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紫妞
作者:刘登美
一
紫妞刚出生的时候,全身微微发紫,不哭不闹。接生婆拿了紫妞奶奶的绣花针,分别扎了紫妞的手指尖和脚趾尖,扎出星星点点血,紫妞才哇地一声哭出来。接生婆说,这孩子命硬啊,再晚一会儿就活不过来啦,看她一来到这世间就全身发紫,就叫她紫妞吧。奶奶说,穷人家的孩子不讲究,紫妞就紫妞吧。
紫妞三岁的时候,赶上贱年,方圆几十里,河道断流,禾苗枯死,地里庄稼欠收,紫妞家二亩地的麦子,被紫妞爹用朴刀划拉划拉,用筢子搂吧搂吧,就用一根扁担挑回家了。那些日子,弟弟狗蛋饿得哇哇直哭。紫妞妈把最后一口吃的塞进狗蛋嘴里,就永远地闭上了眼。
三岁的紫妞还不明白生死的区别,她穿着褪了色的有补丁的水红衫子,坐在门槛上,唱着妈妈教给的歌谣:小白菜呀,心里黄呀,三岁两岁,没有娘啊。跟着爹爹好好过啊,盼望爹爹娶后娘啊……来来往往的村人,都不忍听,不小心听见的,眼里立马汪了一汪水。但紫妞爹终于没有给她娶来后娘,因为家里太穷了,别说娶不起,就是娶进来,又拿什么给人家吃呢?
紫妞五岁的时候,紫妞爹染上肺结核,没挺过一年,就去找紫妞妈了。紫妞奶奶一手搂着紫妞,一手搂着狗蛋,哭得都没有了眼泪,只剩下干嚎了。长一声短一声的。
说起奶奶,也够命苦的。年轻时守寡,风里来雨里去,屎一把尿一把,好容易把唯一的儿子拉扯大,说了媳妇儿,开枝散叶,一大家人热热闹闹才几年呢,就又烟火一般,昙花一般,曲终人散,只剩下她孤苦老婆子一个,苦熬光景了。哦,不,不是她一个人呢,还有两张小嘴,环绕膝下,嗷嗷待哺
乡下人实在,即使在这么困苦的岁月里,仍然有善良在质朴里闪光。虽然大家都穷,但这家一个糠团子,那家一个菜窝窝,就这样穷帮穷的,给予着这老少三口活下去的勇气。奶奶几次有过要死的心,但是又不放心这两个黄口小儿,咬咬牙,自己也认了。这都是命啊,那就活着熬吧。
好在奶奶小时候和她母亲学过剪纸绣花。奶奶从小铺子里赊来红纸,就拿了剪子,盘腿坐在炕沿上忙开了。灵巧并不因为贫穷而远离,说实话,奶奶剪得真不错。一张平整的红纸,三下两下,就被奶奶的剪刀赋予了生命。那蝴蝶伸着翅膀,像飞着的样子,一个不小心松了手,它就会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呢。那些鱼儿,各种样子的,在水里游得正欢。奶奶是不会背诵鱼戏莲叶间的,但那鱼儿和莲叶,就是这个样子的情景呀。还有那相亲相爱水中鸥,哦,乡下人喊他们鸳鸯,一对对一双双的,看着就喜庆。都说宫里的女人爱吃甜,是因为心里苦,老百姓的日子,也要这些活泼泼,喜洋洋的物事提醒着,这日子才能苦里有甜,这光景才有盼头。
剪完几张纸,奶奶就拿到集市上卖掉,也挣不着几个钱,仨瓜两枣的,够孩子们嚼裹就行。而庄子里的人用,就免费赠送了,给张纸钱就成。但是没有人喜欢沾这个便宜的,乡人们大多会用别的方式再回报回来。
树叶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花开花落里,紫妞长成了大姑娘了,狗蛋儿也高了,壮了。其实从小时候开始,奶奶就对紫妞说了:紫妞,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紫妞,你都十岁了,是大姑娘了;紫妞你是大姑娘了,要帮着奶奶干活儿啊。
二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十岁起,不,也可能七八岁,谁知道呢。紫妞就领着弟弟,跟着奶奶,在田里劳作。没办法,农民就得土里刨食才能活下去。人小,力气也小,做不动别的,但总能帮奶奶捡拾麦穗,掰掰包谷,做些力所能力及的。就是看着弟弟不乱跑也行啊,奶奶说邻家的小孩子就是掉到水里淹死的。
花开了,花又落了,花落完,还会再开。花开花落里,紫妞就十五岁了。女大十八变,尽管是补丁褂子补丁裤子,但青春总能爬上菜色的眼眉,抹上一缕红润。紫妞出落成了俊俏的女子:齐眉的刘海,黑粗的辫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一笑两个酒窝,活脱脱就是一个美人胚子。
这年一开春,村头来了卖小鸡的,扯着嗓子喊:小-毛-鸡-唻,卖-小毛--鸡—了-----。最后一个音是平声,且拖得很长,颤颤地有些什么韵味儿。紫妞耳朵灵,首先听到了。她对盘腿绣花的奶奶说:咱们今年也买几只小毛鸡吧,等着养大了,就能下蛋换油盐,奶奶你也能歇一歇了,日子也活泛点儿。行啊,咱们紫妞知道心疼奶奶了,咱们紫妞会过日子啦。奶奶笑得脸上开满了菊花儿,一瓣一瓣的:快来拉我一把,紫妞啊,我的腿都坐麻了呀。
紫妞一手拿着针线簸箩,一手搀着奶奶,来到村口。已经有村人围在那里,挑选着小鸡,点评着成色。一笼各种颜色和花色的毛茸茸的小鸡,拥挤在笼子里,颤颤巍巍,踉踉跄跄,你推我嚷的。对着周围陌生的人们,小鸡们抬着小脑袋,叽叽叽地叫着,小嘴时开时合,可爱极了。紫妞捧了一只小雏鸡,鹅黄鹅黄的娇嫩颜色,线团一样毛绒绒的,细小的爪子,抓的紫妞手痒痒的。紫妞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鸡,小鸡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紫妞,一对黑葡萄样的大眼睛,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对视着对视着,紫妞的一颗心就温柔了下来了。
奶奶挑了五只小鸡,都是那种黑白花色的。只是紫妞就喜欢这只鹅黄的,舍不得放下。奶奶就和买鸡人讨价还价,说孩子喜欢,就送了这只吧,你看都买了你五只了。六只吧,六六大顺啊,您顺俺也顺。“哈哈”卖鸡人看了一眼紫妞又看了一眼奶奶笑了:好吧,老太太,借您吉言,您顺俺也顺。六只就六只,孩子喜欢就中。
紫妞喂鸡,那叫一个实心实意,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她拿出家里舍不得吃的一点黄橙橙的小米。抓一把,放在破瓷碗里,倒上清水,泡好了以后,再给小鸡洒在硬纸袼褙上,看它们低头吃,一脸甜蜜。有时候,也把那只鹅黄的小鸡抓出来,捧在手心里,小黄鸡就用小嘴啄紫妞的手心,痒痒的酥酥的,紫妞就不出声地笑。
