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习惯成病
叶 飘
人活了几十年后,随着对人、事、物的认知,会养成自己与别人不一样的生活习惯。我也是,我养成了非常喜欢囤积食材的习惯,还特别不喜欢浪费。怎么说呢?在老一辈人眼中,这是积谷防饥勤俭持家,是优良的传统;但年轻人却从心眼里彻底地不认同,我女儿就认为我这是不好的习惯,是病。
不管好不好,经年养成,我已经习惯了。
可能是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在心里留下了阴影吧?忍饥挨饿的日子真不好过。那时候,我为了吃饱,年少的我还真是想了不少办法。
我从小离开父母,一岁多时到湖南双峰青树坪的爷爷奶奶家生活,青树坪街上的人根据我爷爷奶奶叫我的口音都喊我"重庆宝"(编者注:作者原名欧阳彤琛。方言“彤琛宝”与“重庆宝”相近),一致认为我是重庆人,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父母当干部有什么好?我只知道我整天吃不饱,饿得头昏眼花。
大约四五岁时,有一天,天空雷电交加,下了倾盆大雨,第二天放晴,我去扯猪草时,看到野外的草坪里生出了大朵大朵暗褐色的雷公菌,很像泡发的木耳。我都顾不上扯猪草了,一个劲地捡呀捡,想着晚上能好好吃上一顿饱的,心里高兴得开出花来。
捡了一上午,大约捡了一两斤雷公菌的样子,我脱下破旧的罩衣小心地包裹着,像对待珍宝一样。为了扯足猪草,我甚至中午没有回家吃被爷爷称为"老鼠药"的厚皮菜裹腹,一心一意地扯满了一篮子猪草才回家。
回到家里,我第一次卑微地向奶奶提要求:"我捡回的雷公菌,晚上炒给我一个人吃行吗?我可以放弃晚上奶奶用手抓的一抓米放钢精锅里蒸的被分成四等份的我的份额米饭"。奶奶不语,我又放低我的要求:"炒给我的雷公菌不放油不放其他佐料,只放点盐和酸坛子里的酸水行吗″?奶奶还是不做声,我绝望了,嘤嘤哭起来。奶奶到底不忍心,给了我一个煮熟的红薯作补偿。
晚餐的时候,我看着那碗摆在桌上的雷公菌口水直冒。奶奶炒雷公菌的时候加了红亮的酸辣椒,加了姜丝,加了香葱,还格外加了两小勺猪油,真是色、香、味俱全啊!尽管奶奶还把她那小小的份额米饭划了一半给我,我还是饿狼般想独占那碗被炒得汤汤水水的雷公菌。但看到爷爷和弟弟也泛出绿光的饥饿眼神,我是真的不敢!只是做强盗般夹了一大筷子雷公菌狼吞虎咽。闻着真香,吃起来还没体验出是什么味道就咽下了肚子,好遗憾啦!
没几筷子,雷公菌就被捞个精光,汤也被奶奶分给了每个人。我最后占了那只乘过雷公菌的菜碗,用舌头舔个干干净净,终于知道什么叫美味佳肴。
而那一抓米之所以留到晚上才蒸成米饭分着吃,是爷爷奶奶认为人白天活动,会把米的营养消耗浪费了,晚上吃完饭就睡觉,可以补身子。
贫穷真能使人奇思妙想!

