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十一期间,应邀在中国科技大学校友年会做了个主题演讲。光陰荏苒,一年又过去了。疫情未了,时局动荡。今日翻了一下,仍觉得有温故知新之感,那就记下吧(并附上演讲录音),偶尔换个题材,也有趣。
中科⼤校友年会主题演讲
-- 樊功⽣
(2020年10⽉3⽇)
谢谢主席先⽣
尊敬的各位校友和嘉宾们:
⾸先,我感到⾮常荣幸能参加这次活动。主席先⽣的介绍让我有点诚惶诚恐。我是77级的,所以我想我唯⼀的资格就是岁数⼤⼀点,可以说⼀些观察和经历。
我现在在⾹港,有次在这⾥⼀所大学的毕业典礼上,也做了个演讲。我说你们找个明星吧,他随便说什么,刷⽛洗脸,穿着打扮都有⼈想听的。⼈嘛,都有些渴望和梦想,甚⾄崇拜。但不幸的是,有时候只留意了⼀些最不重要,或者是⽐较肤浅的层⾯。
来之前,我也看了Bill Gates 以前在哈佛⼤学的演讲,通篇似乎只谈了两桩事:哈佛当学⽣,现在做慈善。似乎,这中间的⼀切了不起的事情,只是⼀个过程。记得好多年前,他和 Warren Buffett 去中国,在北京有个⼩范围的聚餐。他穿着个普通的外套,蓝衬衫和咔叽裤,像是个中学校⻓。介绍⾃⼰也就是:Iʼm Bill, how are you! 这样反⽽给⼈印象深刻。当⼀个⼈,⾃我感到⾮常安全的时候,其它的粉饰都是不必要的。
主席这次让我结合⾦融⾏业谈谈个⼈发展,这其实是个很宽的题⽬。我只能简单地从三个⻆度说说体会吧。其实都是些平凡的琐事,就当作⼀次谈⼼。
1. 克服⾃我:
在座的各位都是中科⼤校友,可以说是能⼒最强的⼀个群体。那么还要克服什么呢?还是有的。我就拿⾃⼰做例⼦吧。我是数学系的,然后⼜在哥⼤读了博⼠。这段时间的教育和磨炼是⾮常难得的。但要是离开了学校,进⼊了其它⾏业,有些不⾜就会显露出来。以致原来的强项,也甚⾄会变成弱点。

⾸先,是看事情⽐较绝对和单⼀。对的就是对的,不对就是不对。虽然有时嘴上不说,⼼⾥是这么觉着的。思维⽐较逻辑,也⽐较先验论,因为我们⼀直在学校⾥,学到的思维⽅式都是:公理性的假设,逻辑的推演,严格的证明,最后有个不容质疑的结果。这⼉的问题就是,久⽽久之,⼼⾥就形成了⼀个精神世界,这个世界是⾃我完整的,是不依赖外界任何因素⽽独⽴存在的。换句话说,是⾃认为有个真理制⾼点。站在这个制⾼点上,再带着眼镜来看现实,很多时候会有冲突的。
在实际⾏业⾥,绝⼤部分的知识其实都是⼀些经验的积累。这样有时会发现,⾃⼰和现实,在思维⽅式上是反过来的,不时会觉得荒谬和不可接受。正是由于如此,对处理现实问题的能⼒,⽅法,更重要的是⼀种意愿,会缺乏。也就造成还没出⻔,就被堵了回来,⼜回到了⾃⼰感觉⽐较舒服的世界。
这就是需要克服的地⽅。往往越是优秀的⼈,内⼼的障碍就越⼤⼀些。其实,数学家们也会告诉你,即便是牢不可破的假设和结论,之后也可能会被质疑的,当然那是另外的讨论。说到这,顺便提⼀个爱尔兰诗⼈说过的⼀句话,他的名字叫 William Butler Yeats,他说:
Man can embody the truth, but he cannot know it.
