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年来,在满眼写雄川莽岭的诗文中,我唯独对毛泽东的一句“乌蒙磅礴走泥丸”佩服得五体投地。连绵起伏数千里的乌蒙山脉,走死骡马累死人,但在毛泽东的笔下,只不过一“泥丸”而已,这是伟人的胸怀与诗怀。

石门关,是迈进这“泥九”的一道大门,巍然雄踞在悠悠千年的五尺道上,名扬天下。
五尺道在战国至秦汉时开凿,从四川成都开始,经川南的宜宾进入莽莽乌蒙腹地----云南昭通。
昭通,昭明通达也。滇东门户,川黔为邻。五尺道犹如一条巨蟒,一路扭动翻腾,险象环生。“以前”的人踏着古道翻山过峽,一月两月,绝非跨过一粒“泥丸”那么诗意浪漫。
但,偌大一个昭通境地值得一走。它的历史构架、山川流韵、风云演变、骚人文墨等等都值得你去关注,去探索。你不扣访它,不尊重它,它就是狂傲折腾你的“穷山恶水”。你崇敬它,解读它,它的每座山,每条河,每道深谷,都有神明,都有史诗。
最值得一走、值得探寻的,是五尺道上这个锁咽扼喉的 “石门关”,老百姓却叫出另外一个怪怪的名字“豆沙关”。使人第一联想是和豆沙包子之类食品有关。
先不去探讨这地名的来龙去脉,眼前可见的是险要的高山刀削斧劈,入云入端。一条深蓝色的关河硬生生被两座拔地而起的雄峰挤兑,不得不在夹缝中弯来拐去,淌出七分瘦弱三分悲叹。挤压她的山岩却在此托举出一个悬空关隘,威威风风将古道一断两截,云南、四川弟兄两个各执一端,必须在这儿交换关文方可通行。其实,这方山水自古就属云南昭通的盐津县。大概,盘古老王在开天壁地之时,不经意之间顺手一斧头,才留下了这个锁滇扼蜀的雄伟天堑。
一位头戴油腻遮阳帽在路旁摆摊算命的老人,生意原本清淡,见有来人,口中喃喃自语:“石门关,豆沙关,马踏青山才有关。”闻声之下我躬身细问,他那厢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只吐出一句话:“先生你是算官运还是算财运?”
我明白了,他自言自语是为了吸引人过来算命。不过,我在刚走过来的路边看过有关石门关历史的碑刻,他那几句话倒也有几分哲理。应该说,这条路是老百姓和骡马先踩出来的,“关”是后来当官的人修的。漫长岁月中人万万马千千,踩落太阳踩出月亮,不踩出千古一条路,你修啥子关?老百姓和骡马留下的深深脚印比修关守关的官员伟大。出力气的比不出力气的伟大。
史载,从随朝时起,前人就留下莽莽壁立一关隘,关门一尺二寸厚,顶门杠得两个壮汉抬,一关一杠把中原和边疆两端隔离。据说,清代时,石门关新来了一位彝人守关头领,名叫“豆杓”,汉人将“豆杓”发音为“豆沙”。“豆沙关”缘由出此。这倒令人有点相信。
当年,滇西那位不识时务的南昭王拒绝招安,石门关被封闭了40多年。直到一位叫袁滋的使者受大唐天子之命,千里迢迢到大理去册封了南昭王异牟寻,才重新打开了这道关门。袁滋在往来路过的石门关峭壁上,留下了这一千古记载。
石门关也好,豆沙关也罢,出滇入川第一雄关名不虚传,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方称得上“锁钥”。不过,今天的关江之畔已是火车来汽车往,它们对古道关隘完全不屑一顾,一声汽笛鸣过,抛下千年雄关守寡般伴随着漫长历史。
只有那些步行爬坡的旅游者、好奇者、考察者气喘吁吁,把陡峭古道上那些光润如玉的马蹄深坑收入相机镜头,留下一些惊心动魄的史迹印证。