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盛放小鸡的笼子前瞧瞧,数一数小鸡才放心。然后笑眉笑眼地去梳头洗脸,刷锅做饭。可是一到做饭,紫妞就犯愁了,家里的地瓜干快吃完了,榆树叶子和柳花掺上高粱面做的菜团子,也剩下不多了。到哪里去淘换点吃的呢?虽说现在地里有了青稞稞,可是光那些婆婆丁,苦苦菜的撑不了多少时候,不顶饿啊。弟弟的小脸都瘦得猴子一样的了。一想起吃,紫妞就犯愁。可是再难,日子也要过的呀。等小鸡们长起来,或许就好一些了。
可是小鸡们不吃地瓜干,连糠窝窝菜团子也不吃,奶奶说,得用玉米面的窝头喂小鸡。紫妞就用地瓜干,换了一点玉米面,蒸了几个窝头,专门给小鸡们吃。狗蛋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窝头的时候,紫妞就掰一块给弟弟。又拿了一块给奶奶。奶奶不吃。我一个老婆子吃了做什么?给狗蛋留着吧,他是咱们老曹家的根苗儿啊。
紫妞掰一块窝头,那颜色真好看,金黄金黄的。紫妞嚼碎了窝头喂小鸡,盼着他们快快长大,快快下蛋,下好多蛋,越多越好。去地里干活儿的时候,紫妞也忘不了在田间地头,挖几把青菜,洗净晾干切碎了拌在鸡食里。日子如村前的小河水,哗啦啦流着。这些流逝的日子里,小鸡们逐渐长大了些,鹅黄褪尽,成了雪白的颜色,黑白花地也有了光泽。它们像淘气的小孩子,叽叽叽叽,呼朋唤友的,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用爪子刨来刨去,还随地大小便,把鸡屎拉的到处都是,一不小心就踩到脚上。但紫妞不生气,她笑嘻嘻看着小鸡们追逐打闹,看着它们跑出大门找虫子吃。等小鸡们长大了,能下蛋了,奶奶就能歇一歇了。紫妞想。
自从紫妞买了小鸡,东邻的郝婶就成了紫妞家的常客。尽管以前郝婶也常来串门,但有了小鸡,郝婶没事就抱着小孙子来看小鸡。每次郝婶都夸紫妞能干,会过日子,夸得紫妞心里甜甜的,兴奋也害羞。
这天,郝婶拎着一包点心来看奶奶。多少年了,还没有人拎着点心来走亲戚。亲戚们都穷,来回走动也大多是空着手,要好的呢,也就是挎个竹篮,里面放上几个黄面馍馍。郝婶怎么忽然拎了点心呢?紫妞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拎着竹筐去田里为小鸡们挖菜去了。
晚上吃罢了饭,收拾完桌子,紫妞准备去院子里洗衣服,奶奶说,紫妞啊,先别洗衣服啦。明天再洗吧,来,咱们娘儿俩说说话吧。哎,马上来。紫妞答应着。等紫妞坐在炕沿上,奶奶一把拉住紫妞的手:丫头哇,你也不小了,过了年就该是十六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和你爷爷结婚了。唉。奶奶叹一口气。我年岁也越来越大了,也不可能照管你和狗蛋一辈子。可这日子还得过呀。奶奶又叹一口气。紫妞说:奶奶,我不嫁人,我就守着你和狗蛋过。奶奶笑着摸摸紫妞的头发,傻孩子,是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呢?尽说傻话。紫妞始终不明白奶奶要和她谈什么,那晚上奶奶的话云山雾罩的,净讲些结婚过日子的话,她总觉得那话里有话,可是她想不出来,奶奶也没再多说。
三
半个月后,郝婶领着那个卖小鸡的来到紫妞家,这次,除了点心,还带来了几把挂面。和一卷子报纸包裹着的什么。原来,卖小鸡的叫郝富贵,是郝婶一家子的弟弟。这次可明显看出奶奶的表情不自然,她说,紫妞啊,这是你郝婶的弟弟,你喊郝叔吧。紫妞喊一声郝婶,又喊一声郝叔,扭头看着奶奶。你去地里摘点豆角,中午让你郝婶他们在咱们家吃饭。郝富贵赶紧说:不了,中午就不在这里吃了,别让孩子忙活了,我下午还有别的事。郝富贵看着紫妞笑了笑。
中午郝婶他们果然就走了,吃了点豆角饭,紫妞奶奶就去卖剪纸了。紫妞一肚子的疑问也没人问。奶奶炕里边的柜子上落了锁,一定有什么东西锁在里面吧。晚上临睡前,奶奶又把紫妞叫到炕边,紫妞啊,奶奶老了,晚上你就在我这边炕上睡吧。你睡里边,咱们娘两个说说话。
奶奶先是说些她们那个年代的陈谷子烂芝麻的老话题,无非是早年女人多么大结婚,怎么过日子,怎么伺候公婆和丈夫。白天上地干活,晚上在油灯下纺棉花啦,做鞋子纳鞋底啦,困得支撑不住,上个厕所都能睡着啦。听的紫妞又是惊讶又是心酸。接着话题一转,奶奶说,紫妞啊,如果给你寻个婆家,你愿意找个什么样子的呀?紫妞先是一惊,继而羞红了脸。奶奶,紫妞还小,找什么婆家啊,紫妞就愿意和奶奶狗蛋咱们三个一起过。等咱的小鸡长大了,下了鸡蛋,卖了钱,咱们再买兔子,买羊。慢慢咱们就会有很多钱,就花不了呢。“呵呵,那样可就太好了。”奶奶笑起来:紫妞,给你钥匙,你开开那个柜子。奶奶朝着那个锁着的柜子一努嘴。紫妞麻利地站起来,接过钥匙,打开了柜子。无非是几件不算太破的衣裳,还有一卷子报纸包着的东西。你把那卷子报纸拿出来。奶奶接过报纸,解开捆报纸的红绳,慢慢展开,是一块布,一块红花布。大红的底子上面,是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花儿:红的瓣儿,黄的蕊,绿的叶,端地好看。更有一只凤凰,在花旁舞蹈着,翅膀伸展,凤头高昂。那凤凰的尾巴真好看,红、黄、绿、蓝、粉好几种颜色组成的呢,在灯光下看着,越看越美丽。紫妞不知道这图案是凤穿牡丹,她只知道这布应该不便宜。
“紫妞,喜欢吧?”奶奶看着紫妞的脸问道,“喜欢。奶奶,这布哪里来的?”“你要是喜欢,就给你做身花衣裳吧。”奶奶没有正面回答紫妞的问题,“咱们紫妞穿上花衣裳,多好看啊,都可以做新娘子喽。”“才不要做新娘子,紫妞就和奶奶一起过”紫妞害羞地低下头,心底却在想,奶奶这段时间怎么总说这样的话?莫非真要给自己寻婆家?紫妞忽然就害怕起来,她扑进奶奶怀里:“奶奶,我不嫁人,我不找婆家,我不走。”说不上为什么,紫妞忽然感到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奶奶感到紫妞的变化,一边从怀里扶起紫妞,一边哄着;“就是和你说说话么,怎么还哭鼻子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辈一辈的都是这样啊。好了好了,紫妞乖,不哭了啊。”奶奶抚着紫妞的背,“傻丫头,奶奶不能跟你们一辈子啊,等你和狗蛋都有了着落,奶奶才能放心的闭上眼啊”
