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灯下漫谈“抄书人”
作者:牟洪营
抄书人是中国古代一个特殊的社会文化群体,是各种典籍得以长久保存和广泛传播的重要媒介。抄书人的出现使知识、信息的传播摆脱了单纯依靠口耳相传原始模式的局限,促进了文化教育事业在更广阔领阿域的发展。造纸术及书写工具、材料的发达成为抄书人群体专业化、职业化趋势的驱动力,并导致官方、民间抄书人两极分化现象的形成。唐代中期,雕版印刷术的问世彻底改变了传统文化的发展模式,促使抄书人群体的最终解体。抄书人群体的历史演变历程承载着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时代印记,其活动中特有的编辑、校对、装帧设计等功能,对后世的版本、出版等学科具有悠久的影响。

古代有不少和抄书有关的人和事,堪称书林佳话。东晋时著名的炼丹家葛洪勤奋好学,所抄之书达四百一十多卷。他说:“余抄缀众书,撮其精要,用功少而所收多,思不烦而所见博。”南齐的沈麟士,一生抄了许多书,不幸的是在他八十岁那年,发生了一场大火,书都被烧了。老先生发愤重抄,又抄了二三千卷,装满了几大箱。《李氏山房藏书记》引宋代苏东坡的话说:“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写,日夜诵读,唯恐不及”。《颜氏家训·勉学篇》家讲到东莞藏逢世,二十岁想读班固《汉书》,就用姐夫家里舍弃的废纸,抄了一部。《新唐书·柳仲郢传》称:“仲郢尝手抄六经,司马迁、班固、范晔只一抄,魏晋及南北朝史,再。”《世说新语·巧艺》载:戴安道就范宣学,视范所为,范读书,亦读书,范抄书,亦抄书。
《梁书·袁峻传》载:峻早孤,笃志好学,家贫无书,每从人假借,必皆抄写,自课日五十纸,纸数不登,则不休息。《南史·王筠传自序》载:余少好抄书,老而弥笃,虽遇见瞥观,皆即疏记,后重省览,欢兴弥深。习与性成,不觉笔倦。《渊鉴类函》载:张参年老,常手写九经,以为读书不如写书。《旧唐书·魏谟传》载:谟尝钞撮子书,以类相从,二十卷,号曰《魏氏手略》。《耆旧续闻》载:东坡谪黄州,日课手钞《汉书》,自言读《汉书》凡三钞:初则一段事钞,三字为题;次则两字;今则一字。《鹤林玉露·卷一》载:高宗尝御书《汉光武纪》赐执政徐俯曰“卿劝朕读《光武纪》,朕思读十遍,不如写一遍。今以赐卿。”明代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中说,自己幼时即嗜书,家贫,无以致书一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读书作文谱·卷二》载:孙月峰读书,凡有所评,必草稿已定,而后用格端整书之,不肯以草率从事,故所评《国策》、《史记》颇有独见。《明史·张溥传》载:溥幼嗜学,所读书必手抄。抄已朗诵一过,即焚之,又抄,如是者六七始已。清康熙年间学者、诗人朱彝尊爱书如命。据《清朝野史大观》载:钱谦益的族子钱遵王作《读书敏求记》一书,里面记述了钱家所藏的宋版、元钞等善本书。朱多次请求借阅,都未如愿。有一天,朱宴请地方名士,钱遵王也在邀请之列。趁此机会,朱用黄金、青鼠裘买通钱的亲随,偷出了善本书,请了十几个书手在密室里过夜赶抄,宴会结束,书也抄好了。

故,时人称为“雅赚”。此外,朱在担任朝廷国史期间,私自雇了一位叫王纶的楷书手,偷抄他经手的从全国送来的书籍,因此被人弹劾,罚降一级。于是他在偷抄的书的盒子上写道:夺侬七品官,写我万卷书;或默或语,孰智孰愚。因为偷抄书而被降职,可谓嗜书如命。时人谓之“美贬”。无独有偶。宋代的刘仪美,绍兴二年中进士,官俸所得,总要分出一半来买书,买不到就借人家书抄,而且为防散失,每种书都抄三套。居官十年,连买带抄,藏书达一万卷。不料有人将此事上奏皇帝,说他只管抄书,公务都荒废了。皇帝也不调查,直接就罢了他的官。他的朋友为此忿忿不平,写诗说:“只因翻古书,不觉堕危机。”这真是冤煞了抄书人。
说起抄书,现在的许多聪明人听了会觉得是个笨法。说笨,那也确实是笨,不过笨也有笨的好处。读一遍与抄一遍,那是不一样的。所以古人多主张抄书。我就抄过一本《毛主席语录》。那是《毛主席语录》刚问世的时候,不易买到,就借来一本,着手抄。那是个冬天,手都怕伸出来还是伸出来抄。那种虔诚是与信仰联在一起的,那种吃苦是与享受连在一起的。至今我对毛泽东思想及毛泽东本人的理解,不能说与抄《毛主席语录》没得关系。
古人抄书有严格要求。抄写时,第一张纸起首空二行,先写书名,另起一行写正文。每抄完一书,在末尾空一行再写书名、字数、抄写人姓名、抄写时间、抄写目的、用纸数字、甚至连校书人、审阅人、制卷人姓名也一一附记。抄书非常辛苦。一部薄薄的书抄几天、几月是常有的事。遇到大部头的书,费工费时更不在话下,尤其是贫苦的读书人,经济拮据,困难自然是很大的。

因为我爱好文学,我也抄过文学书。起初书中的那些新鲜的词语(在今天看来当然是不新鲜了)、景物和心理描写之类的句子,以至大段大段的精彩对话,哲理性语言,都是我抄写的对象。那《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增广贤文》我都抄过,以至《红楼梦》我也抄过半部(可惜抄件都在“文革”中丢失了),抄书对建筑我的文学底子起了引导作用。我至今把读《红楼梦》作为我读书的日课,就是抄半部《红楼梦》抄出的意味。
我现在写作是用电脑,不用笔了(连写信也懒得用笔),仍然爱抄抄我喜爱的东西。抄是让书契入骨髓的手段,是将书化为自己血肉的手段。
前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有个抄书的例子,我总是爱讲。他还是平民的时候,就觉得要好生读书。常常有干扰,叫他读不进。他就想,我走在大街上,碰到一位漂亮的女人,我一下就能记住她的名字,我读了书,为什么就记不住呢?他就下了个狠心,在读一本厚书的时候,把全书抄了一遍,于是将那本厚书烧了。然后把抄下的缩写一遍,又把抄写的烧了。再然后把缩写的写成提纲,将缩写的烧了。再然后把提纲也烧了,他也就记得全书了。

我想现在大约抄书的人不多了。因为已经没有多少人觉得抄书是必要的了。物欲的张扬,精神的衰微,已是时下的通病,谁还愿意做那抄书的笨事呢(应当说是蠢事了)。但喜欢抄书的人也不是就绝迹了,湖北安陆的一个大山里,就有一个叫吉德明的农民,农闲时间,用特制的七紫三羊和九紫一羊小楷笔,以蝇头小字,在7年的时间里,抄写了《红楼梦》、《三国演义》及唐诗宋词,计1170万字。中国文学的经典营养着吉德明,他生命的质量让他生活得充实(顺便说一句,一位喜爱我作品的读者,将我的一部中篇全文抄下,也是一笔不苟的小楷字,当他将抄本送我的时候,谢谢已不能表达我的感动了)。
现在抄书的人不多,也是因为除了经典就没有多少好的东西可抄了。抄书人呼唤新的经典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