豆沙关顶端还有个豆沙古镇,满目青灰瓦房修缮如旧,彰显着本已消逝无几的岁月尘烟。家家木板店铺门檐上大红灯笼高高挂,古房古道古中有新新中复古,仿佛一位身穿戏装的青衣小旦朴朴素素脉脉含情向你走来,你想上前去摸摸她的体温是真是假,她一甩水袖幻影消失,实实在在看见的是茶馆里那被磨得油光闪亮的八仙桌上,缠着白包头,“吃”着叶子烟的男人们悠悠然然在搓麻将。隔壁卖桐子粑、卖麻辣凉粉、卖猪儿粑、卖老腊肉的老板娘,生意清闲中一针一线纳着乡下人穿的笋壳鞋底,幻觉中的青衣小旦刹那间又回归到现实真人。背静处的地摊上,有人悄悄摆着自制木版印的《二十四孝》、《女儿经》、《鲁班书》、《劝世文》、《麻衣神相》……山里人用这些读物传播着古朴的道德文化。
为抄近道从早已坑洼不平的古道上来来往往的当地百姓,躬着腰背着喇叭形背蔸,或步履匆匆,或气喘吁吁,对那些被文化人深深追拍的马蹄印,以及悬崖上古人们的题刻碑文什么的,他们似乎连望一眼的心情都没有。谁人在那石崖上写的字?豆沙关曾经有过何方神圣把守?江对岸的悬棺葬的什么人?这些与自己赶场天卖掉猪娃卖掉红苕,买盐巴、买叶子烟、为子女交学费似乎没有丝毫关系,日子就像山下静静的关河水,天天一样的蓝颜色一样的流淌法。
其实,我们也只是一群匆匆而来的猎奇过客。“走马观花”的收获只能获得一些想像或感慨,至于对岸崖洞中错落的僰人悬棺用什么方法放置上去?能否解开这道谜都只是一种惊叹或猜想乐趣。而古人用烈火烧红悬崖,再浇泼冷水开凿五尺道的过程,倒是一部足以激励今人的创业教材。当年的河南林县人在悬崖上开凿“红旗渠”,艰苦年代的奋斗就使用了这种办法。有关这条古道和古关隘上数千年来发生的重大事件、英雄人物、平民百姓、出征将土、千古爱情……都可以各取所需,用来写一部幻想小说或游记散文。
天地恒久,时空悠悠。一条古路,一座雄关,给乌蒙山增添了历史的厚度,昭通便多了不少骄傲,不少“说场”。人来人往,南北交流,天南地北爱种融合,这天偏地远的地方又盛产美女。据说仅清朝年间,这片地域上就曾先后7次有美女被选入宫,这方山水也就有了美女的名气。当地流传的一句俚语很俏皮:不到石门非好汉,英雄要过美人关。今天云涌到这儿的年轻游客中,少不了为寻求美女而来者。
被选入宮的美女们沿着这条古道远走他方进了京城,但纯朴的村姑们或许并不知道故乡这条石板大路来自何方?伸向何处?也不知道这条路也叫僰道,始起四川叙府(今宜宾),绵延两千里,至云南味县(今曲靖),再延接到滇西大理远达天边的茶马古道。
“拉不完的朱提,填不满的叙府”,一句千古谚语展示的是金沙江上游古朱提、今昭通物产的丰富,以及下游叙府水陆运输的暢通。祖祖辈辈那些万千物资、万千财富从陸路运送出滇,都要经过这道石门雄关,年年岁岁,日日月月,商贾显贵,贩夫走卒,五谷山货,金银财宝,一批批涌向石门关,马蹄印越踩越深,青石板磨砺成“玉”,萧萧人马,巍巍一关,主宰着川滇咽喉要道至高无上矣!
作者简介:
欧之德,军旅作家,转业后任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边疆文学》主编,中国作协第五、六届全委委员。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杨升庵》《罂粟血》,长篇报告文学《卢汉起义纪实》《百万川军在云南》《台海滇云》,长卷散文《丽江四方街》《云天之外的香格里拉》等近20部作品。其中,《云天之外的香格里拉》用多种外文向世界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