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阴历七月十三,每年必回故乡烧包袱,从不就近在城区里画圈焚祭。那天,在老屋门前刚下车,堂弟便对我说,秋月今天凌晨走了,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昨夜,湾村里彻夜难眠,秋月硬是哭了一晚上,也骂了一晚上,直至天光时才落气。她哭得伤心彻地,怎么也割舍不下一切,紧紧地拉着儿女的手。她骂出了满腔悲愤,骂上天不公或阎王误事,平生没做一件亏心损德的事,半百刚过非要逼着她走,道理何在?也许哭晕了,也许骂累了,也许淤积心中的气得到释放,这才撒手尘寰。一阵鞭炮声响过之后,村民们陆续登门,逝者已矣,望生者节哀!她从秋天里来,又在秋天里离去。从此,湾村里便少了一份美丽与欢乐。
秋月,一位湾家里的嫂子,一个普通而又并不普通的村妇。她普通在善良纯朴,终生劳作爱家,甚至连武汉城都没进过,而不普通在她的容貌与性格。转眼二十余年就去了,我依然记住了她。秋月不是一般的漂亮,称得上一位美得可以入画的女人。她拥有一副西施的容颜,两只眼睛又大又亮,特别是婚嫁时一对粗壮的乌发辫子,足有一米见长,无风自动地摆出一路风流。虽说她也在文革中忍痛剪成了短发,但大家还是忘不掉她那对诱人的长辫子。秋月几乎成了湾家人评价美女的标准,只要有人提起一位还未曾谋面的美女,便有人不禁发问,她跟秋月相比如何?
除了漂亮之外,秋月逗人喜爱的还有她纯净的本质与和顺的个性。她看人看事特别简单,入眼是景,出口皆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像日出日落一样自然。她说话从不让人猜忌,一点雨一点湿,跟她交流特别轻松。在秋月的大脑里,没有储存过一道复杂的课题,更不会自我设置弯道。她的笑容永远是会心的,没有半分勉强,也没有一丝装饰,更没有油画中厚积的色彩,一如既往的阳光敞亮。秋月就像一潭清水,没有一点杂质,跟她相处和相交不必设防,更不用费猜。秋月走到哪里就将快乐带到哪里,不是别人逗她笑,就是别人被她给逗笑了。即使是古灵精怪的人跟她在一起,也变得简单起来,所有心计均无用武之地。
说起秋月的简单,真有点让人难以置信的可爱。那天,湾村的女人们在插秧上田的间隙,坐在田埂旁的一片草地上歇息闲话。老队长牵着一头牯牛从那里走过,因眷恋地上茂盛的青草,牯牛不服绳索拉扯地啃食。秋月却莫名地捡起地上一支还没熄灭的烟头,轻轻地触在牛蹄上。牯牛不禁腹痛地提脚一弹,嘴里还发出轻微的喷气声。秋月且忍不住惊奇地一笑说:“吔,原来它也怕痛啊?”听了秋月的话,老队长则不由人地噗呲一笑说:“看你这个伢,它就不是一条命吗?”秋月还是有点不解地说:“我以为它的蹄壳蛮厚嘞!”老队长没有再跟秋月对话,只是一个劲地摆头,大家都禁不住怦然一笑,直笑得将劳累抖落一地。
秋月的名字很雅,据说是她奶奶给起的。她八月十五晚上出生,父亲原想让她叫中秋,奶奶却有点不认同,中秋有点像男伢,女孩的名字,还是雅一点为好。那天晚上月光如银,于是奶奶心里一亮,脱口而出“秋月”。也许是天赐,秋月真好,全家人都鼓了掌。襁褓中的秋月,还看不出特别出众,后来越长越好看,出落得像仙女一样,真不愧秋月之名。秋月的身材却与小巧玲珑无关,一米七还略出头的个子,力气特别大,挑一担谷草头一阵风似地跑到稻场,甚至比男人的脚程还快。虽说她身材有点出乎意料的魁梧,但温柔的个性和甜润的嗓音,依然给她贴上一张优雅的女人标签。
人说上帝不会赐予任何一个人以十全十美,这对秋月来说也一样。漂亮的面容,单纯的思维,且广结人缘,特别得到丈夫的宠爱,按说可以是一个福中有福的人。但生活的波澜甚至可以说是灾难,不可避免地降临在秋月身上。她共生了三个姑娘和三个儿子,特别是三个姑娘,大约都传承了她的基因,出落得像花朵一样,且聪明伶俐。而不幸的是,前面两个儿子,都在三岁左右身患不治之症而亡,每一次她都哭得差点背了过去。那两个儿子原本长得特别帅,一副爱笑的模样,特别遭人喜欢,只是天不佑人地夭折了。也许是上帝最后的仁慈,在年近四十那年,秋月又添一子,且一风顺地长大成人,这是给她平生最大的安慰。
秋月早就走了,而她美丽的容颜依然印在村民的脑海里,还有那些在她身上发生的近似孩童般天真无邪的故事,一直被大家当作醒神的话语,常常在村民们的回顾中将她的神形唤回身边。秋月是湾村人公认的美丽代名词,更是大家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一片清风明月。虽说秋月简直爽单,却从来未受人鄙视,更没有遭人作贱。她的质朴与勤劳,成了她人格风貌中光鲜而独特的色彩,诸多的不足,反而成了她的可人之处,大家对她的怀念是自觉与深刻的。每当回想起秋月的人和事,似乎就听见她那清纯爽朗的笑声,在我的人生中,秋月的名字将时光同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