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花开(短篇小说)
作者:马举
农委干部周亚娜作为第一书记被派到了张家窑村,周亚娜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张家窑村的贫困户开了个见面会。会上,贫困户李梅花家没有一个人来,村里人说,别等了,梅花婶出地了,二蛋领上三蛋看病去了。
会后,周亚娜了解到李梅花家情况是这样的:母子三人,李梅花,长子张志强,次子张志中。贫困原因是因病致贫。
村民们嘁嘁嚓嚓说李梅花家的事,他们不习惯称呼大名,都叫小名,甚至叫外号。他们管李梅花叫拿糕老人(拿糕:一种地方面食,把玉米面等粗粮面粉在开水锅里搅到粘稠状)
周亚娜说,咱村人的名字真日怪了,咋还叫下个拿糕老人?
“人家就好吃个拿糕,也打得好拿糕,筋拽拽的。”有人给周亚娜解释这个名字的来头。
“明明是那几年穷的没个别的,吃拿糕省面嘛……”
“她就是个死脑筋!这会儿啥面不比个白面大米贵,你算算账,莜面豆面一斤三块半,荞面五六块,普通白面顶塌天了,一百块一大袋!”
“一百块能顶塌天?一看你就没吃过个好白面!”
“莜面出货,耐饥,还是吃莜面省!”
因为拿糕老人李梅花,村里的贫困户和村委活动室外歇凉谝嗒的人们抬闲杠。这些乡土语言在周亚娜听来生动、鲜活,充满了情趣。
今年旱的厉害,都进入六月份了,地里的粪肥堆还没攉开,尤其是山区坡区,旱地多,水地少,种下去连籽种也舍了。周亚娜来的路上看见黄漫漫的地里,零星有几苗绿的,那不是庄稼苗,而是泼皮的羊辣辣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明年就要全面脱贫了,张家窑村是块硬骨头。今年的底子打不好,明年的压力更大。周亚娜在村里转了转,就去了李梅花家。
周亚娜推开李梅花家用树枝扎的栅子门,西小房下栓的狗“汪汪”了两声。李梅花一撩门帘出来了,一只手罩着额头,眯起眼睛瞅端周亚娜。
“哪来的客(方言音qia)人女儿?快进家哇。”李梅花招呼周亚娜。
迎进周亚娜,李梅花就找杯子倒水,找来找去,找了一个罐头瓶子,老人家把瓶子涮了又涮,拿一块乌突突的布把杯口擦了几圈,给周亚娜倒了一杯水。
周亚娜和李梅花聊了一会儿,就趴在柜顶上看那两个有些年头的相框,猛地看见一个人很是面熟,而且是越看越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李梅花指着相框里那个周亚娜看起来面熟的少年说:“这是俺二蛋,这张相是初中毕业时照的……俺娃念书好才地,那年全乡二百来个娃娃,就他考上了县一中……娃今年已经二十九了,还没娶过媳妇儿,俺们这烂光景,把娃啥也耽搁了。”
听李梅花这一说,周亚娜对上了号,这个张二蛋张志强,就是自己高中时候那个同学张志强!
这可真是巧了,高一的时候,周亚娜和张志强一个班,高二下半学期,文理分科,张志强分到了理科班,自己留到了文科班,之后听说张志强退学了,至于因为啥退学,没人知道。
看看相片上那个少年时代的张志强,再看看眼前瘦圪吱吱的李梅花,还有家里寒酸的家具陈设,说是古董展览有点过头,可想要看出些新时代的气息来还真不容易。
临走,周亚娜问李梅花要张二蛋的电话,李梅花说自己记不住儿子电话。周亚娜从月份牌上扯下一页纸,“刷刷刷”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她说:“姨,你把这个电话号码给二蛋,等他回来,你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周亚娜走后,李梅花把那页纸放到了自己的药匣子里。一个人坐着发呆。周亚娜的模样在她的脑子里不断闪现,李梅花自言自语:看人家那长得好看的,爹妈咋生的!眼睛毛呼噜噜的,脸白生生的,看那嘴嘎巴嘎巴会说的,那声音好听的……李梅花叹一口气,心里又盘算开二蛋的婚事了,心说下不下雨你打个雷声,成不成婚你来个媒人,咋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一个半口气(气管炎),一个羊羔儿疯(癫痫病),生硬把好端端个娃娃给耽搁了。李梅花对着墙上老头子的照片说:他爹啊,你是自在了,把我半路途地撂下,可真是熬煎死了。说着说着那泪就不由自主地下来了。
张二蛋和弟弟看完病回来了,李梅花对张二蛋说,上头下来个可喜人的女干部,说是让你给她打电话。说完把那页写着电话号码的纸递给了二蛋。李梅花让赶紧打,二蛋说:忙啥了,能有个啥当紧事……
说话间,周亚娜来了。周亚娜一进大门,兴奋地喊道:“老同学,你还认不认得我?”张二蛋愣怔了一下,说:哎呀!咋是个你呀?你做啥来了?
