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刘家河
我们村前刘家河,位于延川县城之东。从城里人俗称“河东圪台沟”的那条沟里进去十五华里处,“延眼公路”横跨东西,正好穿过我们村。这条沟不是很长,沟掌里的贺土坪村距离我们村十五华里,就是原来我们城关公社的边界,翻山过去就成了眼岔寺公社的地盘了。
在我的记忆中,村里有五十几户人家,二百余口人。村子不大也不小,由于家户住的分散,前后村有五华里长。由三个自然村组成。从前到后,依次为杨家圪崂、楼河、栆卜圪崂。虽然分散,但村户相连,都在沟道公路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两旁。

散居在大山脚下的人家
我家对面是两座大山,一条小沟。小沟里有一条通往马家河公社都家塬村的小路,约几华里长。我很小的时候,庄户人家住的大多是土窑洞,后来村里人整体富裕起来,建起了许多石窑洞。
我们村没有邻村高家圪台村的名声大。传说旧时,南蛮子横行乡里,看出了高家圪台村的风水好,要出好多大官。南蛮子就在高家圪台村口盖了一座庙,破了村里的风水。但高家圪坮沟口的河槽有一块很大的石头,形状像鱼,据传说,这个石鱼又护佑了一部分风水,高家圪坮还能出三斗三升“菜籽官”。传说归传说,高家圪坮的确出了一些“菜籽官”,也出了许多“吃公家饭”的人。因此,提起高家圪坮,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而我们村却不同,虽然紧邻高家圪坮,却只有寥寥几人跳出了农门。我们村虽然名气不大,但村里人正派,沒有歪风邪气。
我们村的历史由来,现在已说不清楚了。就说这个村名,顾名思义,就是刘氏宗亲居住的地方,因为正沟里距我村不远的地方,还有个叫后刘家河的村子,该村均是姓刘的人。我们村也是,杨家圪崂的人都姓杨,楼河、枣卜圪崂大都是姓刘的人。一共两三户异姓,也都能说清来龙去脉。例如,我姓惠,是因为我的父亲,早年被奶奶过继给她的娘家兄弟——清涧县城的大户惠氏,继而得姓。父随母姓,我随父姓。其实,我爷爷姓刘,我也是刘氏的后代。
我出生于农业集体化时代。那个年代,我们村是城关公社出了名的务实村、产粮村。虽然生产条件十分差,上山干活全是"羊肠小道",且山高路陡,全靠人担畜驮。但是人都很勤劳、能吃苦,除了干好集体的活,家家户户养猪喂羊,河道里鸡鸭成群,还有养兔养蜂的人家。园子条里,种点季节性的蔬菜,添补粮食吃。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国民经济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村也没有出门要饭的人。人口多的家业,粮食紧张不够吃的时候,东家借点,西家凑点,互相帮衬一下,就过去了。等秋后打下新的粮食,就及时还上,从来不拖欠。
我小的时候,村里没有完全小学,只有一二三年级,我们村的孩子,从四年级开始到初中毕业,都是在高家圪台村的学校完成的。我十五岁那年春季被推荐上了高中,进入延川中学就读,十六岁年底毕业。十八岁参加工作,当民办教师。二十四岁考上洛川师范,二十六岁毕业。上班工作,然后出嫁,最后离开了村庄。可以这么说,前刘家河村既是生我养我的摇篮,也是我一生魂牵梦绕的地方。那里有我美好幸福的童年记忆,有我的父老乡亲,我的根就在那里。
