结婚吧”!——我太喜欢菊香“小舅妈”了,希望舅舅快点和她结婚成家。
可是一年之后,菊香再也不来外婆家了。问我母亲何故,她只是说“小孩不要问大人的事”。菊香的一家亲戚与我同村,此前曾将自家门前树上成熟的桃子摘下,送给我们尝鲜,后来他家的孩子见到我时,突然恶语诅咒:“谁吃了我家的桃子,谁就烂牙齿烂舌根”。原来舅舅与菊香解除婚约了。直到几十年后,我才从小姨口中得知缘由:她的家庭出身不好,犯了作军属的大忌。
遗憾之余,很快又有人给舅舅介绍女友,一位比菊香更漂亮的姑娘闯入舅舅的眼帘。说她更漂亮,首先是因为她肌肤白嫩,其次是面部轮廓宛如精雕细刻,眉如柳叶,目如秋水,鼻梁削翘,每每开口一笑,唇红齿白,配着那双妩媚的眼神,男人见了无不怦然心动。舅舅与她第一次见面后,竟然毫不犹豫地向部队申请延长探亲假期,火急火燎与其父母商量,很快办完婚事。看着他们之间那股子亲热劲儿,连我们这些懵懂无知、半大不小的孩子们都感到不好意思。没想到,舅舅这样一个威武严肃的军人,他在女人面前竟然如此缠绵,如此不顾家人尴尬的表情、别人妒忌的目光。
后来,舅舅与舅妈几十年亲密如初。事实证明,舅舅爱舅妈,不仅因为舅妈漂亮,更由于舅妈的贤惠和温情,她对丈夫、对孩子的精心呵护,对外婆家所有亲人始终不渝的关心、一视同仁的帮衬。舅舅有了孩子以后,家里负担重,他从部队转业回到老家,在县城交警大队担任队长,整天忙于处理这个纠纷,参加那个会议,有时开会办事忙到晚上很晚才能回家;而亲戚、同乡、战友等找他帮忙办事、解决问题的接踵而至;家里孩子病了,水电出了故障等等,他常常无暇顾及,都是舅妈一肩扛着。
回想当年,我在桂花湾享受的快乐和温暖,得益于外婆的恩宠、舅舅和小姨的爱护,得益于那个村子热闹而亲切的美好氛围。这种恩宠、爱护和热闹氛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远去,紧接而来的,是县城与那个热闹而偏僻的乡村发生时空转换 ——外婆去世了,小舅和小姨的家都在县城。我不在老家了,但每次回乡,舅舅在县城的家,无形之中成了我中途转折的最好处所。
那是一栋两层楼房,建在一所小学校园的背后。它闹中取静,院墙之外是水田,不时响起蛙鸣;院子里紧贴一口池塘,几只鸭子时而在水面上悠然戏水,时而在岸上蹒跚而行,被一只大花猫追得到处扑腾。我和妻子的到来,把舅舅舅妈忙得不亦乐乎。说是一桌便饭,其实还是七八大碗鱼肉,外加他们自己种的蔬菜瓜果之类;如果没赶上当天的班车,晚上又在他家楼上歇息,床上的被褥一律全是新的。这样的停留不计其数。我曾想象,假若老家的县城里没有舅舅这个家,它在我的眼中还会这么熟悉吗?
在我母亲的心目中,小舅这个弟弟是她最大的骄傲。从小的切身体会,也使我和弟妹们深深感到,舅舅的确是个很优秀的男人。舅舅的好,不仅由于他形象出众,工作出色,而且体现在他脾气好,待人真诚热心。从没见过他因工作不顺利而烦恼,更没见过他因家庭矛盾而发过脾气。这一切,当然得益于他身为男人,在事业上顺风顺水,得益于舅妈这个他看对了的女人,是她给他带来了好运。
然而,仅仅有了这些,似乎还不足解释舅舅这么好脾气的来历。我总觉得,在冥冥之中,桂花湾那个偏僻而热闹的山村,那个生他养他成人的老家,那些曾经对他牵肠挂肚的亲人,是否给了他某些乐观向上,豁达自在的基因,给了他战胜困难、排除烦恼的天生气质?这些也许可以探究,但不一定会有确切的答案,谁也难以说清其直接由来及所以。
清明前后的某一天,我驱车百余里从省城赶回老家。在一个毗邻本村路口的岔道上,突然觉得应去桂花湾看看,看看外婆家的老房子,看看外婆的坟墓。于是左打方向盘,调转车头,径直朝桂花湾的方向驶去。一路上,再也看不见昔日的某个祠堂,看不到多少土砖瓦屋,只见一座座瓷砖墙面的楼房,两层三层不等,据说其中不少是本地出生、现在家在城里的人,为自己养老而盖的房子,故目前这些房子都空着,大门紧锁。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穿山而过,把桂花湾与临近村庄隔离开来。穿过路基之下的涵洞,我还想继续前行,不料,外婆老家的门口就在身边。抬眼望去,一条杂草丛生的土路顺坡而上,外婆家的土砖房子就在路的尽头,但门前被一两米高的蒿草遮盖。透过草丛看去,门上一把铁锁完全锈蚀,门板似已干裂,正面墙上的两个窗户,窗门已经脱落。回头再看邻居房屋,有的与外婆家的房子大同小异,有的家中似有人住,但悄无动静,偶见淡淡炊烟从屋顶上冒出。好不容易蓬上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向她提及舅舅和小姨的名字时,她先是不停地摇头,说不认识,接着又回屋里去询问比她年纪大的婆婆,出来后连忙告诉我:“这些人都在县城里工作,再也不回家了。”
是啊,他们再也不回家了,但是,他们的破旧老屋还在,那片地基上还可以重盖新房。
当我第二年再去舅舅家,提及他家的老房子,说别人都回老家重盖新房,准备回去养老时,他淡淡地一笑说:“老屋已经垮了,让它去吧,不再重盖了——我还回那里干啥!”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悠然,笑得还是那么自在。他已经八十岁的人了,但凡不认识他的人,谁都以为他不过六十岁而已。坐在他身边的舅妈也跟着他面带微笑,同样不像是年过古稀之人。
两位长辈的笑容,宛如桂花湾的桂花一样幽雅、一样芬芳。不过,不知那棵很老的桂花树、那棵被悍雷辟去一半的桂花树是否还在,是否还孤独地站立在那条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