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 说 画 落
文/王玉权
何谓画落？五张整幅红纸的中下方，各写一个比斗还大的字，上端贴在北二梁上，间隙间贴有等长的两副条幅。这狭长条幅是从整张红纸上裁下的。
堂屋一般宽四米，整张纸一般宽八十公分，一堂画落正好贴满。
五个大字为福、禄、寿、喜、财。
这五个颜体正楷大字，丰腴富态。横竖折钩，有骨有肉；点撇挑捺，妩媚风流。总体典雅厚重，很合农人口味，暖心养眼耐看。
每每穿堂风过处，这画落便如缨络般飘起，似女人的裙裾样摆动，窸窣作响，象奏轻乐令人愉悦。和门窗各处的对联辉映，满屋红光一片，喜气洋洋。一堂画落，确人使主人面上增光，蓬筚生辉，尽显雍容气派。
朦胧记得，儿时骑在父亲肩上，教我指认画落上面五个斗大的字，才学会说话的我，模仿大人的声音念着，父亲便开怀大笑，嚷着，我儿子会认字喽！
六岁上私塾，初始念字块，人手口足刀尺马牛羊。见了先生写在画落上的字，顿觉眼熟，脱口念了出来，被先生好一顿夸奖，真得意噢。
先生只负责写大门对和画落，其余小对子就是大学长的事。他们会象写仿作业一样，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我们小蒙童很羡慕他们有本事，对先生则无比崇拜。
我的塾师名于谨三，字畏。左臂自小残疾，瘦弱无力，成日如周总理样悬着或靠在胸前。很威严。他拿戒尺打手心，学生得规规矩矩地自动把掌心向上搁在桌面上。好家伙，硬碰硬，令熊孩子吃了不少苦头。疼得嘴里咝咝地嘘气，双脚直跳，也不敢啧声，蹩屈死了。背地就咒先生，独膀子，吃狗屎！发发野狠罢了。是万不敢告诉家长的，若告状，便反遭一场暴打。
惯儿不惯学，这是传统规矩。桑树条子从小抈，尚方宝剑悬在那里，家长就是拿钱买先生管教的，再纣肉八怪(桀骜不驯的意思)的家伙也不敢不服。
学长们写小对子，要先摺成米字格，纸上留下印子才敢写。先生不，眼瞄一瞄，心里就有数了。
先生写画落时的神态，时过几十年，一旦想起来，犹然如在眼前。仿佛要干重活似的，卸下厚外套，将右臂甩几甩，表情庄重，双目炯炯，屏声敛气，饱醮斗笔，命伺候的学生，捺好！
下笔了，时尔紧抿双唇，时尔咬牙切齿，时尔瞪目努嘴。双足是立定的，右臂不停移动，腰肢左右腾挪。表情时时变换着，看得我们这班细猴子张口缩颈，嗤嗤地发笑。
伺候先生写画落的学长，这差真不好当。常常吃糍粑(批评)，吃茨菇(瞪白眼)，吃毛栗(指节环起来叩头皮)。不用吃饭，肚子早吃饱了。
写好后，先生放下斗笔，如卸千斤重担，扭扭腰肢，长吁一口气，捧起茶乳子，轻松悠闲地边品茶边踱步，端详着自己的作品，点头，攒眉，微笑。数九隆冬，我们穿着厚棉衣还怕冷，先生额头上已然冒出热气，沁出一层细微的汗珠。
直至若干年后，我有了亲身实践，才真正体味到其中甘苦。中国书法太奇妙了！它是哲学，是艺术，是气功，是灵药，是修行，是良师，是益友。
仿古碑帖，习篆隶楷，能让一颗浮躁的心顿然安静下来，心气平和起来，干事认真起来。扎扎实实地打好根基，再习行草，就不会写出杂乱无章鬼画符似的张牙舞爪的丑书，而是龙飞凤舞天女散花式的墨宝。
汉字、毛笔，绝配，正道。现代人大都连硬笔都少用了，直接用键盘打字，屏上涂抺，怪不得心浮气躁的。科技的进步，焉知是福是祸？
画落上福禄寿喜财五个字，融汇了儒佛道的大学问，大智慧，概括了世俗社会的全部价值观，是人生最实惠的最渴望的追求目标。它象悬在人们头顶上的大馅饼，搨在鼻尖上的甜蜜糖，吸引，勾引人们不到黄河心不死，终其一生孜孜以求而在所不惜。
福
形旁，示。上二横，表示高天。下三垂，《说文》云，天垂象。中垂长，表示日。左右表示月星。天上日月星，是为三光。
声旁，畐。上一横，表示屋顶。口，表示人。田，表示地。人有屋可居，有田可耕，安居乐业是为福。
左右合起，日月星三光，天地人三才，构成了人类社会的大框架，人和大自然的和谐统一，即天人合一，就是上天赐予的福。
禄寿喜财，是福内涵的几个主要方面。
禄
禄，lu，第四声。人们常把指颜色的绿和它混读，其实这是两个形似而音义截然不同的字。
禄，古指官吏的俸给。今叫工资，指吃公家饭，即所谓吃皇粮。打工族挣的钱也叫工资，其性质和它是完全不同的。公务员有旱涝保收的工资，是铁饭碗，当官的还有其他额外好处，是金饭碗。打工的只能叫瓷饭碗泥饭碗。
画落上的禄，是官的代名词。读书做官，学而优则仕，古今一义。小官享小禄，高官享厚禄。人们挤破头去考公务员，就是冲官位而去的。平头百姓与禄无缘，不谈心。
退休族每月拿退休金，所谓劳保，也可称俸禄。这是国家或企业对你退前劳动贡献的补偿，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只有你有口气，有命去拿，可以旱涝保收，颐养天年。人们对党和国家完全信赖，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把身体养棒棒哒，把心放肚里好了。
寿
寿居五福中心位置，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字典上释义云，活得久为寿。多久？起码六十年。活不过六十，悲催了，死了七单子也没资格贴正。六十以下只能叫过生日。人们过二十三十四十岁生日，会有人开玩笑说，长尾子啦！