我最难忘的事情,除了我的家人和老地方,还有一棵很大的歪脖子桑葚树,一口甜水井,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那棵老歪脖子桑葚树,生长在我们村口对面的荫家山,悬挂在临近大山顶部、一个一人多高的田埂中间。粗短歪斜的树干有点倾斜向下,树枝很平缓地向四周伸展,站在田埂下那块被树冦覆盖的土地上,伸手便可摘到桑葚。树身上方的田埂就像为摘桑葚的人准备的“上树马凳”,站在田埂上一抬腿就到了树杈上,而每根粗壮的树枝又长得特别有层次,有适合脚踩处,有手扶处,下边平缓的树枝被吃桑葚的人踩踏得没有了糙皮,摸上去光滑细腻。这棵树每年要结好多好多桑葚,而且又大又甜,每年农历五月收麦子的时候,桑葚就开始熟了,于是这棵桑葚树就成了全村孩子每天下午的向往。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果树非常少,这棵桑葚正好填补了孩子们缺水果的空白。孩子们不辞劳苦,每天必顾。下午放学后先不回家,原因是怕大人安排营生,就背着书包直接跑上山,吃完桑葚再回家干活。经常会有几拨孩子要上去摘桑葚吃,跑在前面的一拨,把书包或上衣在头顶抡成圆圈以示自豪,而后面的孩子们则猫着腰,顾不上说一句话,卯足了劲往上冲。那么高的山,跑上去却显得那么轻松自如,等冲到树底下,大家便不约而同地爬上树,七八个孩子爬在树上一点都不拥挤。吃桑葚不是一颗一颗地吃,而是摘一把摊开手掌揽进嘴里,软软甜甜的桑葚汁水顺着嘴角流出。那种从味蕾到心底的满足感,多少年来再不曾有过。吃完桑葚嘴脸和双手掌全成紫黑色了,我们互相对视着哈哈大笑。
桑葚果一旦开始成熟,似乎永远吃不完,今天去今天有,明天去明天还有。桑葚青的时候又干又小,熟透了时又大又甜,红到发黑,通身布满了饱满圆润的颗粒,水润晶亮,人见人爱。回家时下山的路走得更顺溜,吃饱桑葚的孩子们一边奔跑一边说笑,全然不顾回家后还要面对大人的责骂。下山后,跨过坡底的小河时,还舍不得洗掉大花脸,因为回去还要给同伴炫耀。
村上的人都说这棵桑葚树有灵性。好多年、好多人都去树上摘桑葚吃,但从来没有人踩断树枝或被划伤。只有一次我们的一个小伙伴爬到太细的树枝上摘桑葚,树枝承受不住了,但他只是在树梢上溜到地上,树枝也没折断,那个同伴也没受伤。人们都觉得这是桑葚树的护佑。这棵树周围一直到山顶上再没有树,因此,在山上劳作的人们经常在树下乘凉。早上送饭时,社员们在树下吃饭,吃完饭就把笼布碗筷挂在树上,收工时再取走。那时人们没有雷电知识,夏天遇有暴雨经常在这棵树下避雨,多少年没有出过偏差。村上的人也很爱护这棵树,养蚕的人家桑叶再紧缺也不会在这棵树上摘,一则因为摘了桑叶桑葚不甜了,再则人们要在树下乘凉避雨,舍不得让树冠变得光秃秃的。
再后来,我工作了,村上也包产到户了,有一年回到家里问起这棵树,嫂子告诉我,那棵树被砍了。我茫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多少年过去了,只要想起我的村庄,就会想起这棵桑葚树。
我最难忘的那口甜水井,就在距我家坡底五六十米的地方。回家时,只要走到这口水井旁,就能看到我家大门了。这口井里的水清凉甘甜。村上人叫它“凉水井”。它是从公路下方两米处的大石缝中流出来的。早些年,村里人在离出水口一米多的地方,将石头齐齐凿下来,另三面用大石板档上,形成了一个见方一米左右的小畜水池,上面延伸出的石头形成了天然井盖,大人们站在水井旁取水,头也碰不到上面的石头。井子里的水一年四季清澈透亮,十分干净。
这口井水既供养着村上的人、畜,又方便了过路的人。住在井子周围的人,夏天劳动回来,直接到井子旁喝上一气甘甜的井水,瞬间,清凉的感觉传遍全身,惬意极了。相约在河里洗衣服的婆姨女子们,也常常会将洗过的衣服凉在河边的草地上,然后一群人跑到水井旁一边照倒影、一边喝水,再在水井旁的柳树下嬉戏打闹一番,等衣服干得差不多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井子上面的公路是一条大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赶集上会走亲访友基本靠步行,因此常有风尘仆仆、饥渴难耐的过路人,去井子边喝水,喝完水的人再在井子旁的柳树下乘会凉,说笑一会才去赶路。赶车的人经常跳下车,自己喝了再提一桶水给牲口饮。常常会听到有人说:真是一股好水啊!
