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他

文/钟春香  诵读/月亮

他给我的印象：身形高大，浓眉大眼，四方圆脸，嘴唇不厚不薄，一笑很敦厚。他开口就爱讲道理，一双粗糙的大手还不闲着，总要干点什么才安心。我曾问他，你怎么不歇歇呢？他说，真要歇着了，就说明你没用了！我可不当没用的人。

也真是，他会的行当可真不少。他曾两次参军，在军中学文化，当过司务长，算过账，做过饭，回到老家种粮种菜、打井、绑炊帚钉锅盖、赶集上店卖布匹……几乎没有他不会干的。他也要强，凡事如果干，要求也高，所以那些年一路走下来，外人提到他，总会在口头和心里同时佩服他。

但是，“太能”的人往往孤单。他从部队回来这些年，娶了三个老婆却没有一个陪他到老，庆幸的是，老婆们给他留下了四个女儿，也算待他不薄。尽管他始终心高要强，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或者这四个女儿都是儿子，我会让他们富得都开上小汽车！他这话，别人不信，可是我信。

我信他，就是我每次走近他，他总有一股不服输的力量感召我。我十六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快八十岁了。那时候他仍然坚持种地，在他居住小院里种菜，每到夏秋季节葫芦、丝瓜、扁豆结得吃不了送给邻居们；那时候他的牙齿吃花生还能嚼得咯嘣响，发也不怎么白，总爱展望未来；那时候他还有那么一点喜欢花，将杏黄的萱草花种在南墙根朝阳的地方，每次我去他都指给我看，告诉我这种花既能看也能吃，关键是看到它还能忘忧……我怀疑我最初零星的对美的感知就来自于他，我怀疑他女儿身上的隐忍、聪慧和乐观也来自于他。

后来，我结婚找了一个他村的人当对象，他心里那个高兴啊，逢人就说他又盼了一个亲人来给他作伴。靠近他，我一次次靠近他，我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力量。而他始终不屈服他的命运，他把女儿们的婆家都定在附近村庄，且每一家都那么多姊妹兄弟，在他心里有人就有财富。这么多年缺吃少穿的日子，离散与新生的叠加，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前方，盼望着有人靠近他，理解他的那颗心。

他的召唤在我这里起了作用。我向着他走去，企图解开我母系血缘的奥秘。他的小女儿告诉我，当他还在他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他父亲就去世了，——一个终生缺席父亲的人，得用什么语言来形容他的孤单！他又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被人抓壮丁去参军就抓了两次，好在他先天的聪慧让他抓住了改造自己的机会，他在那里得到深造重塑了自己，我确信他回来的时候与他离开的时候，已截然不同。他拥有了无上的信心和勇气，又正值壮年，但生活的打击还是一次次到来，贫穷，饥饿，疾病……自不必说，这其中是谁一直支撑他站立？是他母亲吗？还是他自己？没有倒下的他，把悲愤化成欢笑，活成了“打不死的小强”。

岁月是一把杀猪刀，任何人在这把刀子面前都要倒下，他也不会例外。那年他打了一口红棺材让我去看，他摸着棺材上的红漆问我是否好看？我心里有些怕，但又不能不点头，因为他就那么满含期待地等待你肯定。年老的他，特别怕孤单，过年放假我抱着我的女儿去看他，他在朝阳的窗户里只要认出是我，就敲玻璃喊我的名字。只要我抱着女儿坐到他身边，他就感到人间有温暖，望过来的目光，既含笑，又潮湿。

他深谙人性，知晓虚无，把生活活成了生活，他站立的样子比诗更像诗。那他倒下呢？倒下之后我无法接续，漫天的大雪昭示他的倒下，淹没他人间里最后的足迹，我只能将结果还给结果。他是我找寻母系血缘唯一的线索，他所体验到的生命凄美、坚韧和慈悲从没有离去，我总觉得它们一直在我的笔端徘徊不去，需要我替他写下。

我的母系家族里这么多人，包括他，包括我的三个姥姥，包括我母亲，包括我三个姨，我所能追寻到的这样的大家族，每一个人都有不可替代的位置，每一个人都在闪烁光芒。在送我女儿去上海读书的高铁上，我对我小姨说，你看我姥爷故去这么多年了，我总觉得他一直在，而他活着时所组建的这些关系，不管是和第一个姥姥，还是第二、第三个姥姥，前一段关系结束，后一段关系才能开始，而你和我娘她们才成为既得利益者，陪伴在他身边，所以你们要感恩，我们都要感恩！小姨听了点点头，并且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关于他的记忆是不是该记起？哪一个人不是带着先天的残缺来这世间历劫？我像他一样从来不甘心屈服自己的命运，在黑夜里在独处时我长久地望着阻碍我前行的悲伤和恐惧，从不相信我会滞留于此……我要怎么改变我的命运？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这不是你的错！可这是谁的错，有始以来的生命痕迹向前，向前，——我能做的就是走到书桌前，打开那本叫做《这不是你的错》的书，在书中找到属于我的意象疗愈和核心语言。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一路走来，靠近他，靠近他延伸出去的亲情，是冥冥中的注定。而我之所以让文学来叩击心扉，更是为了疗愈我那颗易感共情的心。那么那么爱，人间如此值得；那么那么爱，才让一切如此圆满。

【作者简介】

钟春香，山东省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胭脂红》，小说曾发表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小说月刊》《四川文学》《黄河文学》《当代小说》《啄木鸟》《金山》等杂志，其散文、小小说多次获得全国性奖项；短篇小说《追风》，获德州市第二届长河文艺奖；散文多次获奖。

【主播简介】 

月亮，本名张丽，《小楼夜听》平台特邀金牌主播。德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史志花开公众平台编辑兼主播。现从事地方志编写，工作之余爱好敲打文字，抒写真性情，爱好朗诵，留住美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