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童年的记忆,最美好、最难忘的是母亲的童谣。她的童谣如温馨的轻风,让人神清气爽;像圣洁的乳汁,让生命光洁润泽;似燎原的野火,让思想燃烧升腾。母亲没有文化,可是她的童谣却如诗如画般的镌刻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我们的祖居地是黄河边的一个村寨,夏秋汛期总是淹大水,村寨建在三丈多高的避水台上。母亲三十一岁生下我,那时正好发大水,比往年更迅猛,四周一片汪洋,高高的村寨一夜成了孤岛。六七十户人家逃水基本走光了,孤岛里只剩下父亲、母亲和准备出生的我。
从我记事起,我的耳边总是响起母亲的《黄河谣》:
“家住河滩头,三年两不收;
水涨屋漂流,儿饿娘心揪。
好女不嫁滩头汉,嫁到滩头夜夜愁……”
母亲借这首童谣是表达对黄河水患的怨恨,还是表达对婚嫁的悔恨,或者兼而有之?儿时的我明白不了,不过母亲也是邻村的滩头女。
直到那年暑假,阔别四十多年第一次回到家乡的时候,正逢黄河汛季到来,一个同门三叔带我到黄河边散步,我才真正领略黄河的气势,浊浪排空,水声震天,脚下的耕地瞬间塌陷,“扑通,扑通”的声音,不绝于耳,庄稼地一忽儿就变成河床底,咆哮的洪水像吞食土地的巨兽。三叔让我快跑,说黄河在“打滚儿”!

我不到两岁的时候,就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每人每天只有二两粗口粮。全家靠哥哥姐姐外出捡拾萝卜根充饥。萝卜根最上面有一点点萝卜尾肉,我们家乡方言叫着“辣萝卜瘩儿”。我那时刚学会说话,饿了,只会叫:“我要……辣……辣萝卜瘩儿……”母亲由于饥饿,没有奶水,胸前的皮肤都被我抓破了一大片,衣衫都被血染红了,她只有揪心的忍着。因为我已经会走路了,饿得走不动了。看着自己幼小的孩子饥饿得嚎叫,又无能为力,母子连心,世界上又有哪位母亲不肝肠寸断呢?母亲饿得两眼昏花,她只能用她的童谣让我充饥:
“庄稼户,逃荒路,天黑住在人家小车屋
支起锅,架上木,东家送来玉蜀黍;
捣成面,搅糊糊,吃得孩子胖乎乎,
胖乎乎!”
我含着眼泪笑了,母亲也含着眼泪笑了。
懂事以后,我听父亲说,村子里和我同一年出生的孩子共有十几个,就只活下来两个。母亲是用大半条命救活我的,她浑身浮肿得发青,站起来就会昏倒;当然还有她的童谣。

也许我家与江河有缘,我四岁时我们全家迁到汉水流域。六岁那年,父亲准备送我去学校。母亲那几天总是教育我尊敬老师,老师就像父母。也许她讲不出更深刻道理让我明白,只好又教我唱童谣《小茶碗》。那时正是九九艳阳天,江汉平原河渠纵横,水边滩头,芦芽满地,茅草没足,野桃如锦,莺燕对歌,白鸥群飞。母亲在滩地里劳动,用镐锄将深埋土里的芦根和茅根刨出来,她要把这片荒地开垦成良田。她的童谣柔柔地飘进混和着野花香气的春风里,飘过耳际:
“小茶碗,里外花,
俺把师父请到家。
师父喝茶,俺倒茶;
师父喝酒,俺倒酒;
师父说走,俺送他。
二门开,大门迈,
一送送到村口外,
问问师父啥会儿来?
桃花儿开,杏花儿败,
李子开花儿,俺再来。”
母亲就是用她最淳朴的童谣对我进行尊师教育,在我幼小的心田播下感恩的种子,在我的一生里开花结果。
直到前年四月,我家乡的恩师郭先茂到温州来,我陪他一起游雁荡,漂楠溪,渔东海,感受浓浓师生情谊。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母亲的童谣。

母亲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她希望我上进,取得好成绩。她一生贫苦,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过上比较幸福的生活,所以在她的童谣里很大一部分是对我未来生活的幸福憧憬。
九岁那年冬天,江汉大雪,辽阔的平原变成了冰雪世界。早上门前积雪有三尺厚,门是朝外开的,父亲从窗子钻出去铲了雪,才打开门。放学回到家里写完作业,母亲和我一起铲院子里厚厚的积雪。先将雪堆成一人多高的方台,再掏挖成雪屋,然后将掏出来的雪在门前堆成雪人。我们就坐在雪屋里,母亲教我《秀才郎》:
“小雪屋,玉面郎,打发娃娃上学堂。
娃娃学了三年书,一考考个秀才郎。
先拜爹,后拜娘,再拜拜进秀才房。
金钥匙,开银箱,新里新表新衣裳,
人人见了喜洋洋。”

母亲对我寄予很大的期望,自然会严格要求我的言行举止。一有时间就教我站姿坐态,教我吃饭不说话,教我大人说话不插言……有时放学回来,我的帽檐盖儿带歪了,一顿严厉批评后,她会再教我一首童谣:
“歪带帽,狗抬轿,抬到村里没人要。
咚咚叭,放个炮,狗儿跑,猫儿跳。
稀里哗啦翻了轿,你看热闹不热闹!”

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她一生逃荒的时候居多,所以她的童谣一大部分是对丰收的祈盼。在他们最饥饿的日子,最绝望的时光,总是从丰收的童谣里,唱出生命的希望,唱出生活的勇气,唱出战胜艰难的决心。比如《六月六》童谣,很多时候她都是自言自语地唱着:
“六月六,围大仓,麦子黄豆往里装。
先装米,后装面,再装几袋玉米棒。
娃娃娃娃你别闹,货郎担子来换糖。”

母亲最大的愿望是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健康成长,成家立业,幸福生活。她唱的最多是《小斑鸠》:
“小斑鸠,咕咕咕,俺到庙里求仙姑。
仙姑仙姑行行好,送郎一个花媳妇。
桃花笑,喜鹊叫,媳妇坐上新花轿。
转仨湾,过仨桥,柳树门前落喜轿。
头戴花,身披彩,媳妇迎到咱家来。
八仙桌,堂屋摆,亲戚朋友都过来。
拜天地,挑头盖,洞房大门快打开。
来年生个小乖乖!”

四十多年光景过去了,溢满泥土芳香的“草根”童谣,离我们渐行渐远,甚至背影消失。配乐动漫童谣,更能传达美感,可是,文人创作的童谣,到底不如来自民间的童谣清新、质朴、率真。这正如《诗经》中的大、小雅与国风相比一样。具有民族特色的“根”,需要传承,“草根”童谣也需要重点保护和传承。

母亲用一生时光唱着她的童谣,用一生的慈爱唱着她的童谣,用一生的心血唱着她的童谣。如今她年近九旬岁了,风烛残年,记忆力锐减,许许多多极富生命力的童谣已和她疏远陌生了。但是,她在我心田播下的童谣种子,却长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我无数遍聆听着,母亲的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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