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为作家
职业写作者从外部看上去是幸福的:自由支配时间,时有作品发表,在很大程度上满足倾诉的个人欲望。
好像如此,其实未必。这是十分辛苦的工作,如果是一个比较有自尊心的人。他面前横亘了无以数计的艰难险阻,大多是无形的。
每次开始都要面对一张白纸,从一无所有起步,一个个字积累,直到这一次的任务完成。拉美作家曾说:作家是世上最孤独的职业。
我因为小时候居住的地方离煤矿不远,初中同学也有许多煤矿的孩子,并熟悉很多挖煤的工人,知道矿井下面的劳动是怎么一回事,又有哪些危险。
于是我在相当知晓了写作者的感受和经历之后,最经常想起的就是小时候了解的这些人的情形。
是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极像那种在黑暗中挖掘的劳动:开掘矿藏,有光和热的能量,还要警惕冒顶和瓦斯爆炸的危险。
不停地往前掘进、开采,耗尽最后的一点力气。一场辛苦的劳作之后才能升井,休息,然后是再次到工作面去开掘,就这样循环往复。
你能够想象这样的劳动吗?你可能看到的是写作者交给世界的成果,是它们引起的感动或注目。
是的,我们在冬季享用热能时也是愉快的,但我们并非时时想到了挖煤的人。有人还会说,有那么辛苦吗?是的,煎熬的是一滴滴心血。
还有人问:有那么危险吗?不,也许更危险,这只要翻一下中外文学史就会知道,这一部分人付出了多少血与泪、多少生命。
有人会说,我看到的、我熟悉的写作者多么悠闲适意,他们又快活又舒畅,甚至获得了很多利益,各种利益。
也许是的,不过我敢肯定这一部分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或者是一些很平庸的文字匠人。抑或,你看到的只是某种表象。
绝望的间隙
在悲伤惨痛的时刻,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压抑,想象是无法舒展的。作为一个作家,创作或阅读时,把自己关在斗室里,去不了更远的地方,时间长了,也会焦躁。
然而,阅读的时间多了,却要慢慢适应这种情形之下的阅读。这种情形之下,写作的时间也相应地多了;
不管如何,你就要在这种环境下适应写作。此间,你的心中会孕育出许多感受,这段时间将是宝贵的。
对于所有人,劫难中的观察和体验都非常珍贵。他们将看到和发现平时不可能知道的东西,一些事物将以更深刻难忘的方式出现,具有更大的冲击性。
当然,网络时代的人,在每天翻滚而至的海量信息面前未免麻木,麻木也是一种感受状态。
人类获得的物质积累是很容易失去的,原来一切是这样脆弱。但是,在斗室中,我们更多地面对人类的精神积累(即书籍),会有阵阵惊讶。
我们不知道人类在漫长的灾变历史上,会有这样坚韧不屈的守望、这么天真烂漫的想象,以及这么多的顽皮。
他们记下了各种各样的情感、事件、美和丑。一些荒诞不经的嬉戏,还有糟糕的沉沦、荒淫无耻,令人觉得是绝望的间隙。
在这样的日子里,写作者会不自觉地想象和揣测未来的劳动,其意义的变化、道路的选择、内容的展现,更有勇气和责任、生存方式这许多方面的思忖。
文字的记录的确是不可取代的,即便发明了视频录像这类方法,文字的力量还是以强大的特征表现出来。
文字伴随了更大的自由,让深沉的灵魂隐匿其中。所以,让我们再选择一次,还是会选择文字。
老办法自有妙处
作家写作时,用笔和用电脑不是什么问题,不过是记录的习惯。许多作家两种并用,并不受拘束。大概每个人各有所好,要看自己的喜欢和方便。
电脑打字已经采用了几十年,然而在这样的网络时代竟然还有一笔一画伏案工作的人,好像古董。
其实,笔和纸是很难废除的,它有可能比电脑之类更顽固一些,就像筷子、锤子、剪刀之类很难从生活中消失一样。最先进的工具也有自己的短处。
我们在旅途上想起什么,找个纸片就可以随手记下。一大沓方格稿纸,用一支笔慢慢填满,可成为一种诗意的手工。
我遇到几个写作量较大的作家,他们碰巧都不是用电脑打字的。可见记录速度对写作也影响不大,因为写作主要还不是思维等待一双“快手”的问题,
