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中平原上偏僻的一个小村,是我的故乡,那里杂姓群居,张、王、李、刘、崔、属于大户,谢、陈、孙、殷、谷、梁等属于小户,人死了,一般都会埋在自己家族的坟地里。没娶过妻子的光棍,死后埋在自家坟地的后面,娶上死尸才能进坟;没出嫁的闺女,一般死后都先埋在一座乱葬岗子上,有光棍结阴亲的,才从那里挖走。自从村里有人居住以后,坟地就随之产生了。对于坟地的选择,从古至今,不管穷富,一般要请风水先生给看一看,管吃管喝,还要根据先生名气的大小来确定花费的银两。村民们大多认为,升官发财,遭灾惹祸,后代是否兴旺,都跟坟地的风水密不可分,因此,人们对于坟地的选择跟住房看得同等重要。
每个姓氏的坟地里都有一座坟山子,坟山子是由人工堆起来的一个半圆形的土岗子,坐落在坟地的北面,就像人们圈起的半座院墙,把一个个的坟头实行了半包围。坟头按照辈分由上往下依次排列,长幼有序,同一个辈分的排成一行。父亲下面埋的儿子,儿子下面埋的孙子……没有儿子的,就从血缘近的关系中选一个人过继,过继的人死后不能埋在父母的下面,给谁过继就埋在谁的坟头下面。同一行列中的坟头,亲兄弟都挨着个排列,稍微远的就是亲叔伯了,再远就是堂叔伯了……从每个坟头可以看出来,同一家族中血缘关系的远近,每一支人口的多少。也许是我们村里从古就穷的原因,大部分的坟地里都没石碑,几乎都种树,有的是种柳树,有的种槐树。每到夏天,坟地长满野草和菜棵子,疥蛤蟆经常出没,显得十分荒凉,也有几分瘆人。
我对于坟地的印象,最早来自于父亲的死。父亲死于大脑炎,那年才三十岁,我只有八岁,父亲埋在了李家坟的最南面,中间空着爷爷和奶奶将来死后的位置。家乡有给死人圆坟的风俗,下葬后的第三天,当门家族的,以及直系亲属,天不亮就必须赶到坟上去圆坟。圆坟那天是农历七月二十三,家里又没有钟表,时间只能提前不能错后,母亲领着我和两个姐姐早早就出发了。西南方向的天空中有一弯惨白的月牙儿,夜幕上洒满耀眼的星星,东北方向还有一颗扫帚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天气凉嗖嗖的,乡间弯曲的路上,只有我们娘儿四个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冷清得让人可怕。穿过一片还没成熟的高粱地,前面就是李家坟了。坟地里长满荒草和菜棵子,隐约可见排列整齐的一个个坟头。圆坟,一般是等亲人都到齐了,才用铁锨开始整理坟头,整理得像一个馒头的形状,然后先烧掉插在坟上的纸幡,再点燃烧纸才痛哭一场的。母亲似乎等不及来人,坐在新堆起的坟头前,就开始大放悲声,我跟着姐姐也哭了起来。似乎是哭父亲的不幸,实际上也是为我自己痛哭。父亲呀!你走了,撇下了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呀!,悲痛欲绝的哭声在寂静的田野上久久地回荡,让人感到十分凄凉。
按照农村人的风俗,清明节,农历的七月十五,大年三十,这三个节日必须上坟的。我属于家中的“男子汉”,每到了上坟的节日,母亲都要催我上坟。爷爷那时六十多岁,不知道他是因为年纪大,还是怕看到父亲的坟伤心,反正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从来没上过坟的。但农村中比爷爷年岁还大的人,也会去给自己父母上坟。别的人家全是成年后的男子去,偶尔也会有孩子跟着大人去凑热闹的,而我就另当别论了,必须亲自拿着烧纸和贡品,像个大人一样,亲自为祖先和父亲点燃烧纸,还要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清明时节,还要拿着一把沉重的铁锨,吃力地为父亲的坟头添一层新土。说句心里话,那时候的我,别说去给父亲上坟,去地里挖野菜、拾柴禾或者打草,我宁可去别处,去再远的地里,也从不愿去靠近李家的坟地。每当我看到那片坟地,自然就会想到早逝的父亲,莫名的悲伤就会涌上心头。父亲的早逝,给我心灵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悲伤,让我度过了一个苦难而悲惨的童年。
父亲死后没几年,每个家族的坟头都被铲平了。动员全村铲平坟头的大会,我跟着大人们参加了。驴长马脸的梁姓支书坐在主席台上,对着扩音器做了长篇大论的报告,我只记住了他这样的几句话:在这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们要大破“四旧”,大立“四新”。坟地属于四旧的一种,以后不许上坟祭祖,必须平掉所有的坟头,机耕过来种上庄稼。重新立两处公坟,一处埋贫下中农,另一处埋地主富农,贫下中农的坟里种上松柏树,万古长青,地主富农的坟里种上臭椿树,让他们遗臭万年。在这儿之前村里就破过“四旧”的,烧掉了从富农人家抄出来的字画,砸烂了坟地里为数不多的几块石碑。大会召开以后,村里就大张旗鼓地行动起来,基干民兵扛着铁锨,来到一片片的坟地里,先是掘坟山子,后是掘坟头……但坟地里的树木倒是保留了下来。