民间有狐精得道成仙的传说，狐狸才有长尾巴，这话寓有祝你生日快乐健康长寿的意思。
六十为老，七十曰耆，八十谓耋，九十称耄，百岁期颐。统称耈(音狗)。
另有别称。六十曰花甲、耳顺、杖乡；七十古稀、杖国、鸩杖；八十杖朝；九十上寿；百岁期颐、仙寿、人瑞。八十八，米寿；一百零八，茶寿。取米、茶二字组成而言。
杖，拐杖，老人专属用具。乡指闾里。国指诸侯小国。朝指中央朝廷。上朝见皇帝，有非常严格的安保措施，是不允许携带任何器具的。八十以上老人可以带拐杖上朝，这是赋予老人的特权，所谓皇恩浩荡吧。
上至皇帝王公，下至贩夫走卒，谁不想长寿啊！皇帝独称万岁，皇后王爵称千岁。为真能万寿无疆，秦皇汉武们孜求长生不老之术，讽刺的是他们往往早早地翘了辫子，驾崩了。沉湎于酒色，掏空了皮囊，很少有活过八十的。
民间凡夫俗子，最高理想是百岁之求。人们说得最多的祝福语是恭喜你长命百岁，健康长寿。
长寿前加健康二字，我以为是世上最极致的美言。
喜
喜，乐也。有表里之分。表面流露的表情，情绪；内藏的心态，境界。有人表里不一。可厌的是皮笑肉不笑，太假了。有人外表不动声色，内心却汹涌澎湃，好修养。阳光的人会表里如一，高境界的人会闻过则喜。
乐也有大小之别。大如洞房花烛，金榜题名，加官晋爵，扬名彰世，日进斗金，故旧重逢等。小如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小确幸，都可以使人精神愉悦，喜不胜收。
范进中举式的乐极生悲，疯魔。后主刘禅式的乐不思蜀，苟且。均不可取。
人与人相处，多种花少栽刺是对的。喜乐人生谁不想往啊！
少栽刺不等于不栽刺。刺还是要适当栽些的。好比针灸对了穴位，会激发人的喜乐神经，刺了假恶丑臭，才显真善美香，何尝不是一种乐。
佛观一碗水，四万八千虫。如果人人一味佛性，我们还有什么作为？古人提出的先忧后乐，才是正确的忧乐观，翦恶除凶，才能保证和谐社会环境中，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乐享天伦，笑口常开。
人世难逢开口笑。大至国与国之间，上疆场，彼此弯弓月；小至人与人之间，为蝇头小利，蜗角虚名，打得不可开交。一句话，利益之争也。愿人世常逢开口笑，极乐世界万万年。
财
财，《说文》云，从贝部，人所宝也。牵动人一生神经的魔咒，就是钱财。
严监生死不瞑目，就为长明灯盏里多了一根灯芯。外国有吝啬鬼葛朗台式的文学典型。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钱能使鬼推磨。世上没有比金钱魔力更大的了。如果把钱财比作风车，人一生一世其实也如堂 吉诃德式的愚蠢可笑可悲。
梁山好汉打出替天行道的大旗劫富济贫，幌子！其实是为山大王们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银张目。
共产党人打土豪分田地，这种劫富济贫才是真正的天道，穷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实惠，体现天道的公平。
中国人对钱财的追求是有道德底线约束的，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用勤劳的双手，辛勤的劳动，奋斗得来的，这就是中国人的取财之道。小至个人，大至国家，莫不如是。所以，中国是君子国，中国人民是君子人。
西方列强积累的财富，每分钱的毛孔里都滴着鲜血，充满了腥气。他们取财无道，靠疯狂殖民掠夺抢劫霸凌，视世界人民如猪狗，无休止地割韭菜，剪羊毛，嗜血如命，十足的江洋大盗，恶霸小人。不义之财，天必惩！
富起来强起来的中国，正在擘画十四亿人民共同富裕的幸福蓝图，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亘古未有的伟大宏伟的鼓舞人心的大目标。
财神从来眷顾勤奋者，中国人，加油！
我也曾写过不少画落，不如吾师眼毒，敢在光纸上落笔，总要先费事拉巴的摺成米字格印子才敢下笔。起先写传统的福禄寿喜财五个字，后自出心裁，迎合时代潮流，干部人家写"为人民服务"，老社员家写"人民公社好"。老派人嫌这新词中字的笔画少，悬贴在二梁上，看了不等称，不好看，依然要求写传统的五个字。
是的，福禄寿喜财这五个字，你挑不出毛病的。共产党的初心就是为人民谋幸福。二梁上贴上了画落，门窗上贴上了春联，里里外外亮堂堂，满堂红。辛苦了一年的人们，就图这红红火火过大年的气氛。有的人家爱惜画落，过了年，会小心翼翼地折上去夹好，来年再放下。
随着人们居住条件的不断改善，茅草房扒了砌瓦房，瓦房重建砌楼房，有的人家正规划砌别墅。所有房间都吊了顶，画落无处可贴了，从此式微，从此消失，成了历史记忆。这是大好事，表明人民水平的不断提高。
可喜的是贴春联的习俗未变，不过已简化多多。一般仅在院门外墙上，买些现成的印刷品贴贴。少见手书的了，这是我们这代人亲历的沧桑之变。
絮说画落，这才消失了三四十年的传统习俗，已恍若说古矣。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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