我很喜欢这句话,也许是说,我们可以在不同的程度体现真理的涵义,但谁也不能完全掌握它。不知对不对。

2. 尊重他⼈:
科研⼯作是个钻研的活,特别是数学,往往是独往独来。在跟各类的⼈打交道上,可以说是相对⽐较少的。这也是做其它⼯作的时,第⼆个需要克服的障碍。能够做得好的⼈有很多原因,其中⼀个,就是能处理好与他⼈的⼯作关系。这个“他⼈”绝⼤多数情况下,都不是你什么亲朋好友,所以需要⼀种契约精神来做基础。
这⼉我讲个⼩故事:若⼲年前,我去了⼀个⾮洲的⼩国叫博茨瓦纳。那个国家最出名的是钻⽯。⼤家都熟悉 De Beers 这个公司,它的主要⽣产基地都在那⾥。我那次去就是看⼀下那个基地,并且约了该公司在博茨瓦纳CEO。
到了指定的地点,CEO已经在那⼉了,博茨瓦纳⼈,很绅⼠。寒暄之后,他就说,我这次差⼀点来不了这⼉⻅你了。你知道吗?不久前,我在⾃家的农场被⼀个狮⼦攻击了,差点丢了性命。幸亏那天有⼈来做客,开枪打死了狮⼦,才救了我。他让我看了他出事时的照⽚,半边的肋⻣全部被咬得翘起来了,很惨的。⼀直住院,直到前不久才出来...。世界就这么神奇,⾮洲就这么神奇,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但我讲这个⼩故事的⽬的是想说,这位先⽣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契约精神。他完全可以不来,我也完全理解。不管怎么样,他出了这么⼤的事。我⾃⼰就可能做不到。但他做了,让我⼀直很感动。⼈感动了,沟通就顺畅了。
⼈都有些偏⻅,不管是由于经历缺乏,还是来⾃职业病。还是在这个博茨瓦纳,我去开会的路上正赶上它的下班时间。在⼏个四叉路⼝没有红绿灯。结果呢,四个⽅向的⻋⼦,按顺序⼀次⼀辆,有序穿过。这让我惊讶不已。说实话,这⽐晚上六点半,在北京三⾥屯交叉⼝要好上很多。我⾃⼰对这个国家的成⻅,从此也改变了不少。之后我去过好⼏个⾮洲国家,也很喜欢。
顺便引申⼀下,在我们的教育和⽣活经历中,也许很多的看法⽐较线性,缺乏⼀种能上能下的思维。有时⼀看到⼈升上去了,就开始恭维。下来了,就觉得怪怪的。记得有⼀段时间,我在⼀家巴⻄的投⾏做董事。他们的董事⻓⽐较会经营,08年之前把他⾃⼰的公司卖给了UBS,也在那⾥任个职,上司是个英国⼈。08年⾦融危机爆发,UBS 被迫⼜售出巴⻄的业务,他⼜把那部分业务买了回来,做了新公司的董事⻓。结果把他的UBS的⽼板雇来做了副⼿。最后公司按⼀百多亿美⾦估值成功上市,就不说了。
这只是个⼩例⼦,说明在现在这个动荡的国际社会上,不管是谁,应该有个开放的⼼态。中国⼈总的来讲,⽐较会忍,但不⻅得会容忍。具体说,是对挤压⾃⼰的⼈⽐较会忍,不敢说。⽽对⾃⼰同类,或不如⾃⼰的⼈也许容忍不够。归根结底,是缺乏⼀个平等待⼈的概念和态度,包括我⾃⼰。
3. 与时俱进:
前⾯两个话题都是谈个⼈,下⾯来说说与时代的关系,这也是最难把握的。当然,⼤家都知道,现在最⼤的所谓的“时”是中国的崛起。虽然这个崛起有很多的障碍和困难,这个势头是不可阻挡的。这次的全球防疫也充分体现了不同国家的执⾏能⼒。我有时也想,所谓个⼈的⾃由,其实是有代价的。如果个⼈不为社会做任何牺牲,那么在⾮常时期,是否还应当让社会,给你承担责任呢?当然这个话题也不是我们今天讨论的,我今天只想谈谈这⾥⾯可能存在的机遇。
听说这次活动,国外的校友占⼤多数。我⾃⼰也在美国⼯作了⼆⼗来年,从08年以后就在北京和⾹港。⼯作环境也有些质的变化,就从这⼉开始跟⼤家聊聊天吧:
⾸先,08年的⾦融危机,说到底是个流动性的危机。全球当时没有⼏个⼤规模的流动性提供者。⽐如⼏家央⾏,Fed, ECB, BoJ, ⼈⺠银⾏等等。但它们都是限于政策性调整,或短期利率产品操作,如 repo, discount rate,Fed funds 等等。当然后来⼜加上了⼀些⻓期的国债和部分其它债券的收购。然⽽当时同样紧要的是,中短期的企业融资,股权产品的流动性⽀持和⻓期投资。这件事很⼤程度上,就落在了⼀些⼤的主权财富基⾦上。这⾥,中国的主权财富基⾦(中投公司)⽐较显著,因为它成⽴于2007年九⽉,代表在市场上⼀批纯粹新增的资⾦。