郝富贵第二次来紫妞家的时候,后面跟了一个后生,长相俊秀,高大挺拔。这天奶奶不在家,奶奶和郝婶一块去赶集了。郝富贵说是路过这里,车子气瘪了,看能不能让紫妞帮着借个气管子用。紫妞就跑到东邻三婶子家,借来了气管子。后生接过去,说了声:“麻烦你了”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春天的气息,像有余韵。紫妞的脸微微一热,就低下了头。郝富贵递给紫妞一包点心,说让紫妞给她奶奶捎个好,然后喊了后生:“俊生,咱们走吧。”“哎”俊生爽快地答应了一声,跟着郝富贵就走了出去。不大工夫,气管子用完,俊生又把气管子送了回来。俊生把气管子递给紫妞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年轻的笑容,那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看得紫妞的心慌乱了起来。紫妞伸手去接气管子,不小心就碰到了俊生的手,有一种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指尖一下子就传到了心里,紫妞的脸无来由地烧起来了。俊生走到门口,回头朝紫妞笑了一下,紫妞不由地也笑了笑。看着俊生远去的背影,紫妞不由又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这样做不好。别人会怎么看自己呢?心情就又纠结起来。
等奶奶回来了,紫妞把点心交给奶奶,并说了郝富贵和俊生来借气管子的事。紫妞尽力说的轻描淡写,但奶奶还是从她微红的脸上看出了一些什么。奶奶笑了笑:我家紫妞长大了啊,好啊。
紫妞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后的日子就不一样了呢。就像冬天春天的交接,总是有细微的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就像张晓风说的:一只小羊在啮草时猛然感到的多汁,一个孩子放风筝时猛然感觉到的飞腾。只是一霎那,在最美的青春里遇到。遇到了就遇到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有一种欣喜,一种期待,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女儿家的纷乱心思。紫妞没读过什么书,她自然不知道张生和莺莺一见钟情的《西厢记》,她更不知道张爱玲曾经说过: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但有些东西是相通的,和有没有文化无关,就像春天来了,花儿开的美,草儿也会绿。
以后的日子,在赶集时遇到过一次,在看电影的晚上遇到过一次。不过也就是寒暄的一两句话,就各忙各的。然而,为什么却总是过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在脑子里回旋呢?紫妞不由又红了脸颊。
四
每年的夏天,狗蛋都会跟着紫妞一起去地里拔草。玉米地里,地瓜地里,芝麻大豆地里,高粱地里。田间地头,那些草长得真茂盛啊。绿油油一层,姐弟两个拔呀拔呀拔不完。因为这一层不等拔完,那一层又长出来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狗蛋说。紫妞问什么意思?狗蛋说和私塾老先生偷学的。是哦,要是家里能有钱,狗蛋也能读书了。紫妞想着,手上加快了。他们姐弟两个每天拔一大推车草,推回家晒在大门口和院子里的太阳下。推车还是紫妞爹留下的,推起来吱吱呀呀地响。草堆在车子上,太高了,以至于推车人看不到前面的路了。狗蛋就在车子前面拴一条绳子,这样,紫妞在后面使劲推,狗蛋在前面看路,兼顾拉车,姐弟两个一起,才能把车子顺利推到家。
推到家的草,一般会在大太阳下晒,中间还要翻晒几次,这翻晒的工作主要是奶奶来做。奶奶戴了草帽,拿了木叉,脖子里搭块手巾,在太阳底下翻晒那些半干的草。等它们完全晒的没有了水分,就会把它们运到草棚子里存起来,存到多半间屋子的时候,就卖掉那些干草,三分钱一斤。这在他们是很重要的收入。紫妞知道,奶奶想用这个钱攒够了给狗蛋说媳妇儿呢。
这天,紫妞和狗蛋又一起去地里拔草。刚下过雨,地里很渲,姐弟两个的鞋子上都沾满了泥巴,一走一滑,有的地方一脚下去,脚和鞋子就都陷下去了。好容易拔满了车子,推回来,路却不好走了。因为装上一车鲜草,车子重了,车轱辘沾上泥巴,走几步就走不动了,紫妞和狗蛋就要蹲下身子,轮流用手去抠卡在车轱辘上的泥巴。实在抠不动,就从路边的树上折根树枝,撸去叶子,用小棍去捅掉那些泥。这样走几步,停下来拾掇拾掇,走几步,停下来拾掇拾掇。等终于走到家,姐弟两个都累了一身汗。
换上干净衣服,紫妞就去整理那些干净的碎布头。这是前段日子,紫妞把那些有补丁的旧得不能再穿的衣服撕成条块状,洗净晒干,存起来的。紫妞要用它们打袼褙,给弟弟做鞋子。刚才在卸下草堆的时候,紫妞看到狗蛋的鞋子又快坏了。
紫妞把一扇门卸下来,平放在院中的凳子上,然后把熬好的糨子均匀涂在门板上,再铺上几张草纸。然后一层一层,铺上整理好的那些碎布条。铺到第三层的时候,感觉厚度可以了,正好糨子也用完了。紫妞喊狗蛋帮她竖起门板,没人应声,奶奶在屋子里说,可能去河里洗澡去了吧,这孩子爱干净。我出去帮你吧。紫妞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吧。紫妞咬着牙使劲抱起那扇门,让它靠在迎着太阳的院墙上,这样就能干得快一些。
狗蛋是在傍晚发病的。紫妞做好了饭,就喊奶奶和狗蛋,结果喊了三遍,狗蛋也没出来吃饭。紫妞就去狗蛋的屋子,狗蛋躺在床上,身上盖了被子的一角,闭着眼睛,脸上通红。紫妞一模狗蛋的额头,烫手!狗蛋发烧了!
