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坛丨张小群 作品选刊
作家简历
张小群,男,笔名祁文,河北衡水人,法学学士,全国公安作协会员,河北作协会员。石家庄铁路公安处政治处主任。出版过小说集《如烟往事》、《岁月便笺》《河里的石头》及散文集《阅读记忆里的故事》《回眸烟雨人生》等。
作 品 展 示
修车老头,我的启蒙老师
胡同口修自行车的老于头,也算是我的启蒙老师,这是我很多年后才领悟的。
我与老于头交集的那年月,我还是个孤独忧郁的懵懂少年。
老于头极不愿别人叫他叔叔大爷,当然,也极不乐意别人叫他老鱼头,他喜欢别人叫他老于,岁数大岁数和他相仿的都叫他小于子。
老于头的音容笑貌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模糊了,只记得他穿身劳动布的蓝工作服,常年用的喝水杯子是那种细腰桔子罐头瓶,他拿杯子的姿势很特别,不像别人攥着或端着,总是抓着瓶子的细腰部拎着。
当时,我有个错误感觉,感觉老于头是武松。其时我正在苦读《水浒》,那上面的字我还好多不认识,这本书是评水浒批宋江那年,我在反修街靠滏阳河公厕门口斜放自行车的后衣架“顺”的。
囫囵吞枣的读这部书让我好长时间成为错别字大王,以至于上大学后,我还因为说军(郓)城宋江被同学嘲笑。
老于头留着分头,发黑而壮,一笑牙齿也整齐。武松在拒绝潘金莲勾引时说,俺武松是个噙齿戴发的汉子!我以为,武松自己描述的就像老于头那样吧。
五年级我学骑自行车,把连接脚蹬子的曲柄摔弯了,找了半截砖头砸,砸不动,又推到老于的车摊儿,用他的锤子砸,最终也没砸直。
闪开,老于拎着根破棍子走过来,让我扶住车子,棍子一端搭在后梁上卡住曲柄,轻轻一別,曲柄就直了,老于头面带得意对我说,知道不,杠杆原理,好好学文化吧。
过了两年我才在课本上学到杠杆原理,动力乘以动力臂等于阻力乘以阻力臂,支点到力点的距离就是动力臂。当时给我启示却是,要解决一个问题,不要只盯着出问题的地方死使劲,要依托相应的工具,要有支撑。这样问题才会迎刃而解,并且解决的漂亮。
都知道四两拨千斤,却不知道四两拨千斤如何做到。
想起来儿时学的很多常识性的东西,在后来的人生路上几乎没有应用过,a加b括起来的平方等于a的平方加b的平方加2ab,三角形的内角和等于一百八十度,只记得最高的一次数学应用是三位数乘法,卖芹菜的小贩多算了我一毛三分钱。
老于头那根杠杆原理实践,让我很长时间,牢稳地把控物理课成绩第一的位置。
学习大概可以分这么三个层次:第一层是死记硬背,照葫芦画瓢,这种学习机械呆板,功夫下得很大,成绩却一般般;再高一级就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这分数就会高多了;最高级的就像霍元甲的迷踪拳,无招无式,融会贯通,学起来会很轻松,游刃有余,榜次名列前茅。
老于头说,车胎最好的是“正新”的,补胎胶最好的是“三角”的,这令我明白了,该知道的一定得知道。
后来我常有意无意观察老于头修车,比如气门芯的橡皮套,材料就是我们做弹弓的皮筋,是很难按进气门嘴子的,老于头总是先向里面吐一点吐沫,这样按起来就毫不费力。
没想到这个窍门让我遭遇一场肥皂泡一样的“艳遇”。
放学的校门口,高年级几个男同学围着给校花自行车打气,橡皮筋谁也按不进去,我挤进去,小试身手,没想到这次抖机灵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第二天课间广播体操,校花抬头看见我,对我妩媚莞尔的笑了一下,还让我血脉喷张,心跳不已。
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一笑犹如巨石落水,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时候男生女生都是互相不说话的,高年级的男生合计着揍我一顿,我们班眼热的同学给我起了个诨名叫“大姐夫”,这绰号大有星火燎原之势,连胆大的女生也背后这么叫我。
我沮丧地跟老于头提起这事,老于扭回头对我说:是爷们关键时就得挺身而出保卫自己,有事不怕事,没事不惹事。