(奶奶炒雷公菌时还格外加了些猪油……)
我大约七岁的时候,那时爷爷已经病逝了,他还不到六十岁。大概是那年的十月,我父母来双峰看我们姐弟,我奶奶把留了大半年的好菜用来招待远道而来的我父母,我却对父母充满了好奇,都没有心思好好吃饭了。
那时候我父母三十出头,男俊女美。父亲剑眉星目,英气逼人,176cm的个子更是玉树临风;母亲一头天然卷发,妩媚妖娆。他们两个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谛仙一般。这真的是生我的人吗?他们为什么把我和弟弟弃在这个小镇上饿得黄皮寡瘦?我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质问他们,觉得自己一头稀薄的黄毛,生得像个小叫化子似的,根本不是他们世界里的人。
我六岁开蒙,父母来看我们的时候,我读二年级了,有了点知识,喜欢多思多想。可是平生只从湖南城步(编者按:指城步苗族自治县)离开到过双峰青树坪,眼界很局限,许多事还是想不出眉目。
父母走的那天早晨,我打一双赤脚送他们去车站。那时的十月很冷了,他们上车后,我一直目光痴呆地望着她们,还在想他们是不是我真的亲生父母?为什么不带我走?要让我在青树坪继续受苦?不知他们是因为看瘦小的我面目可怜?还是看打赤脚的我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不忍心,他们从车窗上飞下五毛钱,看到我捡了后,要我回去。我默不作声,一直等到他们坐的班车开走后,才转身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一边很心酸,不知道父母看我吃不饱饭,为什么不带我走?(虽然我依旧没搞清我到底来自哪里?重庆还是城步?我对这些地域都没有概念,我离开父母身边时才一岁多,没有记忆。)一边很兴奋,计划着怎么花父母给我的五毛钱巨款。
那时候,五毛钱可以买五十粒纸包糖,十个大肉包子,对一个孩子来说,已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不知是不是听了些想发家致富的年轻人的故事,有这个想法的人,第一步做的就是:分家。
所以,我刚一进家门,就向奶奶提出了分家。奶奶很诧异,问我:"为什么要分家"?我说:"我要吃一餐纯白米的饱饭,不吃任何杂七杂八的东西裹腹"。那时候在我心里,主食就是白米饭,其他的都是杂粮,而杂粮是吃不饱肚子的。说完我豪气地拿出那五毛钱给奶奶。奶奶很公平地卖给我两斤米、两个鸡蛋,还送了我一颗白菜,然后教我煮饭炒菜,并免费提供了油盐。
放了剁辣椒的油爆葱花蛋鲜香金黄,清炒的白菜洁白如玉,一切弄妥后,我准备大快朵颐。弟弟守在我餐桌边一边流口水,一边连声地喊"姐姐、姐姐……"奶奶把头偏向一边,无声地耸动肩膀。我突然心软了,这独食怎么也吃不下去。我轻轻放下碗,一手搂着奶奶,一手抱住弟弟,哽咽地说:"我们三奶孙一起吃餐饱饭吧"!奶奶默默地添了一小碗双峰辣椒,弟弟高兴地舀好饭……
那天,我们三奶孙终于吃了一顿白米饱饭,但我的幸福生活半天就到了头。

(那天我们终于吃了一顿白米饱饭……)
也许从那时起,我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就是吃饱喝足,不作他想。后来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不再为吃喝发愁了,我就爱上了囤积食材,积谷防饥。总觉得家里要存足粮油,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心里才踏实。
后来出门,最喜欢买的东西就是食材,逛农贸市场,总是会超计划买菜,看到那些面容慈祥卖自家菜的老婆婆,我总会想起我奶奶,心底柔软,常常不止会买看中的菜,还会把她们带的其他菜买完,只想让年迈的她们早点回家,别在外面日晒雨淋。
也有买得实在太多的时候。前些年,我还没退休,回(湖南)邵阳休假,便自己买菜做饭。我不在邵阳的时候,女儿一概在单位吃食堂。新鲜菜卖多了,不吃完就会浪费,我又舍不得,只好请客来家里吃饭,把菜消灭。
记得有一年春节,我所在的单位在乡下杀了土猪给大家分了肉,同事给我挖了许多冬笋,我自己还买了很多土菜。假期过后,实在吃不完,我又请假在邵阳家里请客,亲戚朋友请了一个轮回,实在无客请了,我最后请了小区熟悉的保安和他家人吃饭,才把无法收藏的食材消耗殆尽。
我女儿说我有病。也许是吧!习惯太久成了执念,这个病还无药可治,怎么办呢?(2021.10.9)

(看到卖菜的老婆婆我总会想起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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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叶飘,原名欧阳彤琛,苗族女作家。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三期湖南省中青年作家班学员,阅文集团签约作家。城步县文联秘书长,城步县作协名誉主席。曾出版散文集《如风岁月》。
(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