冬天的清晨,滴水成冰,去井子边挑水,会看到从石缝中流出的水带着缕缕白汽,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小时候,我们无论去井子上喝水还是挑水都特别小心,生怕弄脏井水。因为听村上的老人们说,以前有一个女人在井子里洗了不干净的东西,就有一条水桶般粗细的蟒蛇堵在出水眼上,这口井就干了,后来这个女人磕了头、烧了香,蟒蛇才不见了,井子里又有了水。因此,在我特别小的时候一个人不敢去井子旁喝水,常常是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每次去总要瞅瞅出水眼那里有没有蟒蛇。后来长大了,也知道那只是个传说,但对这口井的敬畏之心常在,害怕弄脏井水已成习惯。
直到现在,晚上睡觉经常能梦到去这口井子里喝水。每次回村里给父母上完坟,无论哪个季节,都要将车停放在路边,怀着虔诚感恩的心情到井子旁站上一会儿,然后用随身带着的水杯装上水,慢慢地喝,慢慢地咽,仔细体会着井水滑下食道的整个过程。于是儿时的清甜流入心底,让我在父母坟前湿润了的双眼,再次涌出眼泪。
几十年过去了,随着社会的发展,村上年轻人大都出去闯荡了,村子里现在住的人很少,有时回去上坟见不到一个人,唯有这口老井像亲人一样年年月月在坡底守侯着我们。
让我最难忘、最自豪的还是我们村正派务实的村风。我们村的人种庄稼厉害是出了名的,团结和睦也是出了名的。为什么我们村有这么好的村风呢,这还要从我们村健在的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说起。他叫杨林,中等偏高的健壮身材,饭量大、力气大、肚量大。我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劳动了一年,记得生产队割麦子时,清早就出山,早上送饭时,家里经常给他拿圪尖戴帽一大洋瓷碗洋芋擦擦,上面爬一圈小孩鞋底般大小的玉米面团子,再拿一军用水壶水或者清米汤。他饭前不喝水,先把那么多洋芋擦擦和玉米面团子吃完,再一口气把一水壶水喝完,一天就不饿不渴了,哪怕干到天黑他也能扛得住。他样样农活干得漂亮,割麦时绞把和挑担子的技巧还是他教会我的。他劲大也是众所周知的,背庄稼、扛粪袋村上没有不服他的人。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大肚量,那时没有大队部,支书家就是办公室,有的夫妻吵架吵到他们家,三个生产队的矛盾也到他家调解,人水路、地界的矛盾都去找他。矛盾的双方常常是气鼓鼓地去,眉开眼笑地离开。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为这些事他家不知管了多少饭,有时候做好的饭,来人吃了,自己的孩子却要挨饿。没有大肚量,哪能容得下这些事。他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当了一辈子村支书,解决了一辈子矛盾,但从没见过他大发雷霆,他说话总是和风细雨中带着包容、带着一针见血、带着无可挑剔的公正。

老支书杨林
记得一九七九年包产到户时,第一天晚上刚分完土地,第二天大清早就有一对夫妻到他家大吵大闹。嫌给自家分的地远还不好,要求调换,说:“这回你咋不主持公正了?”而且这对夫妻还点出了张三李四家的地,为什么比他家的好?这对夫妻理直气壮地说,老支书耐心地听,没插一句话。这时,村上许多人也都跟着探口风、看热闹,只见老支书慢条斯理地开口了,记不清他具体说了啥,总之是笑眯眯的一番话就把那对夫妻的火浇灭了。
老支书是做基层工作的高手,这在全县也是数一数二的,经常受到各级政府的表彰。我们村的民事纠纷从没有出过村,到他那儿就终止了。
包产到户后,他还是村支书,他尽最大努力给村子里的所有家户调换种子、协调化肥、提供技术。那两年粮食大丰收,我们村的家家户户,打的粮食“前囤疙堆后囤满。”县上开三干会时,骑大马,戴红花表彰了全县十几个“万元户”,其中就有我们村的老支书杨林。那一天,我们全村人像过盛大节日一样,能去的都穿着新衣服,喜气洋洋地去了县城助兴。
我虽然离开村子几十年了,但村里的人或事还历历在目。我们村的优良村风,对我的影响是渗透到骨子里的。无论在工作中还是家庭中,对我都起到了非同小可的作用,我从心底感激生我养我的村庄一一前刘家河,愿它永远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