周亚娜说:咋不是个我?我来扶贫来了。
老同学见面,一个是县里干部,一个是村里农民,又十多年没见面了,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各自回想的都是那时候念书的事情。他们俩在一起念了小二年高中,一直在一个组值日,张二蛋吃苦耐劳,扫地、拖地、倒垃圾都不在话下,有时候他们忘了值日,张二蛋一个人就干了,也不说个啥。
那时候,周亚娜就特别看好张二蛋的厚道,她就负责监督那偷奸耍滑的。
那时候张二蛋课外活动在学校后操场跑步,周亚娜坐在跑道外的看台上看杂志,有时远远地看见张二蛋像个长颈鹿一样,轻飘飘地跑了一遭又一遭。
想到这儿,周亚娜“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张二蛋:你笑啥了?
周亚娜:我笑那会儿你跑步的样子,现在我给那画面起下个名字,就叫奔跑的张二蛋!
回到正题上,周亚娜说,你家的地种下了吗?张二蛋说,种啥了!再不下雨啥也种不成了,节令都错过了。
周亚娜说:“我考察下一个葵花品种,如果一两天下雨就种大日期的,六月十号前后下雨,就种小日期的。(大小日期指的是作物的生长周期)这个品种抗旱,抗寒,是个矮壮品种,照现在的气温,种下去五六天就破土了,这几天正推广呢。”
张二蛋说:“咱这地方没大面积种过那东西,受不受打(产量高不高)不知道,价格行情,销路都是问题,恐怕人们不接受。”
周亚娜说:总要试一试嘛,况且今年种啥也迟了!产量、价钱、销路都不是问题,老同学,先说你哇,我就问你,你敢不敢种?
张二蛋说:我倒是敢种,关键我一家种也没多大意义。
接下来的几天,周亚娜给领来自己大学同学,这个同学在巴彦淖尔盟做的就是葵花产业,集籽种研发推广,葵花籽收购深加工为一体,也就是一种订单模式的农业。经过几天的测土分析,口传心授,张二蛋对这个小日期葵花感了兴趣。村里人也有几家愿意试种葵花,但不敢大面积种,离人家巴盟老板的回购要求还很远。
周亚娜是个急性子,同样是学农业的她似乎已经看见了集中连片的葵花花海,那金色的大花盘在阳光下微笑着向她点头。
数量上不去说啥也是白说,周亚娜自小就有一股子干劲,瞅准了就一定要做成。她了解到张家窑村以及附近村的撂荒地很多,就想让张二蛋租下来,种他个三百来亩,今年推广开了,看见了效益,明年不用说,明年自然就推广开了。
周亚娜把这个想法和张二蛋一说,张二蛋头摇的比那拨浪鼓还欢。张二蛋说,周亚娜,种地的事情你不懂,不是个暴利行业,恐怕闹不成。周亚娜说,张志强,你虽然没上大学,但我看你就和那一般庄户人不一样,我才让你带这个头呢,你咋还这样,你还对得起“志强”这两个字吗?你的志哪去了?你强了个啥呢嘛?其实,也不是二蛋窝囊,贫穷真的可以限制想象,穷的厉害了,直接就扼杀了想象。高二那年,他爹得了一场大病,塌下一窟窿饥荒也没救过来,他妈一年到头犯气短的毛病,弟弟自小患有癫痫,犯一回病不如一回,腿脚不利索不说,脑子也不大机明了。自己退学回来,就挑了大梁,本来可以出去学一门技术,打个工啥的,可家里这情况,实在是走不开。要说收入,张二蛋每年也不少进门,但都给弟弟和老妈看了病了。村里人都说二蛋是个勤快仁义的好娃娃,可勤快仁义顶不了楼房顶不了车。婚姻大事上,张罗了几回,女方都被张二蛋家的情况给吓跑了,二蛋妈就唉声叹气哭天抹泪。张二蛋说,妈你别哭,我也没看上她们啥,不是那打光棍的命,迟早她来呀。他妈劝张二蛋认事些,咱不敢挑人家。张二蛋嘴上应承,心里还是有些道道的,娶媳妇这事情与其将就,还不如不娶,谁看谁也不进眼,有啥意思了?