奶奶,狗蛋病了!奶奶赶紧挪着小脚过来,摸摸狗蛋的额头,哎呀,这娃烧的不轻啊。紫妞,你快去我柜子里,把东北角上那半瓶酒拿来。紫妞奶奶从酒瓶子里倒出来半酒盅,用食指和无名指沾了,涂抹在狗蛋的额头,手心,脚心。
紫妞慌慌地从水缸里舀了半脸盆水,泡进去洗脸的手巾,拧两下下,折成长条,给狗蛋放在额头上。狗蛋咳嗽了几声。又昏沉沉睡过去了。祖孙两个轮流照顾着。半夜的时候,狗蛋又咳嗽了起来。
狗蛋被确诊为急性肺炎。医院让交押金30元。30元啊,对紫妞和奶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钱?紫妞和奶奶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记得快要哭了。
祖孙两个正在医院的走廊里犯愁,“紫妞”有人在喊。她们抬起头,就看到郝富贵微笑着站在面前。原来郝富贵在各个村子里转悠着收春天赊下的小鸡钱,到紫妞村子的时候,看到紫妞家大门紧闭,一打听,说是进了医院了,就一路找来了。
郝富贵掏钱给狗蛋交了押金,奶奶和紫妞自然是千恩万谢,奶奶感激得都差点跪下。
狗蛋出院不久,奶奶就开门见山的和紫妞说开了。原来,郝富贵第一次看到紫妞,就想把紫妞说给他儿子俊生,起初奶奶不同意,想再留紫妞两年,毕竟狗蛋还小,家里的大部分活儿,还要依靠紫妞来做。后来郝婶也来说,街坊邻居的,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碍着面子。觉得欠人家一份情谊;这次狗蛋生病,多亏了人家郝富贵出手相救。这是恩情,是救命之恩,必须要报答的。一听是俊生,紫妞不由心跳快起来,那个人的影子仿佛就在眼前了。紫妞的心,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下一颗石子,一圈一圈地泛着涟漪。
郝家说狗蛋看病的那三十元不要了。另外又送了二十元聘礼,外加200斤地瓜干。婚期定在了腊月初十。奶奶说进了腊月门,都是好日子啊。腊月初十好啊,十全十美啊。
以后的这段日子,紫妞心里一半是期待,一半是忧伤。想到今后能天天见着俊生,她的心轻快得能哼出歌来;想到就要离开奶奶,离开弟弟,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心里又是丝丝的惶恐不安,有不舍更有担忧。奶奶越来越老了,弟弟毕竟还小,她走了,家里怎么办?紫妞百感交集地过着剩下的日子,郝富贵那边却已经欢天喜地地张罗起来了。
五
腊月初十。天还没亮,紫妞就早早起来了。穿上大红的棉袄,黑色的棉裤,深紫色的鞋子。崭新的衣服,又让紫妞心里噗通通跳个没完。镜子里,映出紫妞含羞带嗔的面容。解开麻花辫,长发黑瀑布一样披在肩上,衬着紫妞白皙的脸。紫妞拿了梳子不紧不慢地梳着,一面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紫妞当然不知道多少年前,花木兰也曾经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她也一定不知道阿房宫的美女,梳头发的时候是绿云扰扰。自然,她永远不可能像刘兰芝一样,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她也没有“小山重叠金明灭今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的命运,只是,再卑微的花儿,也要开放。这个头顶高粱花子的女孩子,也有爱美的心啊。在这女子一生一世只有这一次风光的时刻,她就如田间河畔的一株野百合,是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邻家的嫂子过来帮忙,婶子大娘们也陆陆续续地来了。众星捧月一般。一个女子的一辈子,也就这一次众星捧月吧?迎亲的花轿来了,唢呐吹起来,锣鼓敲起来,小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奔跑起来,大人们欢天喜地地进进出出。乡村宁静的空气里,处处是祥和的喜庆。
等喜帕盖了头,紫妞静坐在床边上。不大功夫,她听到了俊生的脚步声,听到乡亲们的嬉笑声。紫妞的脸又红起来,心跳地咚咚响。那天的时间,仿佛静止了,紫妞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花轿里的。轿子一荡一荡,从轿帘的缝隙里,她望着轿子前面骑马的俊生,一颗女儿家的心也一荡一荡。藏在喜帕下的脸,不由地微微发热。
一路的唢呐声声,一路的花轿颠簸,这一条路途,从此就有了另外的意义。
下了花轿,在别人的指令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成夫妻。那身子,那脚步仿佛不是自己的。周围是嬉笑恭贺的声音,紫妞在喜帕下看着自己的脚尖,被送进了洞房。世界临时静下来了,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声音,新郎还在外边陪客人喝酒。她隐隐的还听见外头的喧嚣,房间里愈发显得静寂。他们已经成过礼,她从此就是郝家的儿媳妇儿,是别人的妻子了。
静寂中,时间过得好慢,紫妞两只手在袖子里,不住地绞着手指,手心已经湿了。什么时候了?谁知道呢,终于,终于 “咿~呀~”一声,木门被推将开来,随着,“咿~呀~”一声,门又被掩了起来。静寂中,有脚步声在行近,愈行愈近。
紫妞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身子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紫妞闻到一阵酒气,那个人已经走到床边,奇怪的是他放佛没有看到紫妞,兀自脱掉衣服,踢掉鞋子,扯过被子,躺了进去。紫妞心里一愣一惊又一凉,但慢慢也就想明白了,是呢,俊生忙了一天,也一定是累了,喝了这么长时间的酒,也一定是醉了。紫妞自己揭下喜帕,脱掉鞋子,揉揉坐麻了的双腿,和衣躲进了另一床被窝。
许是刚换了地方,紫妞躺在陌生的新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听着暗夜里身边俊生的呼吸声,心思又飞回十里地以外的家里。奶奶和狗蛋这时候睡了吗?家里的小鸡喂了没有?家里还有喂鸡的小米吗?狗蛋晚上蹬被子,奶奶能及时给盖吗?别再感冒了。唉,女人就这样,一嫁人,一颗女儿家的心,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娘家,一半在婆家。
迷迷糊糊中,听到大公鸡喔喔的叫声。紫妞揉揉眼睛,天已经大亮,她扭头看看身边,忽然“啊”地一声大叫,头脑一阵发白:躺在身边的不是俊生!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从来没见过的。紫妞跳下床就向外跑,鞋也顾不得穿。刚跑到门口,就被婆婆和公公堵了回来。
“怎么了,怎么了”
婆婆看着一脸惊恐的紫妞问。紫妞指了指床上,这时候那个人已经醒了,揉揉眼睛,裸着上身坐起来,“新,新媳妇儿。”他竟然咧着嘴笑了,一些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婆婆和公公也笑了“还以为什么事呢,呵呵,紫妞啊,这就是你当家的,咱们俊生啊。昨天都拜了天地了,今天就不认识你自家的男人了?”
“他是俊生?”
“是啊,他就是你男人俊生。”
“那,那个去我家的俊生…...”
“啊,那是你姑姑家的哥哥,叫军生”
紫妞脑袋嗡地一下,刹那,天旋地转。紫妞明白了,她陷进了一个精心的骗局!
“我要回家,你们让开。我要退婚!”
紫妞推开婆婆公公,跌跌撞撞的向外走。
“退婚?行啊,先还回来五十块钱,还有那200斤地瓜干”郝富贵冷笑了一下说。
紫妞一下子怔在那里,别说五十块钱,就是200斤地瓜干家里也拿不出来了啊。想到老迈的奶奶和狗剩,想到自己即将给那个原本风中飘摇的家庭雪上加霜,紫妞脑袋又是嗡地一下!
看紫妞站住不走了,婆婆赶紧跑过来,双手抓住紫妞的胳膊:“紫妞啊,你回到那个穷家有什么好?没吃没喝的。咱们这里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可也是吃穿不愁的。你爸做个小买卖,不能说天天吃白面,逢年过节白面还是足够的,我们就俊生这么一个儿子,不会亏待你的。只要你和俊生好好过日子,等我们老了,这宅田物业,果木林行,将来还不都是你们两个的?”
紫妞不说话,怔怔地站着,傻了一样。
郝富贵看了紫妞一眼:“紫妞,实话告诉你,我们俊生虽然小时候得过大脑炎后遗症,但不挡吃不挡喝的,体力活儿也能干,关键是不会欺负你,将来我们老了,这个家就是你当。咱们过好了,就可以帮帮你奶奶,等狗蛋长大了,也能帮把着给狗蛋说个媳妇儿。等将来你奶奶老了,咱们也能帮着发送。你总不想让你奶奶死无葬身之地,让狗蛋一辈子打光棍吧?!嗯?”
