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朵花俯身

偶遇一朵牵牛花，在旷野的

土坷垃和杂草之间

它，安静地站立，安静地开着

风摇动着它，它摇动我

欲摄取它原始的美丽

需蹲身下去

不遮挡它的阳光

不惊扰蜜蜂访它

保留住它鲜活的

全身以及落在泥土上的影子

我将照片发给我的爱人

想说这朴素的感动

像当初的相遇

一朵牵牛花的美贴近泥土

在人世间低处，多么像

那个贫贱不弃，相濡以沫的人

从此，一朵花教会了我

甘愿为她一生

俯首贴耳

▎停留在电线上的麻雀

冬季，天暖的时候

父亲坐在门前，时光在他老茧的手上

搓成细长的麻绳

两端固定在老院的梧桐上

母亲把我挂在上面

反复晾晒。一群麻雀飞走了，

又飞回来，双脚仅仅握住我的童年

当一个黄昏被我举在手中

父母已经走远，故乡剩余到我手里的

这条电线，锈迹斑斑

更多时候，闲置在空中

有时一群麻雀暂停，留下窃窃私语

我驻足，凝神，我想到了父亲、母亲、孩子

一个幸福的家

我独自徜徉在路上，像一个落单的

孩子，任凭思念抚摸头顶

北方这座城市，在寒冷里开始迎接

她的新年

▎一棵树的风景

好多棵树最终成为木头

或许栋梁之材，撑起高楼大厦

或被砍伐后

喂给了火焰

而一截木头遭遇了洪水

冥冥中守候到一场艳遇

一座山峰给了它巍峨和天空

一条大河给了它展望和远方

水土与石头含丰富有机肥料

天落下一滴雨，它长出一片叶子

风跑来拥抱一次，它伸展一下枝干

山脚下一道一道

爬上山来的农田给它送来

密实的年轮

它站起了，是一道风景

层层包围的花花草草，一遍一遍地

五颜六色地解说

它表情淡定、从容

它有不说给任何人的秘密

在心里，它是一朵怒放的花朵

日夜唱歌

给意念听

▎体 面

我本来是草根

而有些文字

在用大巴掌盖住我

一段草根的简介

说，是为了体面

那天

一个偷面包果腹的大学生

被抓住，问罪

我的脸一阵骚热、生疼

看来，这次

我的脸被人借走了

▎光  阴

——写在2018年最后一天

光，永远是真的

阴，也永远存在

一寸金子，在我们肉体里泛起涟漪

▎为谁写诗

提到爱情

天空暗下来

岁月高高地扬起了皮鞭

啪啪的节奏，在我脊背上落下

鸣锣，一阵紧似一阵

让人心发颤

回到月光下

回到纸上的文字

保持住闲庭信步、优雅

我羡慕这些家有妻小的男人

他们会告诉我

走到爱情有多少距离

一首诗回到爱情的版图上

像现在，迷失了方向

“我爱你”这三个字

含在嘴里，找不到一个人

说出来

▎一扇窗的设计角度

不看天气预报

不预测心情

打开窗帘的时候

看外边的行人和大路

它们接受什么

天气就是什么，它们没有

天气的概念

而我要看对面的大山

我不看一些树木，我看那些裸露的

石头有或者没有反射出亮光

它们是我的天气

或许，在它们面无表情的沉默时

我是它们的天气

这样的角度，看一扇窗的设计

似乎需要动用哲学的课时

▎选择性逃离

那个女孩又来垃圾桶边

找寻她的早餐

很多人从她身边走过，表情依旧

阳光落在树上

落在车水马龙的路上

完成按时明媚的任务

行道树在落叶

环卫工人适时地站在了树下

这个早晨，宁静

与她擦肩而过，将她置身事外

完成早餐的任务十分艰苦

她向着一排垃圾桶一次次低下头

弯下腰去

她不冷，她衣着跟上了时令

比每日上班族懂得色彩搭配

她唯有异常的是

她不乞讨，她表情跟她手里的

食物一样干净

在这个国家卫生城市里

她的由来和去往

是不是跟环境有抵触

这疑问，就一闪现而已

我惊恐起来

立刻躲避开这个话题

如从一个高危现场里奋力脱身

逃离一般

▎断 桥

两端都是风声

流水，深浅莫测

几重埋伏

马嵬坡的黄土薄了

丽人的脸上

酒红，灯绿

白娘子和许仙走过以后

断桥就塌陷了

种子

在人们心头生发芽

或许

人世间太过生硬

▎秋 愁

一棵树上，看着花儿

有蜜蜂和蝴蝶终日萦绕

他举起竹竿，动作没有继续

蜜蜂会飞，蝴蝶会飞

花儿不飞，他不飞

春天不飞

他定居这颗树下

看着花朵长成青苹果

看着青苹果变成红苹果

看着红苹果被商人摘走

秋雨，就在那个时候开始飘落下来

他看见，雨是从花朵的那个位置飘落下来的

他看见，雨填补了花朵与泥土之间的空白

他看到的雨，是他握在手里的竹杆