周亚娜说,张志强,你不就是没钱吗?我给你担保,种子咱赊上,秋后算账。你问询着租地哇,地租子我来想办法。
张二蛋在周亚娜的鼓动下,逐步找见了张志强的感觉,周亚娜帮助张二蛋在邻村上下方圆附近租下三百多亩地。本来那些地就是撂荒地,一亩五十块钱就租下了,庄户人也厚道,乡里乡亲的,谁也没急着跟二蛋要租子,多数人说的一句话是“先种哇,秋后再说”,这一点让张二蛋觉得轻松了很多。
老话说:没有不下雨的老天爷,六月十一号,老天爷终于绷不住了,半年以来的一场雨从后半夜一直下到第二日天黑下才停。
雨停后,周亚娜和乡里干部给村里下发荞麦、糜黍种子,这个种子是免费的,村民们张着口袋拥到村委会领种子,即使没打算种地的都来领了。至于葵花,村民们说啥的都有,关键是没得过这利,心里还是不踏实,况且那种子钱也不便宜。原先准备试种的几家也打了退堂鼓。张二蛋急了,整村脱贫是大事,要想带动村民必须放大招,二蛋在村委会贴出了告示,告示的大致意思就是,葵花种植走的是合作社模式,凡是今年种葵花的,以玉米价为基准,超出部分归农户自己,不足部分由他的合作社补齐。这个告示一出,等于是给村民吃了一颗定心丸,全村人几乎都种上了葵花。
那几天,村里人都在抢墒下种,因为迟一天都有可能影响收成。小旋耕机一天种不了几亩,张二蛋愁的嘴角起了一大串燎泡。
周亚娜从别的乡镇协调下几台大型一体化机械,一连三天功夫就种下了。七八天后,葵花破土了,葵花芽嫩,出土后要及时往出抠,否则要么捂在地膜纸下出不来,要么就顶折了头,见苗收一半,出苗率是影响收成的关键,因此,放苗的事情是容不得拖延的。那几天,方园附近村子里的人都到张家窑村抠葵花,一天八十块,还是日结!
农历七月初,周亚娜和张二蛋策划了一个葵花节,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县农委的领导,乡里领导,媒体记者,摄影的,写文章的,创作诗歌的,都来参观采风。周亚娜把张二蛋包装成了张总,张二蛋穿上西裤白衬衫,打上紫红的暗格领带,和领导们站在一起,形象气质和过去那个被生活压榨的少年老成的张二蛋一下子就划清了界限。活动后,关于张家窑葵花田的小视频、航拍镜头不断出现在各路媒体上,一时间,张家窑成了网红打卡地,到张家窑看葵花,是当地人夏日休闲的一个时尚项目。
看着葵花的长势,丰收是板上钉钉毫无疑问的,全村人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周亚娜和张二蛋双进双出说说笑笑,人们就看出点题目了。女人们套李梅花的话:“他大娘,我看那周干部是看上你家二蛋了?”
“他大娘,你家可真是走了大运气了,又来媳妇儿又来财!”
李梅花说,哎呀呀,咱庄户人可高攀不上人家,人家娃小周就是热心帮咱脱贫哩……
要说周亚娜对二蛋一家真是不赖,听说有个叫补肺丸的药治气短有效果,周亚娜就给老人买了一个疗程的,四盒小一千块钱呢!她怕老人心疼钱,撒了个谎,说这药拢共才不到一百。邻家大娘来串门,一下给捅漏了,李梅花拉着周亚娜的手说:好闺女,等葵花下来卖了钱,姨再还你。周亚娜说,姨,今年咱打他个翻身仗,您䞍等着数钱吧。周亚娜还时不时给三蛋买些小零食,每次来都是一大包。三蛋走的坐的不离他周姐姐,简直成了贴身护卫。可惜,周姐姐一到他嘴里就变成了“周点点”,三蛋这一叫,周亚娜在张家窑就有了个新名字。人们故意逗三蛋:你周点点又给买下啥好吃的了?三蛋就给数念呀:平多(苹果)、蛋刀(蛋糕)……。人们一边哄笑,一边啧啧啧地感叹:人家拿糕老人那真是接回喜神财神了,可真是走了大运气了!到秋后,葵花籽收下了,人们的口风变了,周干部不仅是张家的喜神财神,那是全村人的喜神财神啊!
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在张二蛋和周亚娜处对象这件事情上再次得到了应验。按说一个干部一个农民身份差距确实有点大,但爱情这玩意儿有时候就没有“按说”这一说,两个人,脾气对路,缘分到那儿了,他就成了。
在精准帮扶的过程中,周亚娜对老同学家倾注了太多的感情,起初的同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复杂了起来,一起行走在田埂上,放眼几百亩葵花,两个年轻人的脸上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在这喜悦之外,另一种心思也在潜滋暗长,在甜蜜的煎熬中,两个谈起葵花来头头是道的年轻人在突然之间就陷入了沉默和羞涩……
那年张家窑村葵花大丰收,作为种植大户,张二蛋净利润三十万,拿糕老人眉头上那个鸡蛋大的愁疙瘩终于散开了,气短的的毛病也好了。
周亚娜妈听说女儿和张二蛋走到一搭了,打个车就寻到了张家窑。
见着女儿,周妈说:“娜娜,这贫也脱了,富也致了,张二蛋娶媳妇儿没你啥事吧?”