郝富贵最后的几句话,让紫妞打了个冷战。想起奶奶一分钱一分钱地攒着给狗蛋说媳妇,想起弟弟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样子,想起那个破败的家,紫妞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看到紫妞哭了,公公和婆婆对视了一下。婆婆上前一把抓住紫妞的胳膊:“紫妞,好孩子,不哭了啊。走,咱们吃早饭去,早饭我都做好了”
“俊生,快点起来,吃饭啦”婆婆不忘对着俊生喊一声。
“吃,吃饭啦”俊生高兴地喊着“新,新媳妇儿,等等我,吃,吃饭啦。”
六
按照风俗,女儿在出嫁的第二天是要回娘家的,谓之“回门儿”。是新媳妇和新女婿,在婆家村里头面人的陪同下,拿了礼品去新娘的娘家认亲。认认新娘的七大姑八大姨,以便将来亲戚们好走动。
按照风俗呢,新娘家也要再摆一场喜宴。一来让女方家的亲朋好友看看女婿,二来让女婿认识认识岳父家的亲戚朋友。
新郎陪新娘回门儿,要带的东西不能少,且礼品必须是昂贵的。这一点,郝家做得不错:一筐大白菜,一整屉豆腐,一篮子白面馍馍;二十个鸡蛋,一只公鸡,一只下蛋的母鸡,一块可以给成人做一身衣服的布料。都用红绸条系着,显得喜庆。
除此以外,还有郝富贵夫妇两个。
奶奶看到紫妞一身新衣裳,脸上就笑开了花儿,及至看到俊生,不由就怔住了。然后是郝富贵夫妇,老太太一时就没回过神来。见过这么多回门的,没听说过公婆也跟着新媳妇儿回门儿的,怎么到了紫妞,就连公公婆婆也跟着回来了?
但郝富贵两口子已经脸上堆满了笑意,笑着紧走几步来到奶奶跟前。“他奶奶,您老人家可好啊”郝富贵一脸的笑,仿佛能留化开冬雪。“俊生,快来喊奶奶。看你奶奶身子骨多壮实!”婆婆也一脸的笑,那声音里仿佛藏着蜜糖。
奶奶也急忙把笑容堆在了脸上:“哎呀,这大老远的,你们还亲自来,路上累不累啊?狗蛋儿,狗蛋儿,快给你大爷大娘倒水喝。”
奶奶和公婆进了屋,紫妞独自去了厨房,她想去帮着做点活儿。刚到厨房,就被婶子嫂子们围住:“哟,咱们紫妞回来啦。今天你可不能动手做,今天啊,你就是亲戚啦。俺们做给你吃就行,哈哈”槐花嫂子快人快语地说。
“紫妞,你婆家真大方啊,今天带了这么多好东西!”
“可不。要我说啊,是咱们紫妞有福气。在这方圆十里八庄的,紫妞的婆家可算数得着的了”
“紫妞,你要好好过日子啊,明年带着小娃娃一起来啊。”
在一阵哈哈声里,紫妞羞红了脸。急忙找个借口走出了厨房。她要去找奶奶。
一出厨房,遇到狗蛋。“姐。”狗蛋喊一声,紫妞赶紧掏口袋,拿出早上婆婆给她塞到口袋里的枣子和水果糖。“狗蛋,给。”狗蛋不接。“姐,怎么今天的姐夫不是昨天来接的那个?”紫妞一时语塞,但心里明白,狗蛋长大了,再不是小孩子了。
“狗蛋,他们那庄里就这样的风俗,接亲不让新郎亲自接。”
“真的?”
“真的”
“可是人家别人家接新媳妇,都是新郎自己上门接的啊”
“一个地方一个风俗,小孩子家的,懂什么”紫妞爱怜地摸摸弟弟的头。
“还有这样的风俗。”狗蛋嘟囔着走开,拎起扁担去担水了。
不知道公婆到底和和奶奶说了什么,反正等紫妞见到奶奶的时候,奶奶的表情已经很自然了。她一把拉过紫妞的手,对郝富贵两口子说:“我们紫妞从小没娘,跟着我也没享什么福。嫁到你们家呢,我也就放心了。孩子有什么不周不到的地方,你们慢慢调教。还是个孩子,劳烦您们耐心着点,亲家。等再过几年,慢慢长大了就好了。”婆婆赶紧接话说:“她奶奶,你就放心吧。我这辈子没有女娃,俺就当多了个闺女,一定不会亏待紫妞的。”
“他妈说的对,孩子到了俺家,他奶奶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郝富贵吧嗒一口烟,吐着烟圈说。
“十里不同俗”,吃午饭的时候,大家就都知道了金鸡岭村子的风俗,是迎亲必须得别人代替,新郎不能亲自迎亲。大家七嘴八舌表示理解。因为皇帝家娶亲,还实行晚上迎娶呢。对哦,还有的村子,迎亲时还抢亲呢。
腊月天短,眼看就傍晚了,郝富贵一家人也要回去。当然,现在紫妞也要回去。奶奶看着紫妞,欲言又止。她一手拉着狗蛋,一手对着紫妞挥挥手。“早点走吧,路上慢点。紫妞啊,好好孝敬你公婆,好好和俊生过日子。”
“嗯,奶奶放心吧”
“嗯,好好过,过日子”俊生走过来,站在了紫妞的身旁。
“走了,奶奶。走了,狗蛋”紫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酸酸的,她对婶子嫂子们挥挥手。扭头爬了马车。
“都回去吧,外面怪冷的”郝富贵说。大家七嘴八舌,又说了些客气话。
等大家都上了马车,盖好被子,驾车人喊一声;得儿,驾!一个响亮的马鞭,小马就跑了起来。车轮滚动,辘辘远去。紫妞不舍地回头望了望,车轮卷起的灰尘里,奶奶似乎在拿袖子擦眼。紫妞的眼泪就悄无声息地流出来了。
一种空阔的凄凉和无边的茫然,忽然一下子,夜色一样,四合了上来。
七
俊生也想和紫妞好。他的方式就是晚上口袋里的一块糖,或者一个鸡蛋。是他自己舍不得吃,省下来给紫妞的。对于这一点,紫妞很感激,慢慢的也就不怎么害怕俊生了。但想到这个是自己一辈子要跟的男人,心里还是有些不太甘心的感觉。但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
年越来越近,年味儿也越来越浓了。
郝富贵是个乡间的能人。趁着过年,又进了一批鞭炮,每天喊上紫妞和俊生,四里八乡的去赶集。他卖鞭收钱,紫妞和俊生负责看摊子。有时也让紫妞帮着收收钱。婆婆在家打扫卫生,整理家务,喂鸡喂鸭子,蒸干粮,做豆腐,准备过年的物事。
到了腊月二十八这一天,囤积的鞭炮刚到中午就卖完了。郝富贵带着紫妞和俊生去买衣服,先给紫妞买了件新外套,一块红围巾,给老婆买了件黑条绒裤,给俊生买了新褂子,给自己买了顶新帽子。说是这次买卖不错,挣钱了。一家人快快乐乐过个年。
多少年了,紫妞一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面对郝富贵一家的关怀,她从心底感动着。
春节春节,过完了春节,春天的脚步就听得见了。过完十五,农人们就开始陆陆续续下地了。把肥料推到田间,给冬小麦浇水,施肥。一年之计在于春,刚开始的一年,有的是活计,有的是希望。
地里的野菜也跑出来了,先是荠菜,在乍暖还寒的风里舞蹈、跳跃着。告诉人们好日子来了,不用再吃那些干糠了。然后是蒲公英,挥着黄色的手掌,满面含笑的。苦苦菜,青青菜,打碗碗花,马齿苋,也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了。雪融了冰化了,种子发芽了。柳眼初绽了。
紫妞要去挖野菜,婆婆很高兴。说可以熬荠菜糊糊,还可以包菜窝窝吃。俊生也要跟着,婆婆也没阻拦。紫妞挎着竹篮在前面走,俊生就在后面跟着。
刚走出胡同,就看到两只狗在路边交媾,紫妞害羞,低头快步走过。俊生却莫名兴奋了起来,四下寻找,弯腰捡起一根树棍,对着两只狗,劈头盖脸的抽下去,两只狗啁啁叫着分头跑开,俊生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拿树棍在空中挥舞,好像胜利了的将军。
