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表俗语称,“ 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 言下之意,兄弟姊妹之间再亲,其下一代也不过只是表面的亲戚关系,到了第三代即为路人。
幼时常听祖母念叨,我父亲兄弟姊妹六人,先他而生的一个姐姐、紧随其后的一个妹妹相继夭折,他仅有的一个弟弟死于抗美援朝战场。幸存者只有大姑、大伯和我父亲。大姑是祖父母唯一的女儿,大姑的儿女是我家唯一的姑表亲戚。
我虽然也有舅表和姨表弟妹,但他们出生都很晚。在我十岁以前没有他们,十岁以后他们还太小,够不上做我的玩伴。及至长大成人时,我远走他乡求学谋生,与其很少谋面。因此,只有姑表兄弟姐妹中才有我的发小、我的知音、我儿时最亲密的伙伴。
大姑生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老大表哥、老二表姐比我年长近二十岁,我和他们就是大人与小孩的关系,没有在一起玩耍的经历;老三、老四表哥与我大小十岁左右岁之隔,他们与我虽有交流,但仅限于兄长对小弟的关心和爱护;老五表哥比我年长不到十岁,虽然被父母限制,要他在我和他的两个妹妹面前像个大人样子,但终究难逃玩心,常与我们小的在一起厮混;老六表姐和老七表妹与我最亲,在一起玩得最开心。尤其是表妹芝兰,相互挂念时,不是我去她家在一起“跳房子”,就是她来我家“摆酒席、过家家”。祖母见我俩玩得投机,曾有一根红线将我们拴在一起的念头。我的小姨知道后连忙“打破”:“这丫头瘦得像一只小瘪猫,怎么配得上我这么标志的大外甥!” 于是,大人们一笑了之。
几十年的时空阻隔、奔波忙碌,虽然时常想到这些老表们,但很少相互联系,有的甚至从未照面。只有老三表哥、老七表妹与我有过极其短暂、非常匆忙和偶然的交集,但是,却很意外地伴随现实的无奈与尴尬。姑姑的家并不遥远,就在我回老家的那条路边附近,与我大妹家所在的集镇紧挨,上山即到。大妹的家是我回家的必经之所;出入她家门前屋后时,我曾多次想到去姑姑家看看。虽然姑姑早已离世,但她每个儿女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都还那么熟悉,生活中的许多细节,常常引起我对他们的联想。譬如看到某人一本正经,说话一板一眼时,我就想起老大表哥,他在教训弟妹时,总是道理一套又一套的;看到某人书生气十足,说话文绉绉的,我就想到老三表哥与老婆吵架时,他脸红脖子粗,似有一堆大道理说不出,憋到最后只是摇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听到某个老实人说话瓮声瓮气,我就想起老四表哥的憨厚木讷;看到街上有小两口卿卿我我时,我就想起老五表哥当年娶了个漂亮媳妇,捧在手上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结果还是没能留住,让那女人远走高飞;看到路边有小姑娘嬉笑打闹,我就想起几乎与我同龄的老六表姐和老七表妹,她们小时候总是嘻嘻哈哈,一见到我就闹着跟我捉迷藏,但是嫌我个子太高,表妹讥笑我说:“你再长吧,将来就是一个靠踩高跷吃饭的家伙。” 表姐跟着抿嘴窃笑,朝着她的妹妹打趣道:“那就让他骑在你的背上踩吧!” 于是,姐妹们嬉闹翻天……
去姑姑家的那条路,源自公路分叉,是一条穿越山林,顺着山腰,蜿蜒而上的曲折小径。我几次在路口踟蹰,犹豫再三,想去看看老表们,但是碍于送何礼物、先进谁家大门、是否在他们家吃饭等考量,始终未能成行。直到新世纪开始,父亲和伯父相继离世,到另一个世界去见他们的姐姐了,我心里空落,顿时下定决心,要去看望姑姑的后人。妹妹帮我在街上买了两箱水果,妹夫和我一人肩扛一箱,顺着山路直奔老表村里。