周亚娜说:老妈,这你就不懂了,中央都说,这脱了贫不算完,还得巩固脱贫效果哩。张二蛋娶媳妇儿咋没我的事?张二蛋娶不好媳妇儿,不好好过光景,我的脱贫成果用不了几下就踢打完了……
周妈说不过女儿,周亚娜从小就伶牙俐齿,是个出了名的犟不倒,论口才,讲政策,周妈不是女儿的对手。
周妈找到拿糕老人家,说:好我的老姐姐,这贫也脱了,富也致了,媳妇的事情就不要考虑俺娜娜了。”
拿糕老人自从治了这气短病,说话也底气足了,她说:“他姨呀,娃们大了不由娘呀,娃来了我总不能往门外撵呀。”
周妈说:“老姐姐,你也将心比心想一想,我娜娜是大学生,是公务员,二蛋就是个种葵花的,不般配呀。”
李梅花说:“他姨你是明白人,般配不般配,咱两说了能算?”
周妈被李梅花几句话给噎得没词了,谁说李梅花是个软唧唧的“拿糕老人”?这分明就是个死顽筋!几个软钉子碰下来,周妈觉得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亲家上门,不值半文!
周妈不甘心,不管拦住拦不住,作为周亚娜的妈,她还是要奓几下翅子。周妈心想,老戏《杨八姐游春》里佘老太君要彩礼:一两星星,二两月,井底的干土要半升,晒干的雪花要半斤……把个皇帝吓住了,我也给他张二蛋唱这一出!我拿大彩礼杠他,看他敢不敢应承,看他拿啥娶!
周妈悄悄找到张二蛋,正谈着,“滴零”一条微信,是周亚娜发来个美女撩红盖头的动图。“滴零”张二蛋回一条:我被你妈约谈了。周亚娜知道她妈的路数,说:哥哥你大胆往前走,娶媳妇的钱你不用愁!
周妈开口要了三十万,张二蛋差点没绷住笑出来,心说,世上真有耳报神,要不他老人家咋卡得这么准?
巴盟同学来拉葵花,周亚娜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张总等着拿钱娶媳妇呢!
巴盟同学说:张总娶媳妇儿你着啥急?
周亚娜说:废话,张总不娶我咋嫁?
到这儿,巴盟同学才听明白周亚娜的话,惊的半天没合上嘴。
元旦,张二蛋和周亚娜结婚典礼,婚礼背景是周亚娜拍摄的小视频剪辑成的,有种葵花、抠葵花苗、收葵花以及葵花盛开的各种镜头,最出彩的是周亚娜举着一个葵花盘向张二蛋求婚,片段一出来,婚礼现场亲戚朋友的欢呼声差点掀了房顶。
在新人致辞时,张二蛋说着说着,就拐到了葵花新品种上。周亚娜说着说着就说起了脱贫攻坚奔小康的事情。
主持人说跑题了,跑题了。这时三蛋拿着一页页纸摇摇摆摆上来了。
主持人说: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三蛋致辞!
台下人们都住了筷子,使劲鼓掌。
李梅花紧张的不知道这个三疯子又抽住哪根筋了,想要拦下来,没想到这小子跌跌窜窜几步就站到了台子中央。
三蛋呲着大板牙,笑的脸上的零件儿都错了位。
不知道底下谁给出的主意,三蛋的“讲稿”是一张纸上画着一排排小人人,有梳抓髻儿的,有留锅铲子头的。
主持人灵性,声情并茂地解读了三蛋的祝福,说到早生贵子,儿孙满堂时,拿糕老人欢喜的不能把持,那泪哗哗地往下掉。周亚娜搂着婆婆,二蛋揽着三蛋,一家娘儿四个紧紧地抱成了一团。
回门那天,周妈给二蛋一张银行卡作为改口钱。
那卡里除了那笔彩礼钱,又给放了十万。
(注:本文刊发于鸭绿江杂志2021年第9期)
马举:记者,供职于国家级媒体。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多篇中短篇小说见诸报刊,著有短篇小说《达哥孤旅系列》、《冷暖人家》《老七》、《杏花白了》……中篇小说《陈家洼》、《趟不过的马家河》,长篇小说《蜕变》、《孽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