我这两天看了⼀下中投公司的年报,去年年底总资产已经超过⼀万亿美元,资⾦规模⽐较⼤。在国外的同⾏,绝⼤部分操作的规模还是⽐较有限的。这是当时08年对我最吸引⼈的地⽅,也是最让⼈担忧的事情。当你和你带领的团队,要管理⽐以前多出上百倍,或更多的资产,⽽且是在⾼波动性状况下,其实是⼀件满恐怖的事情。
有⼈说那不是你的钱,没关系。其实是不对的。因为每个时间点都得要做决定,决定是⼈来做的,做了就会有后果,有后果就会有压⼒。只是不同地⽅,压⼒有它不同的体现⽅式⽽已。往往有些误解是,这类⼤的公司,重要的决定是很多⼈,在充分⻓的时间⾥通过反复酝酿推敲,达成的结果。其实不是,尤其是在⾮常时期,决定其实都是极少数⼈做的,是果断的。其他⼈在附和,更多的⼈在观望。承担责任,其实是⼈⽣的最重要的经历之⼀吧,也是⼀⼤幸事。
再回到资本市场,谈谈之前那个资⾦的话题:在中国,资⾦的积累速度是惊⼈的。⼀个⼩例⼦,⼤家也许听说过董建华先⽣,就是⾹港回归后的第⼀任特⾸。之前家族是做船运的。⼤概是⼋⼗年代中期,公司负债累累,濒临破产。中国政府间接给他注资了1.2亿美元,把它救了下来。当时据说国家的外汇储备,⼤概只有二十⼏亿美元。也就说这⼀单,就⽤掉百分之⼏的外汇储备,可真是为⾹港下了⾎本。当今的中国的外汇储备⼤概在三万多亿美元吧。
当然了,从积累要转换到⼀个有效的投资,需要⼀个过程。这⾥⾯需要⼏个因素:⼀是机制的建⽴,包括运作机制,法律机制,监管机制等等。⼆是要有个氛围,就像⼀个步⾏街,⼤家都愿意来逛逛。三是要有⼈去管理和执⾏。说到⼈,就是在座每个⼈的机会。
中国资产管理⾏业的发展空间是很⼤的。你们在美国,⼤部分的投资都委托给了机构,像 Fidelity, Blackrock 之类。⽽中国是反过来的。⽬前中国机构投资量,⽐例相对⽐较⼩,⼤部分资⾦在银⾏或散户⼿中,⾃⼰炒。这个领域的数据稍有点乱,我就拿 Fitch 的数据来说吧,中国的机构资产管理规模(Open ended mutual funds) ⼤概只有美国的⼗分之⼀,约2万多亿美元,⽽且这⾥相对简单的货币市场基⾦(money market funds),占有⼀半以上。⽽美国只占五分之⼀左右。这两年,中国政府在这⽅⾯的开放⼒度⾮常⼤。⽬前,外资可以在国内百分之百地拥有⾦融公司,包括资管公司。我想就不⽤去细算了,这些都是万亿级的机遇。
时间有限,以上是我想谈的三⽅⾯内容。最后我想说,在座的朋友们都不容易,⼯作在国外,⼼⼜系着国内。之前很多年,也许可以⽐较⾃由⾃在,独善其身。只相信科学,不⽤关⼼其它。这个状况在这次疫情中已经受到了不少考验,今后肯定还会受到更⼤的冲击。
新的和传统的政体在实⼒接近的时候,⼀定会产⽣冲突和危机。这个过程中,相应的⺠族主义势⼒,有的其实是种族主义的伪装,会必然抬头,从⽽造成各种各样的伤害。可悲的是,现在危机当头,是⼈类最需要容忍的时候。⽽偏偏,容忍却被搁置⼀边,或者有意地被打压了。原则被占边取代,会是个很危险的结局。
每个时代都有它史⽆前例的⼀⾯,好的和不好的,现在似乎更是。我还是想引⽤,那位爱尔兰诗⼈ Yeats 的另⼀句话来做为结束语,他说:
All changed,
changed utterly:
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
我也解释不好,有兴致可以去琢磨吧。当然,统计学家可以去模型,经济学家可以去预测,科学家不妨去设计,诗⼈只能去胡思乱想。我这⼉只想说:不管是 terror, 还是 beauty,还是要争取,要争取。你的努⼒,就是你的未来!
祝本次⼤会圆满成功!
谢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