来到门口时,老三表哥最先认出是我。他连忙喊来所有在家兄弟出门迎接。老大一见到我,没说几句话就眼圈发红,一边问候一边安排酒席,还让老五到附近小卖部买几包最好的香烟招待,见我不抽烟,他硬是将两包“红塔山”塞进我的口袋。弟兄几人喜出望外,恨不得把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都向我倾诉。老三还是年轻时的书生做派,话题不是国家形势就是对世事人生的看法。老四不在家。老大和老五一个劲地劝我留下喝酒。我肚子不饿,再三推辞后,只好退而接受其次,上桌品尝大表嫂煮熟的一碗红糖荷包蛋。吃着吃着,突然想起自己读中学时,每天中午来姑姑家蹭饭。在那粮食紧缺、人人勒紧裤带的年代,为了填饱肚子,我想来就来,在姑姑家吃饭,从没拿自己当外人。而如今,我这来一趟何其不易,难道仅仅因为姑姑不在,抑或因为现实礼节的不便?我难以找到可以解释的理由。
虽然这一走动,重温了过去多年的旧情,但从此以后,我与老表之间仍旧很少往来。在家的弟妹,也只是偶有喜事时才想到接请他们一次,平时也少有来往;路上碰面时,只不过点头打打招呼、问问家常而已。难道正如俗语所言,父亲与姑姑的姐弟之情是真的亲,而我们与老表之情,与其说是亲,倒不如说是一种礼节上的表面之亲吗?因为我们能够做到的,似乎仅此而已,谁也难得例外。
在我来不及多想、只是忙于工作和日常生活的某一天,办公室的电话里忽然传来门卫呼叫,称有人找我,且马上进门。来访者不是别人,竟是一年前与我见过一面的老三表哥。那张书生的脸很熟悉、也很亲切,只是面带笑容时显得有点苍老。他说自己是来专门拜访我这个小他近十岁的表弟,而实际上是有难处求助于我:他的女婿在省城务工,干活时因不小心而身负重伤;他要求老板赔偿医药费,并给予生活补偿,而老板却置之不理。表哥要我帮他讨要说法,并要老板负责赔偿。
我反复琢磨,揣测此事必有前因后果。既然老板抵赖,或许还有别的情由,但若与其继续纠缠,肯定无济于事。最佳选择,莫过于走法律途经,于是帮他联系好了一位律师,意在由律师出面交涉,或代理诉讼。表哥听后先是一愣,似乎不大理解,但还是再三表示感谢,随即离开。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办妥了,不料他并未接受我的安排,仍旧自行去找老板纠缠,结果不但没有得到分文补偿,反而因此怒气伤身而生病,经济上遭受更大损失。
直到第二年我回到老家时,他又找上门来,以为通过我所在部门的权力优势,即可以势压迫对方解决问题。而我所在的部门只管法律政策研究,与老表和他人的民事纠纷实务没有任何管理、监督或制约关系。我再三解释他仍旧不信,以为我在推辞。这可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反倒是:“秀才见书生,有理难说清”。
正在为难之际,老三表哥的女儿女婿又找到我正住着的妹妹家,还携带两只老母鸡,并捎带一个装有现金的红包,要我收下,称母鸡是慰劳我的,而红包则是用于“打通关节”。我哭笑不得,百般解释和推辞,总算把红包挡住,而那两只咯咯直叫的大母鸡,无论如何必须跟我回省城。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为此,我再也不敢去姑姑的家了,造访的念想虽然时有萌动,但终于没有勇气再次成行——我无法面对与表哥见面时的尴尬;也许他不计较,但我无法表现得若无其事,一切解释都是徒劳的。
