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念奴娇·过洞庭
[宋]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〇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孝宗乾道元年(1165),张孝祥出知静江府(今广西桂林)并兼广南西路安抚使(相当于今天省一级的军政长官),在任颇有声绩。但由于朝中政敌进谗言攻击,次年便被罢官。北归途中,他于仲秋时节过洞庭湖,作此词纪游述志,时年三十四岁。
“洞庭”,即洞庭湖,中国第二大淡水湖。在今湖南北部、长江南岸,与长江相通。
“青草”,青草湖,在洞庭湖南。水涨时则与洞庭湖相接。湖之南有青草山,故名。
“更无”,绝没有。
“风色”,风的迹象。如树枝摇动、水波荡漾之类。
“玉鉴”,鉴,本义是青铜制的大盆。在铜镜未问世前,古人以鉴贮水,观察仪容;战国以后,铜镜盛行,人们亦称镜为“鉴”。
“琼田”,琼,美玉。
“着”,点缀,安置。
“扁舟一叶”,唐虞世南《北堂书钞·舟部》引《湘州记》曰:“绕川行舟,遥望若一树叶。”苏轼《前赤壁赋》:“驾一叶之扁舟。”扁舟,小船。扁,这里读“偏”,不读“贬”。
“素月”,素,白色的生绢,引申指白色。
“分辉”,月亮倒映在水中,光辉分身为二,故云。
“明河”,银河。
“共影”,银河与它在水中的倒影共存并见,故云。
“表里”,表,外,指天空。里,内,指湖水。
“澄澈”,纯净透明。
“悠然”,形容闲适。
“心会”,心领神会。
“与”,为、向。
“君”,指词人意念中的今后将读到这首词的友人。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二句的意思是,洞庭仲秋夜色的美妙,以及其所包含的玄机,我已领悟于心,却难以用语言来向别人述说。
“应念”,这里主语、宾语都省略了。揣摩其语气,似承上片结句,仍用第二人称,即“君应念我”。
“岭海”,这里指广南西路地区,在五岭和南海之间。
“经年”,满一年以上。词人于孝宗乾道元年出知静江府并兼广南西路安抚使,七月到任,次年六月罢官离任。
“孤光”,月光。这里是自喻。
“自照”,自己照耀自己。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三句是说,自己在广西远宦一年,虽然孤独,却坚持操守,像天上的月亮自我照映,襟怀坦白,肝胆皆如冰雪一般明洁。这一点,知心的朋友当能想见并理解。词人此次因遭谗言而罢官,不是正常调离,故在这里剖明自己的心迹。
“短发”,自言衰老,头上的长发多已脱落。
“萧骚”,萧疏。形容稀落。
“泛”,泛舟,乘船浮行。
“沧浪”,形容水色青苍。浪,这里读“郎”,不读去声。
“稳泛沧浪空阔”,是说自己安稳地航行在青苍而空阔的洞庭湖上。
“尽吸西江”,唐代高僧马祖有“一口吸尽西江水”之语,指融贯万法(佛教所谓一切事理)。见宋僧道原撰《景德传灯录》。这里借用其字面,说自己要把西江之水当作酒浆,全部喝干。西江,指长江。长江自西来,与洞庭湖相会于今湖南岳阳。
“细斟北斗”,《诗经·小雅·大东》篇云:“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是说天上的北斗七星形状虽像一把长柄勺,却不能用来舀酒。屈原《九歌·东君》篇反其意而用之曰:“援北斗兮酌桂浆。”这里从《九歌》化出,说自己要用北斗为勺来细细地斟酒。
“万象”,泛指宇宙间的一切物象。
“扣舷”,敲打船帮。扣,同“叩”。
“啸”,这里是因适意而歌啸,与岳飞《满江红》因悲愤而“长啸”,情绪相反。
“不知今夕何夕”,《诗经·唐风·绸缪》篇云:“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是新婚之词,诗人赞美新娘道:不知今夜是什么好日子,我竟见到了这样的好人儿!苏轼《念奴娇·中秋》词云:“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张词与苏词意同。如仿《诗经》之例为它们补出下句,应是:今夕何夕?见此美景(或处此佳境)!
本篇押用一部入声韵,韵脚是“色”“叶”“澈”“说”“雪”“阔”“客”“夕”。又,“顷”“冷”同韵,分处在上、下片相互对应的位置上,或是有意添押一部上去声仄韵为辅韵,以增加全词的声韵之美。
看!词人笔下的洞庭夜色是多么寥廓、多么美丽——
秋高气爽,风平浪静。
皎如玉镜,莹若琼田的三万顷湖面上,点缀着词人的一叶扁舟。
银盘似的月亮,素练般的银河倒映在碧水中,天光湖影,上下空明,表里澄澈。
置身在这样一个纯净无邪的境界里,还有什么世俗人生的得失和烦恼不能消释呢?
词人想到自己一年来在岭南海北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国家、民族,孤忠耿耿,一如眼前的中霄朗月,顿觉心安神怡,宠辱不复芥蒂于胸。
于是,他要援北斗以为勺,挹西江以为酒,揖天地万物以为宾客,开怀畅饮,扣舷长啸,对彼清景,醉此良宵。
从客观之构图来看,是万顷波光之大吞没了一叶孤舟之微,人在自然面前显得像芥子粒那么渺小。
但就主观之抒情而言,却是词人的方寸心房吐纳着整个宇宙,万象受其调度,供其驱遣,“自然”匍匐在大写的“人”脚下。
就在这虚、实两幅画面所呈现的“人”和“自然”的不同比例关系的对照中,本篇元气淋漓地展示了一种天人合一而人为主,天为奴的特殊的崇高美。