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钱?”他显然生气地问。
“八块!”她说。一点也没谦让。他拿出了一张百元大钞,故意臊她。
“好,百元一张,找你九十二元整!”她到钱柜里去搜腾钱,也许是不够,她又走出去,向一位卖热豆腐的大娘借了三十元,“你点点好!”她把钱递给他,又去招呼别人了。
“吃完的同志请让一让,店子小,请包涵!”好啊,这明明是下逐客令么。
成子走过去,硬着头皮说:“我要与你谈谈!” “对不起,我很忙!”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他说。
“那你六点钟来店里吧!”他五点半提前去了,怕她有诈。
凉粉已卖完了,她在门囗挂上了“凉粉售完”的牌子,上了卷闸。
她沏好了茶,让成子在收拾干净了的桌旁坐下来,看出,经过她一番收拾,店面和人都稍做整理。
“生意不错。”他说。
“叫你见笑。”她说,在另一张桌旁坐下来,有意与他拉开了距离。
“你到这里有什么事干?”
“我是专为一个人而来。”他说。
“这个人就那么重要,值得你走这样的山路。”她似乎有点警惕。
“我过去对这个人多有得罪,现在是请罪来了。”他说,看定她,她比在城里更漂亮,有种内在的气质美,也许这美以前未曾发现。
“这么说要我从中调解说服了。”她说,“很高兴你能把这样的任务交托给我,不过凭我的才学,我怕未必胜任,倒是可以试试!”
沉默了一会儿,成子说:“我是来请你跟我去!”他开门见山地说,“请你原谅我当初的无理!我发誓以后对你好,我会给你幸福!”他竭力将想好的话说出来,唯恐她将他赶出去。
她瞪圆了眼睛,丰满的胸脯厉害地起伏着,放在桌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原来是这样!”她按捺着愤怒,“我本来是为躲婚跑出去的,不想被那个混蛋成全了,以后又蒙你赏识,但最终仍是以滚蛋告终,我回来了,天无绝人之路,我仍能生活。外面的世界虽美好,但不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在这里。”她看着自己擦得贼亮的尖头高跟鞋,“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
“不,你不应当埋没在这里,凭你的能力凭你的……”他将“漂亮”两字吞进肚里,变成了“凭你的品质,你会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我现在在县上也有点名气,咱们可以在城里买套房子,安个窝!……”
“哈哈……”她大笑起来,笑得有点苦,有点玩世不恭。
“我已经有了家,有了丈夫!”
“谁?”他站起来,直直地看着她。“就是当初我逃婚的那个人!”她说。
“他?”
“当初我说什么也不嫁他,可是当我回到镇上,听说他躺在床上,快要不行了,他这几几年一直在外面找我,他受够了人生的痛苦,而且被人打成残疾。”
“打他的是……”
“就是那位你的前一个人,他找到那里,他知道了,在晚上将他打成半死,拖到公路上。后来被一位好心的拉煤司机救了”。
“你要与他结婚?”
“对,我要与他结婚!”她说。
“那我还有什么话说呢?”他说,“祝你幸福!”成子离开了那个小小的店子,天色已近黄昏了,山镇的晚上比平原上来得早,而且带着砭肤的寒意。山顶升起了雾岚,显得沉重。他找了一个小客店住下,决定明晨回城里去。
小旅馆里晚上很嘈杂,节能灯不亮,被子又薄,成子到老板娘那儿去要灯泡,准备加一床被子,老板娘是位四十岁左右的胖女人,秋天还穿着短袖衫,亮着圆滚滚的一对粗胳膊,正在长案板上和面,旁边的大锅里,锔着笼屉。她把面团扭动着,很有力,她让他等一会,等搭上了花馍,然后给他取东西。
“你从哪里来?”这问话是一句歌词,但没有后面的“我的朋友!”
他说自己从县城来,她说他不是本地人,是市里来的。她说自己也是市里人,所谓市里人,实际上是市区所在的县上人,他们于是拉起了家常。她把他当成市政府下来检查工作的。
成子说,“你抬举我了,俺是生意人!”他接着说,“我来做一笔荞麦生意!”从荞麦说到他到她店子吃凉粉,问起她的情况,有意打听那个残疾人。他听出了,残疾人已经不是一个浑全的男人,便问,她为什么还要与他结婚。
她告诉他,她不是要与他而是与他的亲弟弟(小叔子)结婚,结婚了养这个哥哥,但这个弟弟却不愿意,说她是破鞋,宁要本分的庄稼人,也不要她。
她开了半年的凉粉店子,把钱大部分给了她那原先的男人,他听了店老板的介绍,这件已经没希望的事件透出一线希望。他决定第二天不走了,再去和她磨磨。
“好啊,你是今天第一个顾客,照例第一个顾客是要特别优惠的。”她麻利地打好凉粉,端到座位,“你今天走吗?”
“不啦!”他说,“我收购苦荞麦!”成子突然坚定了做这笔生意的信心,看来他得和她打持久战。
“你是临时决定的吧?”
“我从来不临时决定。”他说。他看见街上没什么赶集人,她的生意没有开始,便不失时机地说,“你昨天骗了我。”
“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
“这只有你知道!”他说,“你那位未婚夫已经不适于娶女人了,你是要嫁给他的弟弟,有点招夫养夫的性质,可那位的弟弟不愿拉边套,也不愿意担被损害的名声,拒绝了你,你是一厢情愿,而且准备背人生的十字架,并非是为了婚姻!”
她脸色苍白了,像是谁突然抽去了她全身的血液,在一副座上坐下来。
“不许你胡说,哪个嚼舌根儿的给你嚼了这些死人的话?”
“你别激动,这是终身大事,不是良心和忏悔,你对终身大事的轻率和破罐子破摔会毁了你的。你在埋一颗永生不幸的种子!我……”
“不许你掺和我的事,我的事爹妈也不能包办,你凭什么包办我?你凭什么搅和?”
“凭对你的爱!凭对你的感情!”
“你的爱,你的爱早已被你自己埋葬了,或者根本不存在!你走!”
有几个赶早的农民工扛着挑担进店来,成子闭了嘴,她换了一副表情去接待顾客,丢下他如同农夫靠在门后的挑担,他悻悻走了。
昨天的那个时间他又去了。
“你以为你三顾茅庐我就会出山吗?”她淡淡地说,眸子里是讨厌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