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作者:周中罡
节气已近寒露,突然来了一场暴雨,像看坝坝电影,在接近尾声时,你已经抓起小板凳站了起来,银幕上突然又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打斗。
山洪倾泻,冲进院子,漫进室内,停车场水位增高,车身淹了一半,民谣小院背后有建筑工地,泥浆洪水哗啦啦在院子里横冲直闯,凡有排水沟拥堵的,家家告急,户户报警,村子微信群里立刻上演一场没有彩排的抗洪抢险实景戏。大白日,半小时,河水涨到今年最高水位。
洪流带着从天而降的傲慢与霸道,左冲右突,从山林狭窄、陡峭的战壕里一路吆喝,扑进门前那条小河。河流没有盖子,也没有大门,原本的清流无论如何抵挡、拒绝、扭打也阻拦不了来势汹汹的侵占,瞬间就沦陷了。山洪呼啸着在河水中奔涌前行,一路招引沿途溪流里汇聚过来的小流氓,组成一场声势浩大而有
预谋的暴动。
我以为洪流只是浮在水面的过客,怀着破坏的冲动,一路撒野,把路旁猝不及防的大树连根拔起,把松软的泥土化成红色能量液,注入自己的血液中,于是,像服用大力丸或者兴奋剂之后的药性反应,借助药物魔力,疯狂肆掠,血红着眼睛去与岩石、坡坎、堤坝对撞,嘶吼着溅起一片片血浆。
清流含着委屈、蛰伏在河底,又万般无奈的被洪流缴裹为浑然一体,如同遭到破门而入歹徒的轮番强暴凌辱,充满绝望与苦痛。
秋暴雨过去,我每日观察河水由红变橙色、褐色、逐渐至灰绿色,这个色阶的缓慢变化,就是它复杂心情的直观反应,每个色彩的微妙位移,都是自我疗愈的真实记录。
一个月之后,这一盈盈满河的水,有原来河里的清流,有天上落雨的洪流的部分遗留部队,被感化而乐意在此安家落户,还有上游某个塘堰里借机跑出来看热闹而终究迷失来路的,总之,他们已经被命运安排,混合在了一起,无论怎样的性格脾气与三观,都在时光的安排下逐渐心平气和,逐渐安身立命,并尽快回到与水中的鱼虾、蟹、蛙,躲在河岸泥窟中的蛇、泥鳅、河蚌以及上游顺流而来的草鱼、鲢鱼,河面上的白鹭、白鹅,一起开启新生活。
时间是一剂良药,秋水开始卸下心事,从洪流的噩梦中醒来,澄明得让阳光可以穿透到水底,指拇长的一群游鱼,浮在空中一般。蓝天、白云、以及飞鸟,还有浮游的大白鹅,都被她一一搂在怀中。无风的时候,她会发呆、走神,甚至打起盹儿来。偶尔被极速在水面叼走一条小鱼的翠鸟、白鹭惊扰,打破这份安闲,她也是大度的微微一笑,满含爱意,像母亲对着一群撕打的孩子,只用微笑,或者沉默来呵护与包容,而绝不会去偏袒与呵斥。
俯瞰秋水,把自己的影子映在里面,随着清波荡漾,恍然如揉搓与洗涤,你专注下来,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杂念被水涤荡一尽。你起立、下蹲与影子互动,会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轻灵起来,再凑近水中的脸庞,看清晰五官的模样,冲他扮个鬼脸,用小石子端端对着面部投下去,水波如笑意,从自己的脸上扩散开来,大到充满整个河面。
秋水不会寂寞,它听得懂两岸行人的窃窃私语,她的单纯与大度,对每一种色彩的明暗,都忠实的还原在水面。尘世的繁杂已沉入水底,或者付之东流。像打了满分的积极生活家,热烈与豁达,“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秋水悟到了这份禅机。
水岸横斜的那株柳树,还抓住洪流肆掠的罪证不放,哪些水草、枯枝、以及树脂杆上红色泥渍的污痕,锁定了那场噩梦。然而,秋水的大度、坦荡、乃是刻意的健忘,以流水的心态和思维生存,在河流的逻辑里,没有时光倒退的过去,只有不尽的滚滚将来,她甚至嗔怪柳树的“刻舟求剑”一般,带着可笑的复仇心理,是多此一举。
零落到水面的树叶,或红、或黄,或圆或尖,柳叶、竹叶、枫杨,像一场济困的接力赛,纷纷慷慨解囊,像白鹅抖落身上还带着体温的羽毛一般,那是献给秋水的私信与赞歌。秋水落落大方的接纳,排列、组合、三三两两,记账一般的细细数了,珍藏。
村子里闲置的农房,正陆续被城里人租住、改造,做了度假小屋,这些怀着对乡村生活的向往与实践的“新农人”,也如同这段河流的一汪秋水,留驻在这里,以手作、休闲餐饮项目与更多人分享乡村生活。如果说他们的营业,如同河流在春耕时对庄稼地起到灌溉之功用,那只是它顺带的一点点义务而已。更多的时候,河流是为了与大山、田野相守侯,一如这些小店,之于村庄相融合的意义。
来吧,在村里山居,把日子过成一汪盈盈秋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