俊生有个习惯,灯亮着不睡觉。每次都是吹灯以后,室内一片漆黑,他才脱衣服睡觉。而且,自从吃过荠菜窝窝后,俊生非要和紫妞睡一床被子,说他妈让睡一床被子。因为白天婆婆已经把多余的被子锁进了柜子。只留下一床被子,一床压被子。紫妞明白婆婆的意思,不禁又羞又臊,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期待和害怕。两个人一床被子明显拥挤,熄了灯,俊生脱衣钻进被窝,不大会儿,鼾声就起来了。呼呼大睡的俊生,被子也裹得严实,一翻身,被子是跟着他走的。有好几次,紫妞都是被冻醒的。冻醒了的紫妞有时候就隐约看到窗口似乎有人影一闪,揉揉眼睛再看,哪里有什么人影,是风吹着树梢动。
麦稍黄的时候,邻居家大娘为新媳妇小翠买回来一大兜杏子。小翠比紫妞晚十天嫁进村,现在的腰身和结婚那天比,已经显山露水,明显粗了一大圈。婶子买了杏子,问紫妞吃不。紫妞婆婆第一次拉下脸子:“我们家还能买得起杏子,谢谢您的好心!”婆婆扭头瞅了一眼,紫妞身材还是那么苗条,尽管这半年长高了一些。
秋天的时候,邻居大娘收获了许多的粮食和庄稼,也收获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娃儿。因为这个新生命带给这个家的希望,大娘家特地包了一场戏,请全村子的人看。
婆婆终于沉不住气了。她跑了几个村子,讨要来一张生男娃的秘方。对着方子拿了几付汤药,整天熬好了端给紫妞喝。紫妞真的不想喝那些黑黑的汤,每次婆婆熬药,离很远就能闻到刺鼻的苦味儿。但是不喝不行,不喝怎么能生男娃,怎么能给郝家续香火呢?那么娶了媳妇是做什么的呢?俊生家都三代单传了,总不能到这里就断了香火!紫妞,你看人家小翠比你还晚娶十天,你就争点气吧!婆婆哭,紫妞也哭。两个人都难受,也都委屈。
不知道母系氏族的时候社会意识形态里女人的作用是什么,但是父系氏族的时间长了,在偏僻的农村,或者狭隘的农民意识残留的人们的心里,女人的主要作用之一,就是传宗接代了。为了这一宏伟计划,婆婆不辞劳苦亲自为紫妞熬药,紫妞不想喝,但不能不喝也不敢不喝。每次喝药,都是一种酷刑啊,那味道,就是捏着鼻子喝下去,也在胃里翻腾,几次都差点吐出来。但紫妞忍着不敢吐,这都是花钱买来的药啊。
喝药喝得紫妞不想吃饭,甚至闻到饭菜都恶心。这天,军生用自行车驮着他妈来走亲戚。看紫妞脸色难看,大姑问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孩子。婆婆就说了喝中药求娃娃一事。军生问婆婆:我舅呢?婆婆说,和俊生在地里呢。军生说我去找他们。军生看也不看紫妞,站起来走了出去。
军生和他妈走了的第二天,郝富贵就带着紫妞和俊生进城了。说是带他们进城看看,紫妞觉得,那些白衣白帽的医生护士,挺和蔼也挺吓人的。半个月后,拿着诊断书的郝富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紫妞从那以后不用再喝那些苦汤汤了。郝富贵对婆婆说,紫妞和俊生都没事,身体都好好的。别给紫妞喝药了,老天什么时候赐给娃娃,是有时间的。这事儿,急不得。
八
再到春天的时候,紫妞十七岁了。十七岁的紫妞,身高已经比刚出嫁时高了一头,身材也是玲珑婀娜,凹凸有致。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何况,本身就是个美人胚子?郝富贵在集市上卖东西,只要紫妞在,那生意就特别红火,每次摊子前聚拢的人也多。就是走在去集市的路上,也会有许多人盯着紫妞看。紫妞不知道,早在古代有一个叫罗敷的美女就引起过轰动,史书有云: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也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古今一也。
然而,等郝富贵觉察了以后,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谁家有宝贝不想藏着啊,低调才能保得住啊。把自己宝贝满天下张扬,那是傻子的行为。所以,慢慢地,郝富贵就不让紫妞跟着上集市了。他让俊生在家陪着紫妞和婆婆,他宁可苦点累点,自己一个人去做买卖。
但结婚两年还不生孩子,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满脑子封建思想的偏僻村子里,总是会有风言风语的,何况紫妞又那么漂亮。女人们因为嫉妒,说的话已经刻薄阴毒,男人们,更是因为酸葡萄心理,有些人嘴里说出来的就更是下流低级了。郝家的一家人,在村子里的生活,慢慢地风光不再,甚至渐渐尴尬了起来。
这一天,郝富贵收摊早。回家来的时候,面上明显有怒气。紫妞不敢多说话,就悄悄地去做晚饭。却无意听到了婆婆和公公的对话:“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啦,这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奶奶的,别提啦,那老苟头竟然说咱们花了大价钱,娶了只不会下蛋的鸡。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其实就是花瓶,中看不中用。还骂我说挣再多的钱,也是绝户,没有什么用处。”
“这是人说的话吗?我找他去!”婆婆的声音明显高起来。“你小声点,别让孩子们听到。他那老婆不讲理,你去了能理论出个什么来?我看还是让紫妞赶紧怀上娃才是上策。”“唉!”婆婆一声长叹。
那天的晚饭,除了俊生,大家谁也没好好吃。紫妞更是吃了一点就去做家务了。但是那天以后,军生来舅舅家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这不免让人尴尬,虽然俊生每次都喊紫妞嫂子,但紫妞几乎每次都低垂了眼帘不去看他。心里除了怨恨,也是不想去看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奶奶讲的那些历朝历代烈女的故事,对紫妞还是很有约束力的,俊生再不好,也是自己的丈夫,好女子要从一而终。她要守着俊生一辈子,说实话,俊生对紫妞还是不错的,不打不骂,言听计从的。奶奶说过:好女不嫁二男,好马不配双鞍。人啊,跟谁不是一辈子呢?不能坏了名声的。想着奶奶的话,紫妞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
但是,世上的事,却大多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天下午,军生又来了。说是来拿点花生种子,因为他家的花生结的果子小,他妈决定今年种舅舅家的“大白沙”。军生和俊生刚把花生袋子绑到车子后座上,雨点就落下来了。“那就先别走了,咱们爷儿几个过阴天吧。”郝富贵喊婆婆和紫妞整几个菜,他们爷儿三个就坐下喝了起来。喝到掌灯时分,雨点还不住。哩哩啦啦,淅淅沥沥的。春雨贵如油,这老天爷今年怎么忽然这么大方起来了?