与表妹芝兰的见面,更是我多年的期盼。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暖暖地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油彩似地浸透田野和村庄,辉映着如梦如幻的远山。我在妹夫的陪伴下,从河边的集镇出发,沿着对面的山路,驱车七八公里来到一个偏僻山村。快到村口时,道路很窄,路边茂林修竹,一口池塘延伸至房屋岸边。村里突然传来汪汪狗叫声,几只悠闲觅食的农家土鸡,听到汽车的轰鸣,慌忙四处逃散。
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把我拉回几十年前。也是这样的秋日暖阳、这样的清新空气、这样宁静的村庄路口。我和表妹芝兰一起从她家回到我家。她头上扎着两根羊角小辫,上身穿着红色花布长褂,腰间细窄,衣襟长及膝盖。我紧随其后,闻着她身上飘出的阵阵雪花膏的香味,心里莫名其妙地兴奋着。恰在此时,耳边突然传来山边放牛娃的大声喊叫:“快来看啊,门口来了一对新郎新娘!他们好不怕丑(害羞)啊!” 芝兰一听满脸通红,连忙扯着我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溜进我家门里……
我正胡思乱想时,妹夫已经停车。在村口问及芝兰的家,一个老汉手指屋后高坡,称两栋小楼中右边的一栋即是。我们徒步来到门口时,已经气喘吁吁,不料左边屋里出来一位妇女,说芝兰两口子今天都外出有事,晚上才能回家。妹夫将怀里抱着的一个大西瓜拍了拍,顺手递给这位妇女,请她转交芝兰夫妇,并转告他们,表哥今天专门来看她不遇。随后,我们驱车怏怏而返。
第二天一早,妹妹家门外突然响起“笃笃”敲门声。原来是表妹芝兰夫妇。几十年不见,如果在路上碰到,真的很难认出是她。那瘦小干瘪的身躯似乎膨胀了一倍;她开口一笑,露出几颗镶过且需要复修的亮牙。说话的声音似乎没变,还是那种缓慢轻悠的语调,只是比年轻时稍显深沉。她的丈夫满脸胡茬,显得老成持重;虽然一副憨厚模样,但话语很生动、也很在理。当时几乎没有叙旧的气氛,因为只有她的丈夫滔滔不绝,谈的尽是当下生计;谈得最多的,是他正在做的小生意,她跟着偶尔附和一两句。因为他们都很忙,连我妹妹请他们留下吃顿早餐,他们都说来不及。看着她登上丈夫开的摩托车的后座,在漫天尘埃中飞驰而去,我的心里顿时怅然若失。当天下午,她的丈夫又匆匆来到我的妹妹家,摩托车的扶手上挂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那是我送表妹大西瓜的回赠礼物,而表妹她自己却没再照面。
一晃又快十年了。表哥表妹与我再也未曾相见。我不去找他们,或他们无事,他们断然是不会再来找我的。当年老三表哥找我有事,我没能帮上忙,是否因此计较,甚至忌恨,我不得而知。表妹是我主动想见的,见了之后却无话可说。难道只是因为她忙,与我才变得如此客气、如此陌生?似乎并不全是如此。
但愿我想多了。假若我能抛去这些顾虑、猜测、困惑等杂念,假若我不再害怕他们听不进我不能越权办事的理由,不再担心他们会给我添麻烦,姑姑的家,还会是我常去的地方吗?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家乡的山川色彩斑斓,走在路上神清气爽的季节。我说走就走的旅行,首站肯定就是家乡;我在家乡停留最多的地方,肯定就是妹妹的家。那是我临家的驿站、是我在省城之外的另一个家。在回去老家的路上,通往姑姑家的那条小路还在吗?近日刚刚听说,大表哥已经因病去世,再也听不到他那途途是道的说理了;老四表哥身体很不好,在世的日子也可能不多,一定要去看看。
可不能落了那句俗语的圈套,真的以为,我们与老表之间的情意,不过是一种表面之亲,否则,父辈之间的血脉情缘,不到第三代,就真的“了”了。
(2021年10月5日于武昌南湖 . 桂枫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