我同学“坏三”是我们班打架最厉害的,胳膊根硬下手黑。我求老于头“无意间”告诉坏三,他娘在纺织厂别人都叫大姐,“大姐夫”是一斧两砍,把我俩都装进去了。这个用间计非常成功,后来谁喊我大姐夫,坏三就会打谁。
我对高年级下战表的矮个子男生笑着说,你们要臭揍我一顿,冬梅姐也知道?这时我已打听到校花叫赵冬梅,家住商业局大院。后来听说矮个子男生回去跟他的同学说,你们真冒傻气,人家是亲戚哎。
风过后,天高气爽,水波不惊,倦柳枝慢垂。这场风波,让我觉的猎艳虽美妙而刺激,却太劳神伤力。还是老于头说的好,没事别惹事,好好学文化。
这时我心里有一笔账和坏三还得算,原因是“‘大姐夫’外号清零行动”开始前,坏三先劈头盖脸打了我一顿,捶得我抱头鼠窜,脊梁疼了好几天。
整整一个学期,我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努力寻找机会。平静下掩藏着汹涌澎湃的暗流,表面如同牛顿第一定律所说:一切物体在没受到外力的情况下,总是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
学校的旱厕在操场的角上,每当秋雨涨粪池时,丢进一块砖头,就会溅拉屎的一腚屎汤子,只有二百五混不吝的男生才敢这样恶作剧。
就剩下我和坏三了,我急捡了两块砖头,一块给了坏三,一块用力狠撇进粪池子里,坏三还错以为我跟他比胆子,得意扬扬把手里的砖头抛起来接住,抛起来接住,正打算用力向下投时,厕所蹦出来拎着裤子脸色煞白瞪大眼睛的校长。
坏三差一点被学校开除,我为此事也忐忑不安,第三天早上,他背着书包来上学,径直走到我书桌前,歪着脖子小声说,我们和好吧。
原载《中国散文网》2018年10月8日

提 闸 记
我插队的那个地方叫张庄,后来从回城手续的公章才知道官称叫做张家庄。就像村子的一个农民大哥,呆了几年,我只知道人家叫“面梨”,后来我从墓碑上得知“面梨”叫张孝贤。
插队时我岁数最小。任何事情一体两面,因为岁数小,得到了很多照顾,同时也错过了很多美好的事情,比如和女知青战友并排躺在高高的谷堆上看月亮,插队前期是还没想到,后来想到了也因为狼多肉少排不上队了。一起插队最漂亮的女知青粮票用不清,分给男知青,有次问我。小孩,你粮票够么,我假装没听见。
张庄是个美丽的平原村庄,三面环水,东边一里多地就是滏阳河,西边没名的小河沟绕村而过,在村北汇入滏阳河,在汇入滏阳河前的村北口,有一个节水闸,是那种简易土水闸,丝杆吊着闸板、靠旋转外摇柄带动里面套在丝杆上的螺母旋转,令闸板升降。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狠斗私字一闪念,兴无灭资,人民公社好,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是我那时的基本理念,其时也懵懵懂懂。有一次提闸,道是给了我很多实际意义上的启示。
1976年,朱老总,周总理,毛主席相继去世,这一年阴雨连绵,村上的人说这是老天爷掉泪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水天一色。
眼见着绕村河衩里的水涨了起来,堤柳也栽进了水里,漫起的水渐渐和村子平起来,雨还在淅沥地下。
这时急需要把村北口的闸提起泄洪,听说前两天村民去提过闸,因为那螺栓螺母年久不动,已经锈成了一个疙瘩,到县水利局求援,水利局全在各村忙泄洪,得排在半月后,于是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落在了我们知青肩上。
一个上午的雨间歇,天还阴着,冷嗖嗖的。知青队长领着我们4个人去提闸,路上扛着摇柄的队长鼓动说,提起闸我们就到公社小食堂去喝酒。
我们又是轮流拧,又一起用力拧,还偷着用摇柄敲闸机,弄了半天,闸机纹丝不动。
正好路过看热闹的村会计过来说:弄不动,论力气你们还有老乡的大么?不是给五十个工分呀,你们先凑钱买一斤机油,点上油,润一下,晚上一拧就开了。
怪不得知青队长说提起闸就去公社食堂喝酒,敢情有五十个工分呢。
我们5个人商量了一下,意见统一不了,有的没钱,有的担心点上机油,也拧不动,就干赔了。