婆婆和紫妞熬不住,各自回房去睡了。他们爷儿三个还在侃大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俊生爬上了床,摸索着脱了衣服,紫妞迷迷糊糊问了句:你们才散吗?俊生却不说话,钻进了被窝,一把抱住紫妞动作起来。紫妞想推,推不动。想喊,嘴被俊生的嘴堵住了。黑暗里,紫妞睁大了双眼,什么也看不清楚。夜已经深了,外面黑漆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睁眼和闭眼没有什么区别。紫妞的心,跳地咚咚的,两只手慌乱无措地乱抓,不知怎么就碰到了俊生的背。俊生光滑的背上有个小突起,似乎上面还长了两根毛。这个臭俊生,紫妞暗骂,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一直自己睡呢?结婚两年了,这是俊生第一次对紫妞这么粗鲁。那一夜,紫妞真正成了女人,等她迷迷糊糊睡醒,看到太阳大高,就吓了一跳,她怕起晚了婆婆说她。更可怕的是,身下铺着的小褥子上,一片殷红。
紫妞赶紧把小褥子拆了,放在木盆里,早饭也顾不上吃,就低着头端着盆去河边洗。紫妞回来的时候,婆婆和公公都下地了,俊生在家喂鸡,饭菜在锅里温着。看到俊生,紫妞又羞又气又委屈,不由得就哭了。俊生这下子吓傻了:“紫妞,你别哭,我再不惹你生气啦。”“紫妞你别哭啊,我去找咱妈去”边说边跑出门去。
九
俊生从那天以后,还真就又老实了,晚上睡觉又恢复了规规矩矩。紫妞也不理他。
两个月后,紫妞忽然在炒菜时恶心呕吐了起来,起初以为吃错了什么东西,也没当回事,这样的几次后,婆婆忽然惊喜地问紫妞:“紫妞,你是不是有啦?”
等证明紫妞确实是有喜了,最兴奋的是婆婆和公公,当然,俊生也跟着高兴。这下子,紫妞在家里的地位明显提高了,仿佛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不,比那时候还金贵。婆婆不再对紫妞呵斥了,也不再整天耷拉着个脸子。她的脸上笑容明显多起来啦,说话的声音也低了许多。这天,她从柜子里拿出另一套铺盖,放在了紫妞的床上。她不再让紫妞一天三顿做饭了,她甚至在做饭前,要先征求一下紫妞的意见,问想吃什么?家里的掺了面粉的玉米面窝头,现在专门留给紫妞吃。他们一家三口都吃那些黑乎乎地瓜面子的窝头。郝富贵每次出去赶集,回来的时候,也多少都会给紫妞买些吃的。酸梅干啦,新上市的杏子啦。有时候也买点桃酥呢,她知道紫妞爱吃甜食。婆婆走路的时候,腰挺得很直,头抬得很高,脸上是满面春风。有一次,她甚至主动给小翠的孩子送了一个小肚兜儿!
俊生呢,俊生高兴地都成了小傻子啦。他整天嘟嘟囔囔地,见人就说“我要当爹啦,我有孩子啦”他不上坡干活的时候,就搬个小凳子坐在紫妞面前。看着紫妞嘿嘿傻笑,把紫妞看的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啦。
四个半月,孩子在肚子里会动了,他在伸胳膊伸腿呢。紫妞穿着俊生肥大的衣服,走来走去。但是婆婆不让干重活儿,紫妞知道婆婆为了她好,她就不做重活儿。婆婆让吃什么,她就吃什么,紫妞一直很听话。郝富贵笑容也多了,不赶集不串乡的时候,他就带着俊生和小网,去河边捞小鱼小虾,每次都捞小半兜子,亲自去鳃刮鳞,挂上面糊炸好了,让俊生端给紫妞吃。
八个月,紫妞的身子也明显笨重起来了,肚子越来越大,企鹅一样的。小家伙在肚子里,越来越不老实,伸伸胳膊,踢踢腿的。这时候紫妞饭量很大,但婆婆高兴:紫妞你多吃点,你现在是一张嘴吃两个人的饭呢。婆婆说话的时候,笑嘻嘻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个夜里,睡到半夜,紫妞忽然被疼醒了。她咬着牙忍着,不想惊动俊生和公婆,但那疼实在是不能忍的,紫妞不由得就哭出了声。俊生迷迷糊糊醒了,匆忙划了火柴,点着了煤油灯,一看紫妞疼的满脸的汗水泪水。俊生光着脚丫子就跑到院子里了:爸,妈,你们快来看看,紫妞怎么啦!”上房的灯亮起来了,不大功夫,郝富贵两口子就匆忙来到了院子里。
婆婆先走进紫妞的房间,她是过来人,自然是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吩咐郝富贵去烧开水,俊生去请接生婆老王大娘,她自己则紧走几步到了紫妞跟前,一把抱住了紫妞,软言慢语地安慰起来。
老王大娘来的时候,水也烧开了,但孩子却迟迟生不下来。“快,快煮几个催生鸡蛋”王大娘指挥着。这次郝富贵亲自去抓鸡蛋,并且亲自去煮了。看着紫妞吃了鸡蛋,王大娘缓一口气,但紫妞喊起来啦“啊,大娘,大娘啊~~~”没事,别害怕,是羊水破了, “王大娘是村子里的老产婆了,经验老道。
婆婆给王大娘倒了一碗红糖水,也给紫妞倒了一碗。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时间过得很慢。屋子里是三个女人,着急害怕,院子里是两个男人,踱来踱去。终于,老王大娘的脸色变了变,脸上的汗也冒了出来:我说她郝家婶子,你家媳妇恐怕是难产啊!