而大致是一个需要好好思想、冥思苦想、等待灵感的问题。写作之难,已经让人不太在乎记录工具了。
我们都知道很早以前欧美人士就已经用打字机写作了,记者和作家们都伏在一台打字机前工作。那些照片,我们在当年看了,很是羡慕。
海明威有几张这样的照片,不过我在他的工作室看到的,却是一张站式写字台。原来他愿意站着写作。
拉美最杰出的小说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一句话引人注意,他说,如果早一些发明了电脑打字机,自己的作品数量可能就要翻倍了。
我觉得这是一句玩笑,是小说家言。一位作家的创作量哪里是什么工具的问题,
像刚才所说,几位最能写的作家一直不用电脑,他们至今还用最古老的方法,即用一支笔在纸上记录。老办法大概自有妙处。
一个俘虏或囚徒
作家如果有身份上的多重设定,这里指自我设定,可能会更好。有人是写作者,还是教师,还是记者,还是其他,尤其是一个公民。
一个文化人需要承担的很多社会公益性的事务,是不言而喻的。有人常常说到专业的纯粹性,甚至会误解一个写作者离开了写作就是不务正业。
什么才是“正业”?专门作文作小说写诗?它们要有怦怦跳动的心灵,而不是模板式的匠人文字,也不是单纯的技术和手艺。
它是生活的感叹和觉悟,是生命留下的痕迹。一个人除了自己从事的专业什么都不干,都不用心,都不动感情,这太不正常了。
一个不正常的人会是一个好的写作者,我们不太相信。
理想的作家极有可能是这样的:有非文学的自我设计,有对社会生活的强大热情和激情,但却拥有第一流的专业能力即语言表达能力。
这不能是颠倒的,比如语言能力很一般,却在日常生活中极为专业化,对文学之外的一切都不闻不问,不感兴趣。
作家应是一个积极的社会人,认真地投入生活,有责任有义愤也有冲动,然后就一定会写出来。杰作就是这样产生的,历史上没有什么专业作家。
一门心思写出又多又好的作品,并且是获得大量读者的作品,这种意念会攫住他,让他变成一个俘虏,一个囚徒。
从此他不再自由,也很难吸一口开阔地上的新鲜空气。一张桌子、一些书,几个谈论文章的朋友,生活如此而已。
我相信如果看一下中外那些富有创造力的作家,会发现他们大多是活动半径很大的人,在许多领域都留下了足迹;
当然,也有的并未到处游走,基本上在不大的地方度过一生,但我们会发现他们十分投入地干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为生活实务投入很大精力。
作家的“业余”能力
写作者是各种各样的,在其专业与业余方面,我们很难用一种固定的模式来给其归类。我们不过是在此探讨一种更合理更理想的状态。
一个写作者的“业余”能力强,往往是生命力强盛的表现,也是其情趣和兴趣广泛的表现。一个人探究心大,创造力一定更强。
现在的所谓专业作家拥有了大量时间,然后就关起门来,直到实在疲劳和无以为继的时候才出门去,但大至仍旧是无所事事。
如果这时候他分担一点社会工作,在社区或乡镇的工厂做一份工作,大概是最理想的。
我就认识不少这样的作家朋友。有人种了一片地,还有人栽了许多果树;有人到学校兼职、搞地理调查;有人和养蜂人交了朋友,最后自己也搞了一个小蜂场。
他们过得十分充实,脸色红润,生气勃勃。这期间,他们也有十分想写的时候,于是就坐下来,笔力变得空前强劲。因为感受是生鲜的,描摹对象也是具体的。
一个有写作能力的人种地、当工人、打鱼,这样的人一般都很厉害。古今中外这样的“业余”人物很多,他们都是实力强大的。
像福克纳认真经营家庄,一生却写了近二十部长篇小说,还有大量中短篇和诗等。托尔斯泰干的事情更多,办学校、当兵、管理田产,还那么热心于宗教。
大诗人艾略特一辈子做金融,当出版社的总编、杂志主编,一直是他“业余”的活儿。马尔克斯大半辈子是报纸记者。
杰克·伦敦前半段基本上为生存折腾,后半段尝试很多,仍旧折腾。这些人的创作数量都很大。而且,其作品的高度也是许多人难以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