村会计见我们七嘴八舌,扭头向我偷偷眨眨眼睛,说,你不是有亲戚在水利局呀,五十工分都给了你,火烧眉毛了,你去县上走走后门。把他叫来,给提起来。
大伙突然一下子把矛头指向了我。知青队长说,操,有关系你还藏着,我们怎么也完不成这个任务了,你马上回县城,就按会计说的,五十工分全归你。
正说着,雨又嘣嗒了,没容我开口辩解,4个人互相看了一下,疾步向知青宿舍跑了回去。
我埋怨在闸下一起避雨的村会计,干嘛把我推沟里。村会计说,五十个工分十几块钱,一斤机油一块多,赌一下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这时我被挤在两难,去县城,没有水利局亲戚可寻;回知青点也不能,回了他们就得挤兑我。我扛着摇柄去了公社的农机修理站。去的路上我买了盒一块多钱的凤凰烟,这是供销社最好的烟。
农技站修拖拉机的老陈我认识,没事我常去看他干活,我稀罕他那身油乎乎的劳动布工作服,有时给爬在拖拉机底下的他递锤子,钳子,有时拧螺丝也搭个下手,他休息抽烟也会给我一支,我在他那里认识了黄油,机油,柴油。我知道他那里有修机器卸下来的废机油。
说明来意,把烟塞他兜里,他咧嘴憨笑了一下,二话没说,灌了瓶子废机油给我,并告诉我,撅个细柳棍一点一点往闸机里点。
我爬上闸丝杆,认真按老陈教我的方法点油,然后一直躲在闸下,计算着从县城来回和找人的时间。孤独地胡思乱想,甚至还想到了,等有了钱一定买块手表看钟点。天黑下来饿的顶不住了才回了知青点,知青队长急切问结果,我按编好的瞎话说,找的人去排洪了,认识他的一个答应明天一早来给帮帮忙,不敢保证能到。
整夜翻来覆去不能熟睡,后半夜4点多的样子,提着摇柄到了闸上,一用力,摇柄居然动了,摇了还不到一圈,听到轰轰的水声,那一刻,说心里话,比我后来看钱塘江大潮还激动人心。
这一年因为各地都在涝,补助下来特别快,五十个工分12块钱。工分兑现后,我给村会计也买了盒凤凰烟。
村会计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还说,富强,富强,富了就强。你有钱买机油,才有能力挣这五十个工分。
可不是富了就强,最后交代一下提闸那12块钱,先得减去那两盒凤凰烟,那年冬天的一个雪后,我在县城无意碰上了我们一起插队最漂亮的女知青,我请她看的电影《春潮急》,散场后,我把她拽到国营第二饭店,一个炸带鱼,一个木须肉,一个麻辣豆腐,两扎啤酒。最漂亮女知青说,够了,够吃了。吃饭时,她歪着头微笑感慨,好几年了,楞没看出来。
转过年来恢复了高考,紧接着就是陆续回城,知青管的就不那么严了。最漂亮的女知青依旧骄傲的不得了,唯有见了我却眉飞色舞笑逐颜开,惹得知青队长和那些谷堆上看月亮的百思不得其解,他们面面相觑,落荒而逃,跟提闸那天场景差不多。
原载《中国散文网》2019年5月14日
王熙凤的短暂爱情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好像越是美丽灿烂的东西越是短暂,而平淡无奇的却很长久。我在这里讲述一个爱情故事,严格的说也算不上爱情,应该归档于爱情的“又副册”,可每次忆起,都惊心动魄随之又烟花易冷寂寥感觉。
这一年,我去局科委下属的6712工程研究所去驻勤,说是驻勤,其实是当时研究所几位领导都五十大几了,本来是让我去“挑担子”,因为我学的是文史专业,而不是理工类,组织问题还是预备着,决策层没达成共识。后来随着阅历增长,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时我知道了,这是最浅层次的原因。
研究所是个五十年代的老楼,楼道有两人高的挑空,显得高大宽敞厚重,每间门上有敞亮的采光窗,窗明几净,因为是部队转制过来的,门还都是军绿色,楼道里刷着多半人高的军绿,水泥地面抹的平整且有反光的质感。整栋大楼整洁卫生,厕所里配有肥皂和黑草纸,感觉此处的待遇比局机关好,
那时没有保洁公司,楼内卫生,后院食堂都是行政科管着,行政科就是以前的后勤股,负责的是个女同志,细高个,各条曲线基本标准。
这个女同志研究所都叫他凤,有的叫她王熙凤,我知道这是个外号,因为她确实泼辣干练,我第一次去我办公室,新的茶缸,脸盆,衣架,毛巾已经各就其位,我就有了“王熙凤”是个有心又能干的人感觉。行政科她分管的那些人钟有背后叫她大葱。我曾问过一个中年男人,“大葱”何解,他尴尬笑笑说,机关算尽太聪明。我楞了一下,接话头说,你们没个出息。