一节一节的，有醒目的疙瘩

更像他自己不会言语的直肠子

现在

横着吹，成笛

纵着吹，是箫

秋风哽咽

▎早晨素描

早晨的平面图里马达声是立体的

坐上公交车离地三尺

我和道路是平行

秋色从高处跳下来

被高楼接住，然后挨着房顶上的

一些广告晒着太阳

很多人拥挤在时间的怀里

他们和我一样，出门时

怀揣着牙齿

▎黑 纸

夜，有时候就是一摞黑纸

抽离一张再抽离一张

暗，薄了，有光透析出来

楼房、远山，马路、几个行人

从黑夜的纸卷里滑出来

形象有些模糊

水珠是半空抽离出来的

它们在一扇窗前停留下

几滴水声

它们的身体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

只看见一些水印留在玻璃上

扎眼，像子弹

留下的洞口

▎虚掩的那扇窗

适合一场风花雪月

一根绳子垂下来和没有垂

下来，在明眼人眼里

都会有一根绳子挂在那里

窗扇上拔开的

插销，虚张声势拟人

躲在它背后的人

睁着眼睛，拟物

火苗踩上药捻的悬梯

已经知道，虚掩的窗里面

有电闪雷鸣

宁静，接近万劫不复

▎月 下

跟李白做酒友，被搁浅在唐朝

也被搁浅在一首诗

月光下，月白风清

一头扎进去牧野

四周的溅起酒花

风沙沙地舔舐骨架

醉，缺失了一块边缘

拿我做一片布补丁

至于缺口溢出来的暗影

已经与我组成人的图案，在月亮地

像两只比翼的鸟

▎想你了

下雨

是天空对大地的思念

写诗

是我对你的思念

一边下雨

一边写诗的那个人

思念，桨出了涛声

▎吃人的解释

那年邻居家的孩子

在河湾里淹死了

生命定格在了十八岁

村里老人们说

那条河湾吃人

前两天

从新闻报道上看到

某钢铁厂的一位工人

跳进上千度的

炼钢炉里，尸首全无

轻生的原因

有说他大龄未婚

有说他经济压力太大

没有人出来说

他是被那口炼钢炉吃了

▎大 湾

雨 盛多了，山撑破了肚皮

半空，沟壑，吵闹得最欢的

是洪水，而夏天

是一只未开瓢的葫芦

被水挤断腿脚

那些年

经常发大水，情景骇人

父亲把大湾村背在背上

经年累月       让我

有泥土和太阳可以继承

▎房 奴

他经常退缩到悬崖边缘

悬崖下面的深渊

他不止一次打量过

起初是他一个人的深度

后来是我和爱人的深度

后来是他和爱人和孩子的深度

后来是他的家族的深度

他告戒自己要坚持

最后一个立足点，不能掉下去

掉下去就粉身碎掉

一个社会的骨骼

一个家族的骨骼

其实，不用从悬崖上掉下去

就已经碎骨粉身了

男性的荷尔蒙

在他成为房奴时开始

流失，后来越来越严重地流失

在他成为一家之主的时候

流失，后来越来越严重地

流失，他仰望房金大厦的高度

就像在悬崖边的深渊底下

仰望太阳、月亮和星星

他的脾气变得格外好

他笑着迎接每一天的

好天气或坏天气

笑容积攒得太多了就沉重了

他的腰没有直起来过

▎他们没有纸张吗？

——来自现实

削铅笔

那么多人在削铅笔

拧开钢笔帽

那么多人在拧开钢笔帽

敲击键盘

那么多人在敲击键盘

他们突然想起来

自己没有多余的纸张

购房需要纸张

贷款需要纸张

就业需要纸张

上学需要纸张

媒体需要纸张

会议需要纸张

生存需要的纸张勤俭

但

在中国宁波，一名美国籍黑人外教

残暴杀害中国女学生后

我恳求一些人那些纸张

把你捂嘴巴的

哪怕餐巾纸也行，别扔了

杀人者，偿命！

民间朴素的正义

需要一张纸面，决然作别沉默

▎母亲呵

——写在母亲去世六周年纪念日

母亲呵，您离开我们六年了

今天我坐在青龙山的一块石头上

天空有云被风赶着急行，六月

在我关节里埋下疼痛，母亲

这种疼痛不好形容，好像家门前的柿子树

一样存在，过日子没法忽略它

在树下纳的鞋底，您把体香留下来

温暖我们不断延伸的行程

在六年前的今天，六月

被您拔高，到我们的瞻仰里

今年，我回不到您跟前了

母亲，我很心痛

在六月，您给我最后一次注视

连同乡下的老宅

让我负罪、歉疚

母亲，我不说今天是您的忌日

高堂就一直健在

现在，对着家乡的方向，

我垂首、鞠躬

母亲呵，说好了，分离这么多年

今天，咱娘儿俩

谁也不要抹眼泪

黑白城市的次序感

摄影师Charles Brab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