基干民兵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不知是他们对上级的此次行动不积极,还是对坟地里祖先的敬畏,反正对那些坟头只铲掉了一半,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每个坟头的影子。家家户户的坟头被铲了,我暗暗高兴了一阵子,心想,再也不用去给父亲上坟了,清明节也不用给父亲扫墓了。但到了七月十五,除了那些村干部,大多数人家仍然去给祖先上坟,只是不敢明目张胆,都是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因为有一位老党员到了上坟的日子,就把守着村口,发现谁去上坟,就没收谁的贡品和烧纸,村民背后都骂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们村有一千多口人,二百余户人家,土改的时候没人划分为地主,有九户划成了富农,我们家属于其中的一户。其余的那些人家,分别划分为贫农,下中农,中农和上中农。那时农村执行的政策是“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地主富农”。贫下中农指的是贫农和下中农,中农包括上中农。“文革”开始后,村里一些人家的门上挂了牌子,一种红牌和一种黑牌,红牌上写的是“烈属”或“军属”,黑牌上写的“富农”。挂着红牌的人家会受到优待,挂黑牌的主人要挨批斗,早晨要扫大街,晚上要进“学习班”,他们的子女也会成为社会的另类,不能升学、参军、入党……儿子找不上媳妇,闺女也难以找个合适的婆家。活着的时候受到人们的冷眼和歧视,怎么也不会想到,死后竟然也不放过他们?
原来的祖坟被平了,村里有贫下中农的家人死了,我才知道村干部早已选定了公坟的地址,坐落在村子南面的薄碱地里,那里常年不长庄稼,只长盐碱棵,还有可以吃的一种洋么菜,也不知是村里财政紧张,还是没地方去买松柏树的树苗,反正支书说的话放了空炮。那个年代缺吃少喝,缺医少药,人的寿命普遍短,一年中村里就埋葬了七个老人,还有一位年轻的。不管姓张姓李,辈分和年龄的大小,关系的疏远,坟头一律排在了一起。假如不在坟头上做个记号,恐怕出门的闺女,回到娘家为父母烧纸,会烧错坟头的。尽管村民们都不愿意往公墓里埋,可迫于当时的政治形势,也不得不把亲人埋葬在那里。
另一处公坟选择村子西南角上的一片薄碱地里,第一个富农家的人死后先埋了进去,她是我本家的一位奶奶。种上了一片臭椿树,根本没有成活,第二年又种了一次,不知道是缺乏管理,还是那些臭椿树不想让埋在地下的人遗臭万年,反正也早早地夭折了。一看到给富农成分的人准备的公坟,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爷爷奶奶那时候都七十多了,爷爷的身体还健康,不用担心,我担心的是奶奶,奶奶年轻时身体就不好,经常病病歪歪的,一到天气冷了就开始犯痨病,总感觉她难以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假如她真的死了,必须埋在种了臭椿树的坟地里。我倒是不担心记错亲人的坟头,因为全村富农家的老人都埋进去,一共也到不了十个。原因是那片坟地靠着一条土路,人们赶集必须经过那里,肯定会对死去的爷爷奶奶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就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受到了难以言尽的屈辱和歧视。假如死后埋在自家的僻静坟地里,会得到解脱。假如埋在种了臭椿的公坟里,会遭到人们的指指点点,恐怕灵魂也不得安生。奶奶的生命力很顽强,不想早早去那里占个地儿,一直活到了八十八岁才去世,我的担心看来是多余了。
每个家族被平掉的坟地里,那些树一年年地还茁壮生长,也没种过庄稼,一直就荒芜着,村里的两座公坟埋进十几个坟头,驴长马脸的支书就下台了,换了新的支书,村民死后又开始往自家坟地里埋了,平掉的坟头又都堆了起来。再后来,埋进公坟的人也迁到自家的祖坟里,坟地又恢复了原来的老样子。如今,每年的清明时节,我都要准时地回一趟故乡,为爷爷奶奶和父母去扫墓。李家坟比我记忆中大多了,每年都有新增添的坟头,并竖起了几块石碑,但扫墓的队伍也壮大多了,尽管都是本家,一些年轻人根本不认识了。我为爷爷奶奶的坟头烧着纸再想,后辈们有谁知道,村里曾经出现过两座公坟呢?一座是打算种上松柏树,一座是真的种上臭椿了。我写下以上的文字,是让儿孙们知道,这样的事情真实地发生在我故乡的这片土地上。
作者简介:李富强,河北省文安县人,出生于一个错划的富农家庭里,曾当过农民、教师、编辑,长篇小说《万各庄》、《古庄纪事》、《富农的儿女们》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其中的《万各庄》荣获沧州市政府第三届狮城文艺振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