可以说,王熙凤是我们研究所唯一的女高音,研究所的嚷,喊,吼多出其喉。研究所的知识分子们对王熙凤的高音广播差不多是报之一笑,我明白,这一笑,包含着轻蔑和不一顾。
这一天,嚷的时间长了,我问进来的副所长陈太平,咋了这是?陈副所长说,没啥事,搞卫生的迟放了草纸。我站起来,向卫生间走去,想打个圆场,结束高音广播。王熙凤见我走过去的时候,还余怒未消,瞪着我,你少管闲事,我被撅的扭头回办公室,站在窗口,我骂了句很脏的话。说是很脏,其实就是乡野村夫常用的骂老娘们的那类话。
你——,没想到王熙凤就站在我身后,杏核眼里噙满了泪。我不知所措时,她扭头跑了。后来,王熙凤很少跟我说话,见我后,眼皮常是耷拉的。但也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转眼到了冬天,我被临危受命,在局下属另一个处机关弄了个更有面子的职务,去另一个城市,离开研究所,6712所领导们在食堂给我安排了个场面宏大的欢送会,大伙都挂着警报解除的轻松和愉快,他们叫着我的新职务,祝贺,恭喜,唱诵,反正大家欢聚一堂。
酒席将散的时候,一直张罗端菜的王熙凤坐在我跟前,自己给自己到了半茶缸酒,莞尔的笑了一下。我也慌忙端起酒杯。酒过三巡,开始接续前面的故事:她说:办公室不放餐具,不放草纸,这个习惯不好养成,有规矩就得不折不扣的执行,打扫卫生的晚放了,解手没纸,势必会导致人人备着……,我打断她说,这我明白,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她喝了一口酒说,这我也明白。我当时心里还想,你是个直率人,我也没往心里去,何必再掩饰自己。
再次回到6713研究所是二十多年后,楼道里贴墙挤满铁皮柜。柜上摆着捆扎的旧报纸,图纸,网线电线凌乱的在墙上爬着。这时,我忽的想起了我们的行政科长王熙凤。年轻的6712所长回我说,这几年所效益不景气,早下岗了。
在早已退休的副所长陈太平安排下,我在一个新开公园的门口见到了王熙凤,她与时俱进的有了中年妇女的腰身肤色和步履。客气寒暄后,我们坐在公园门口的长椅上,新的长椅散射着松木的香味,这香味把我们带回了遥远的岁月。
……见你气呼呼走了,我转身追你,没想到你那么难听骂我。我下决心报复你,下决心找你个破绽给你难堪,有句话叫不是冤家不聚头,我越找你茬,越发现你身上优点,楼道里的烟头,甭管谁丢的,你总会捡起来,也不多言;水管子漏水,你到汽车班拎扳手就会拧上。球场电线杆的风缆黑天总绊倒行人,你弄个木包装箱打个眼扣上去,你有些像高仓健,很少言语,别人想不到的你也会做到。童安格的歌里唱的,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也在那时,我正闹离婚,说我这个人有洁癖,其实根源是思想上的完美主义,我和我丈夫没有根本分歧,每每生气都是鸡毛蒜皮,比方洗碗就那么一冲,裤衩十来天不换,袜子不洗就搭暖气上。
王熙凤接着说,你调走的前一个月,有天夜里狂风暴雨,我从后边的宿舍往主楼跑,电闪雷鸣中看见一楼二楼三楼你在跑着关厕所和楼道的窗户,我只披了件厨房的大褂也淋透了,躲在一楼雨搭下,又冷,雷炸的又吓人,我闪进一楼的女厕所里,看着你光着身子在楼头看着窗外的雨用浴巾擦头发,我心怦怦狂跳,双手攥着自己的乳罩吊带哆嗦,我心里闪出个念头,豁出去了。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机灵,我是结了婚的女人,还比你大7岁。我捂着脸钻入雨中,跑回了宿舍。
长椅上的松香味淡了,一股悲凉噎上了心头。半晌,我说,一直说王熙凤,我都不晓得,她笑了,是呀,我都习惯别人叫我王熙凤了,我叫吴栖凤,口天吴,两栖的栖。我说,凤栖梧桐,我记下了。
你把我气哭后,我发毒誓要把你弄哭一回,今天才做到。我挤出一丝笑说,我怎么会哭呢。王熙凤伸手抹我脸上泪,同时,另一袖子快速横了自己的眼睛,我得走了,小弟,保重!
再见,姐姐。
原载《中国散文网》2019年10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