“什么?”紫妞婆婆一下子坐在了炕上,她一把抓住王大娘,“她大娘,你可得救救俺媳妇儿,救救俺孙子。她大娘,俺求你了”紫妞婆婆眼看就要跪下。“他婶子,你跪我没用,女人生孩子,就是大命换小命,鬼门关里走一遭啊,要跪,你跪老天爷去吧”王大娘声音里带着哭腔。紫妞还在流泪流汗流血,哭声一声高过一声。紫妞婆婆赶紧跑到院子里,一手拉了郝富贵,一手拉着俊生,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老天爷啊,保佑我们媳妇儿顺利生下孩子吧,从此我们逢年过节的给您上供,我们平时吃素。“救救媳妇儿,救救媳妇儿”俊生也在磕头,却只念叨这一句。郝富贵浑厚的声音:“老天爷,救救我们紫妞,救救我们家的孩子吧,如果有什么错您怪罪我就行。都怪到我一个人的头上吧,这可是两条命啊”他们趴在地上,虔诚地给老天磕头,郝富贵的头磕在地上,咚咚地响。婆婆心疼了,她爬起来,想拉丈夫起身。就在这时,只听到“哇~~~~”地一声,一个婴儿清脆的啼哭,刺破了无边的黑暗。同时老王大娘惊喜的声音也跟着传了出来:“她婶子,生了生了!”“生的啥?”“一个带把的!”“哎呀,谢天谢地,俺们郝家有后了!”婆婆喜极而泣,郝富贵也热泪盈眶,俊生更是三步两步跑到了门口。
十
小天赐的出生,给这个家带来了无尽的欢欣。婆婆说:疼孙子,疼孙子,强过攒金子。除了喂奶是紫妞的事,其他的婆婆几乎全包了,小到把屎把尿,大到做衣服鞋子,都是婆婆亲自做来,紫妞顶多打个下手。从天赐半岁开始,婆婆每天一大早就抱着天赐溜达出去玩儿,他们站在大门口的街上,听家门口老榆树上喜鹊的叫声,听啄木鸟“嘟嘟嘟”地啄着树干,看着知了知地一声欢叫着,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有月亮的时候,婆婆就一手指着月亮,一手抱着天赐唱起古老的民谣:月亮奶奶,好吃韭菜,韭菜巧辣,好吃黄瓜,黄瓜有种,好吃油饼,油饼喷香,好喝面汤,面汤稀烂,好吃鸡蛋,鸡蛋腥气,好吃公鸡, 公鸡有毛,好吃樱桃……小天赐也咿咿呀呀学着,但声音发不清,婆婆就哈哈哈地笑。天冷的时候婆婆就把天赐抱着怀里。婆婆穿着那种老式样带大襟的衣服,他只给天赐穿上小夹袄,不穿裤子,直接把孩子的两条腿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然后大襟棉袄一包,再扎上腰带。这样,远看,首先看到婆婆的大脑袋,大脑袋下是天赐的小脑袋,一大一小,街上一站,很像澳大利亚的袋鼠。
而郝富贵疼爱天赐更是没得说,和婆婆不同,他要么用胡子茬扎天赐的小脸,要么就把天赐举到脖子上,每次都把天赐惹哭或者惹笑,无论哭笑,婆婆都会笑骂他一顿。婆婆笑着对紫妞说:你爸当年疼俊生也没这么疼过,真是隔辈疼啊。紫妞就笑笑,看着郝富贵和孩子闹,再看看婆婆,然后就去忙自己的。
日子水一样流淌着,不觉小天赐就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拿了树枝去吓唬鸡鸭了,整天爬上爬下,一刻不得闲,非的有个大人专门看着,淘气得很。婆婆说,俊生小时候也这么淘气呢。郝富贵,却乐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这小子,一看就是咱们家的娃,跳天索地的,男娃娃小时候淘气,长大了才会有出息。哈哈。
天赐三岁的那年夏天,天像被谁撕开了个口子,几乎整天哗哗啦啦地下雨,从早上下到傍晚,再从傍晚下到早上。庄稼已经都泡在了水里,村子里已经沟满河平了。下雨的时候,地上的水泡一个连着一个,这个不等破,那个新的又出现了。紫妞知道,这就是连阴天的预兆。小时候,遇到这样的天气,奶奶总是惴惴不安地说,这是下灾啊。这是老天爷在发脾气呢,地上有人招惹老天爷生气了啊。说得紫妞毛骨悚然的。
婆婆下了命令给全家,并且特地嘱咐紫妞一定要看好孩子,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正是到处跑的年纪,别让孩子掉到水里。咱们宁可少做点活儿,也要看好小天赐。别碰着磕着,别烫着淹着。
因为下雨,地里去不得,集市上也去不得,所以也就没什么活计。那个中午,一家人午休。紫妞看到天赐在炕上睡着,就悄悄掩了屋门,出去上了个厕所。就是这上厕所的几分钟,天赐就完成了从熟睡到醒来,再到自己跑出门口的一系列动作。跑出去了。紫妞回到屋里不见了天赐,吓的一声惊叫“天赐!”上房的郝富贵两口子也惊醒了,急慌慌跑了出来,急问天赐怎么啦。紫妞说刚才上厕所以前,天赐还在炕上睡觉,这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见了!婆婆喊一声天赐喊一声俊生,急火火跑了出去,郝富贵对紫妞说你先别急,咱们出去分头找找,小孩子家,应该跑不远。
郝家门口不远处,是一处旱沟。很像甘肃新疆等地的内流河。平常的时候,就是一条土沟,沟底是没有水的。但是沟沿上生着许多的树,柳树,椿树,枣树,还有榆树。小孩子们可以在沟里玩耍,挖土和泥,捉土里的小虫子,大人们也能坐在沟边树荫下歇息;但到雨季的时候,四面的水汇聚进土沟,土沟就成了一条小河。
连着几天的雨,此时,这条小河里已经涨满了水,河水和道路几乎连在一起了,如果平时不熟悉的,猛一看真看不出一条沟。沟边没有天赐。天赐去哪里了?正纳闷间,却见天赐追着强生从小翠家的大门里跑了出来,强生手里拿着郝富贵给天赐做的洋火枪!“强生,别抢我的洋火枪,爷爷给我做的,你给我,给我”,“不给,就是不给”“别跑了,那边是河,小心啊”话音刚落,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进了河里。岸边的人们都惊呆了。紫妞也三两步跑进了河里!但是紫妞不会游泳,她在混浊的泥水里翻滚,孩子们却是看不到了。郝富贵飞跑进河里,三摸两摸摸上来天赐,又摸上来强生。岸边的人们赶紧抱着孩子头朝下控水。这时候紫妞已经喝了好几口水了,意识里已经接近迷糊了,郝富贵游过去,抓住紫妞的一条胳膊就向外拖。紫妞却一把抱紧了郝富贵的脖子,死死地不松手。救过落水人的都知道,人的求生本能会使人在意识迷糊的情况下,紧紧抓住所遇到的一切,木板,树枝,或者去救他的人!会救人的一般在救人前,会自保。方法就是一下把落水者打晕,然后抓住拖上岸。
但郝富贵没有打晕紫妞,他们在河里扑腾了一阵子后,明显看出郝富贵力不从心了。等郝富贵终于挣脱开紫妞,把紫妞推上岸,他却一松手,沉进了水低。岸上的人们惊慌起来了,哭声喊声叫声响成一片,等村人们听到叫喊赶过来,已经好大一会了。又跳下去几个后生,终于在河里摸到了郝富贵。紫妞最后是醒过来了,郝富贵没有醒,而且永远醒不过来了。
哭晕了又醒过来的婆婆,跪爬到郝富贵的身边,她要给她男人换下脏湿的衣服,换上干净衣裳,送他最后一程。俊生跪在郝富贵旁边,爸爸、爸爸地哭喊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婆婆边哭边解开郝富贵褂子上的纽扣,俊生帮着脱下褂子。忽然,紫妞像被电击了一样,一个踉跄,抱着小天赐的手一阵颤抖,天赐差点掉到地上:婆婆把郝富贵翻过身去,郝富贵的背上,有一个暗红色的痦子,上面还有两根弯曲的黑毛!
作者简介:刘登美。笔名白杨桥。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天桥区作协副主席。舜网驻站作家,阅读悦读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开在指尖的花儿》、《最美的年华遇到你》。
编辑:寒烟 舒心
编审:紫轩 思翰
《大家风范》杂志
投稿邮箱:djff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